第 87 章
漠北——
白衣來客光著雙腳,輕飄飄的從雪面上踩過去,雪風將他頭上的兜帽吹鼓起來,黑長的髮絲從兜帽里探出發梢,隨著風勢凌亂起舞。撲了來人一臉。
這人戴著腳銬,每往前一步,銬子就在雪地上拖出一聲細微的沙沙聲,須臾,他登上被雪加厚了數丈的小山陵,抬眼瞭望遠方的冰雪城池。
城中炊煙裊裊,和升騰的雪霧交織在一起,把這偌大的城市給糊成一團面,在沉沉的陰天下散發出一股烤羊肉的腥膻味。
一聲戰角的長號從雪霧后的城樓上響開,幾乎連那座鐵水長城外的野鬼都聽到了。雄壯的角聲喊淡了空氣中那抹揮之不去的寒涼陰鬱,給這凄愴凍人的北國帶來一絲金戈鐵馬般的灼熱。
滿城白戎子民輕車熟路的往路旁一讓,片刻之間,高頭大馬的白戎鐵騎便從王庭旁邊的大營中開了出來,向郊外的祭壇長驅而去。
郊外,哈撒面色冷峻的看了眼漆黑的祭壇,旋即轉過身,看向朝這邊行來的遠征軍,然後瞳孔一緊,差點從祭壇的階梯上滾下去。
那邊身披銀甲,全副武裝一馬當先走在大軍前面的那個人,不是他額吉是誰?!
一抹苦味從腮邊躥起,直到阿麗卡走到祭壇邊下了馬,哈撒才艱難道:「額吉......」
阿麗卡沒看他,也沒吭聲,徑直走上祭台,站定,看著台上擺放的金羊——這羊是從長城外的曠野中千辛萬苦捉來的,祭祀的神牲,須是最上乘的金羊,否則顯得人誠意不夠,老天爺就「聽」不到他們的心聲了。
這習俗自第一代白戎王起,一直保留到今天。
老額吉蒼老的眉眼鬆動一下,似乎透過這隻祭天的牲口看到了過去和未來之間那點牽扯不斷的命數。哈撒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額吉的突然現身在他不太確定的意料之中,但他真正迎來了年邁的老額吉時,卻有點怯了,無論是額吉斑白的髮鬢還是從武庫中拖出來隨便擦洗一下就穿上的鎧甲,都在指責他這個倉促且獨斷專行的決定——這決定他還沒給額吉說過呢……只在圖芒枕邊吹了一下。
哈撒咬了咬牙。
「我兒要親征?」額吉的聲色沒有當年那麼柔美了,聽起來有股王庭中那棵年老的桃樹掉葉之時那滿身枝丫在風中不停顛簸后的疲憊感。
她似乎一夜之間又老了十歲,臉上的皺紋又深了,多了,偏頭看向哈撒的時候,已經矮得似乎快要整個縮到地上了,但目光卻犀利得和當初上戰場時一般,無論多年以後的今天刮的是怎樣凌厲的西北風,也掀不掉那一身曾經睥睨天下的氣概。哈撒當即矮了一頭,不敢說話了。
阿麗卡要抬著頭才能看到兒子鬼迷心竅的臉,她收回了目光,就像一隻窮途末路的母狼,那抹睥睨蒼生的氣概在望向遠方時化作了滿眼悲哀。
「親征......為王者身先士卒,該當如此——」老額吉好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直到圖芒現身,她才回過神來,認真的看了這大病初癒的人一眼。哈撒瞥向圖芒,若不是礙於額吉在場,他鐵定要找這大嘴巴子算賬。
圖芒也沒看他,上前向阿麗卡行了個大禮,然後起身站在哈撒旁邊,低眉順眼道:「時候到了。」
哈撒聞言,撒氣般捏了捏那隻修長溫涼的手,在祭台面前站定,拔出腰刀朝手心一割。
「當年,我也是像這般,刀子朝手心一割,熱血灑遍祭天的黃羊,祝我遠嫁他鄉的孩兒長命安康,如今——」
熱血滾落在羊心臟處,圖芒唱起祭歌,金羊在唱聲中慢慢化成血水,接著又化為血霧,路過這裡的寒風似乎都怕了那股來自上天的意志,連忙卷著雪繞開這方寸祭台。
阿麗卡在祭歌中輕聲說道:「我如今縱使拼了這條老命,也萬不能再看著我的骨肉遠行他鄉了。」
哈撒眼皮一跳,就見額吉抽出長刀當空一舉,面向下方的千軍萬馬:「白戎兒郎聽命——」
遠處,幾乎快和冰天雪地化為一體的丘歲在阿麗卡的號召聲中笑了笑:「大冷天的,還帶老人家出來吹風,缺不缺德?」
旁邊空氣輕輕一盪,露出一張慵懶的面孔,接著,這人踏著輕動的空氣在丘歲五丈開外站定,回道:「別人樂意做的事可不能算缺德,頂多是順水推船。」笑了笑,「客人遠道而來,不知是專為了看這祭天大典,還是想找個溫香軟玉?」
丘歲微微把頭一偏,看向這人:「祭典有什麼看頭?我當然是來找溫香軟玉啦,最好是像郎君這樣的。」
他浪蕩的語氣一下子逗得對方又笑了一聲:「可是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怎配得上聖劍門的仙君?」
「仙君不挑食,只要你長得美就行。」丘歲掀唇一笑,「特別是你身上這抹溫香,簡直讓人慾罷不能,仙君寧願捨命陪美人,也要這一場風流。」
「如此,我說什麼也不能辜負仙君這片美意了。」
美人含笑之間,已飄然上前,足可削斷精鐵的指甲直擊丘歲脖子上的動脈,丘歲腳下一動,拖在兩腳之間的鐵鏈碰出一聲脆響,他錯了個身,輕輕捏住那隻襲來的手。
「美則美矣,可惜操之過急。」
「仙君死鴨子嘴硬,你分明很高興——難道是想玩欲擒故縱?」
「既然被你看出來了,那我只好順從我心,一親芳澤了。」丘歲笑眯眯的說著,手上用了十成的力,一聲骨頭被捏斷的「咔嚓」聲和鐵鏈碰撞的動靜攪和到一塊,那邊祭壇上的三人竟沒有發現這邊的一黑一白正打得難捨難分。
美人眯著眼睛,直取丘歲命門,指甲和短刀相接,「叮」的一聲,蹦出幾顆火星子來。
祭歌唱完時,白戎上空的雲靄已經陰沉得把銀裝素裹的大地都給壓暗了五分,一股魔氣在雲中盤開,順著氣流緩緩行動起來。
打鬥中美人快速瞥了眼天色,冷笑一聲,一腳向丘歲下半身踹去,然後腳下一滑,丘歲就泰山壓頂的倒在了他身上,尖利的指甲順勢向這座「泰山」襲去,但那把藏頭露尾的短刀卻先一步插在了他心口上,鮮血順著刀口往上涌。
丘歲笑了起來,溫熱的氣息輕輕撲在對方臉上,曖昧道:「美人不僅又香又軟,而且溫柔體貼,讓人賞心悅目。」
在他說話這當,短刀又往裡扎了幾寸,直到刀身全部沒入對方心口。一絲腥甜在空氣中瀰漫開,美人臉色煞白的笑了笑,道:「還有更悅目的。」
丘歲臉上笑容一頓,登時飛身往後退,但已經晚了。
只見那個被扎了個對穿的人倏然間不知往哪去了,風雪以詭異的曲度扭起來,波浪似的往天上飄……或者是往頭下面的虛空掉。
天地倒轉過來,以至於他頭上的每一根髮絲都像被雪波傳染一樣,順著最得心應手的角度朝向天空。
這種乾坤顛倒的錯覺很快便消失了,但整個世間早被他腳下的方圓之地隔絕在外,而裡面的幻界則被無限擴大,直到一抹纖麗的硃砂色身影從蒼茫的冰原中現身,狂暴的風雪才倏然一頓,肅殺的空氣中似乎都染上了一抹帶有血腥味的硃砂色。丘歲怔怔的看著來人。
「......」
「......倩兒?」
幻界外,關陽猛地咳出一口血,抖著手從腰間的錦囊中掏出一顆護心丸服下,一手按著心口,一手將短刀抽出來,地面立馬濺上一些細碎的血珠,紅白相襯分外刺目,他艱難起身,來到靜止的丘歲面前。
這招「立地誅心」是情魔的殺手鐧之一,最開始,中招的人會看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這時但凡「獵物」心口動一下,就會被「情網」拖入下一個虛幻的世界中,然後在裡面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無憂無慮的做一場絕世的美夢,最後獵物的七魂六魄和七情六慾被幻界吸食干盡,只留下一具空空如也的乾屍。
中招的人越多,情魔的「立地誅心」使得越順溜,製造的幻界也就越大越真實。
只要掉進這張甜美的「情網」,就算是天帝爺也在劫難逃。除非他老人家的心是石頭做的。
「殺你者關陽,」關陽抬手在丘歲臉頰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我這樣的美人你無福消受,等著下輩子吧。」
對面祭壇邊上的士兵提著長角吹了一聲,阿麗卡走到大軍面前,不大利索的爬上馬,看了眼自家的狼崽子。
「身為白戎王,但凡你走出白戎半步,萬千白戎子民也得跟著你往外走半步。」老額吉深沉的目光又從圖芒身上一掃而過,「手心手背都是肉,此戰由我出面,比任何人都妥帖得多。」
為娘的一眼便看齣兒子的焦心,頓了頓,說道:「我只是帶援兵去,頂天了在背後多兩嘴給點意見,還能真上戰場?」
話是如此,可現在是數九隆冬啊,額吉的老寒腿在狼王庭里嬌養慣了,如何受得了這行軍路上的極寒天氣?
哈撒抓住馬嚼子不放:「我可以派別人去——」
阿麗卡眉眼一滯,緩緩搖了搖頭,又把他和圖芒看了一眼,神色複雜了一瞬,然後說道:「你們回去吧。」
額吉心裡藏著事,雖然偶爾會一筆帶過表露一下心跡,但她本質上並不是善於推心置腹的人,所以夏姬死了這麼多年了,她從沒發自內心的喊一聲痛,可人是懷舊的,有些東西在心裡沉澱太久,每天不由自主的拎出來把自己凌遲一遍,這日積月累的幾十年過來,早就到扒皮見骨的一天了——即使老狼王現在從王冢里爬出來跟她講道理,也萬萬行不通。
額吉這次是鐵了心了,援秦於她而言,只是一個去祭奠女兒的契機。她自覺活不久了,若生前都不能去看一眼夏姬的墳冢,死後......恐怕陰曹地府冤魂太多,若再分個先來後到,保不准她女兒就先一步投胎去了。
三天後,一支輕騎兵從秦國與白戎混合的大軍中出去,緩緩馳向武關北向的秦楚邊界。
楚宮中,熊璧掛著兩個憂國憂民的眼袋,斜睨著下方同樣坐立不安的公卿大夫們,旋即一手杵在膝蓋上,撐著額頭。
殿中靜得連人暗暗的嘆息聲都一清二楚,熊璧心煩意亂的換了支手,但無論如何渾身都不舒服,撓了撓頭,然後又瞥了眼呆若木雞的一幫心腹大臣。
須臾,楚王抓起旁邊的鎮國玉璽往下一砸。
內侍心肝都跟著碎成了渣,恨不能替鎮國玉璽挨了這道惱羞成怒的火,下邊的大臣們渾身一顫,斗膽偷偷瞧了王上一眼。
「看什麼?難道孤臉上給你們安排好了計策?」熊璧又抓著旁邊的物什亂砸一通,渾身肌肉都跟著顫起來,伸著食指往下面指了一圈。
「一群酒囊飯袋!」
「武關那邊沒消息了!派出去的人一個都沒回來,祝凌雲死了,下一步秦國的軍隊就要闖進來了。」熊璧覺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帶有一股亡國的不祥氣息,於是焦心焦肝的迫切感又衝上腦門。
「你們這群飯桶,從始至終就是飯桶!」
楚王往後一靠,順勢癱坐下去,一下子疲憊得像做了一輩子苦力還不見個新鮮日頭的牛馬,每一個毛孔……連著那兩個眼袋都透著一股絕望。
「孤的子民們該如何是好?萬鍾供奉養不出一個策士……孤要你們何用?大楚要你們何用?」
下邊沉默數晌之後,終於有人頂著滿頭大汗,戰戰兢兢的踅到殿中央:「王上,臣有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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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吶。
那滿天星斗就是他的文字,吉凶禍福,早已向我們預示——《帕爾馬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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