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在傀儡軍團源源不斷的從地下爬出來的同時,「立地誅心」的幻界中,正和妻女「團聚」的丘歲便感知到這支自「出生」時就被封印在地下世界中的傀儡大軍的頭領——他親手製造出來的「幼弟」活了,而且正以三百八十度的軌跡繞著鎬京打轉,藉此傳達一種無端的「焦慮」。
丘歲眼角一跳,望著美得不像話的院子中間那對可愛的母女,記憶慢慢回爐。
多年前,剛從聖劍門出來的青年乍到人間世,一幕幕血流成河的浮世繪便撞進眼底,白骨成堆的荒野上,成群的野狗將被棄置原野的孩童啃得殘缺不全,最後一口氣咽斷時,大白天的,他竟在荒原上聽到被風攪弄起來的鬼哭聲——那是個同族自相殘殺、死神當道的時代,人們殺紅了眼,已經分辨不出人和畜生的區別,一度時期,像越水這樣的大河都是紅的。
屍骨多得讓人沒心思埋,連畜生的眼睛都被人的殺氣染紅了,一年四季,單靠戰場上的死屍便將一大群野狗養得膘肥體壯。也就是在那時,初出茅廬的丘歲和銜恨踐位後去人間微服私訪的周天子一拍即合,打算弄出一支無往不利的鐵甲軍團。
但還沒等軍團見到外面的太陽,周王就向秦國出兵了,最後草草收尾,姬延的性子也跟著這場亡國前的莫大羞辱搖身一變,從此都不知道「血性」倆字是怎麼寫的了。
那邊只差長出自己的靈智好親自教導玳瑁指揮這支鐵甲兵的「丘小生」焦急得眼睛都快跟著轉成鬥雞眼了,從大軍出土到現在,玳瑁全程就像個和稀泥的,在導致無數次失誤和差點讓鎬京地陷之後,她終於帶著鐵甲兵從王姬的寢殿出來了,然後大軍就在她和丘小生的攪和下,在鎬京城內橫衝直撞,嚇得大周遺民以為秦國打進來了。
周王的儲備兵在王城舊樓上瞧著就像一盤散沙——得多虧丘歲的功夫沒到逆天的地步,不然這支兵團還沒搞起內訌,就該把鎬京戳成戰後遺址了。
丘小生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睛看起來冷漠至極,那張精緻得和丘老生天差地別的臉上似乎有點東西,彷彿是「嫌棄」。
可傀儡怎麼會有自己的感情,於是玳瑁訕訕的收回目光,面對著男女老幼和上面周王的注視,她有點無所適從,便只好吹聲口哨緩解緩解緊張的心理環境。
忽然間,原地亂轉差點把居民房撞穿、朝「隊友」扎了一劍然後「興緻勃勃」打算自戕、正打算憑一己之力爬上城樓拜見周天子的傀儡兵以及無數混亂的場面倏地一頓,玳瑁呆了一下,和探出窗外的人頭們對視一眼,然後撮起嘴唇,試探性的輕輕吹了一聲。
大千世界中的彈丸一隅和被魔氣禁錮的方寸之地似乎被這一聲底氣不足的口哨聲給打通了關竅,瞬間縮地萬里,透過丘小生冰冷的瞳孔,丘歲看到了灰頭土臉的鎬京城,肅然立定在大街小巷中的傀儡軍,以及轉身看向城樓、同樣灰頭土臉的玳瑁。
幻界中,丘歲眼睛上那層「醉生夢死」的陰翳蕩然無存,他頭上那片「天」像被融化了一般,風和日麗和晴空萬里被一抹幽黑腐蝕,遠處的山巒和眼前的「家人」像被水波扭歪的倒影,當他進入幻界那一刻,腳下的鐐銬便在筋骨上勒出一道血痕,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到一點不急不緩的疼。
「情網」的面目全部露了出來——這是一片無邊無際虛黑,只有頂空掛著一顆忽明忽暗的星辰,須臾,這顆唯一的星辰也消失了,就如人心裡滋生出無窮的慾望時,那抹被吞噬的理智。
這一刻,莫大的悲哀如潮水般侵入丘歲腦海,黑暗中盪起了一道虛白的鏡光,於是他看到了自己顛沛流離、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一生。
幻界外,正徒手撕破虛空準備朝武關去湊熱鬧的關陽腳下一滯,微微低頭,看向穿破自己胸膛的劍。
「我這一生別無所有,唯有好色——」那個本該變成一具乾屍的男人貼在他後面,親昵的在他頭頂上細嗅一下,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猛地收劍,在飛濺出來的血珠中慢慢說道,「自己的幻想固然美好,但大千世界何其美妙,放著你這樣風情萬種的美人不愛,可就顯得我不知好歹了。」
「哦,仙君情真意切。」關陽輕聲說著,盯著自己血流不止的心口,「我感激不盡。」
接著便倒在雪地中,丘歲收拾好劍正打算走,頓了頓又到關陽面前,捏著他下巴端詳片刻,然後咧嘴一笑:「美人家住何方?」
「不說么?若我自己找答案,勢必會讓美人再疼一下,不過我保證時間很短,姑且忍耐。」他說著,並起二指貼在關陽眉心,剛使上搜魂術,就見對方詐屍似的睜開眼睛,微微一笑,媚眼中秋波輕盪,這搜魂的人便戛然而止,三魂六魄都跟著跌進那雙眼睛里。
這雙眼睛一瞬間美得讓人窒息,只要人盯著看一眼,心裡就會產生一種為對方上刀山下火海的衝動,那兩隻瞳孔里彷彿藏著世間最甜蜜的解藥,足可治癒一切來不及或者無法進行治療的心傷。沉迷進去,然後暢飲世間最極致的美色,甚至擁有對方......
丘歲在關陽進行下一步動作時一手拍在他丹田處,關陽下腹倏然一痛,丹田如碎了一般,接著就被人一腳踩在雪地上,封鎖了識海,這男人俯視下來的目光冷得像冰錐,只聽他不急不緩道:「你——」
「是狐妖?」
三十涯——
送走了大周的兩個暗樁后,丘生便百無聊賴的躺在井蓋上,枕著手臂,陪他身上的諸君睡午覺。隔壁家院門「吱」的一聲,被風從里推開,然後又悠悠的「呀」一聲,輕輕合上。
兩位仙君跟著大部隊去武關了,出門時不知又鬧了什麼矛盾,連門都沒關牢就拂袖去了,這幾天西風頗緊,每天吹得這門慘叫不止,如此這般開合三次以後,丘生便睜開眼睛,在滿身跳蚤怨聲載道的跺腳聲中無所事事的向露出的那條縫往裡一瞧。
院中繁花似錦,一陣柔柔的風又從里吹來,彷彿是為了說明這地方沾了神仙的氣息,連風水都變得眉清目秀了。
丘生自己過得豬狗不如,偶爾也就見不得別人過得齊齊整整的,於是他從井蓋上翻身而起,背著手在周圍繞了片刻,等那幾隻小妖走得不見了影后,他才踅摸到無悔家門口,一溜煙鑽了進去,蓬頭垢面的在一院子嬌滴滴的花叢前溜達。
天上來的神仙們大都不談自己的出身,彷彿是和從前決裂一般,任三十涯的妖魔鬼怪如何心癢難耐地刨根問底,仙君們揣起笑臉,無論別說什麼,都笑而不語,不加以任何的糾正批註和補充說明——連他們自己內部成員之間都不見得能全面掌握對方老底。
但相對而言,無悔可比天化那個皮笑肉不笑的東西好分辨多了。
這隻花花公子一樣成天在大街小巷之間來回竄的神仙身上有一股浩然清氣,只要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連那條路上的雜草都要茂盛些,可見他不是天上御花園裡澆花的,就是蟠桃園裡種草的。
丘生剛伸出摧花的辣手,旁邊那朵渾身是刺的花便如長了眼睛般,撩起花枝就朝他爪子上狠狠一抽,丘生被驚得往後一跳,但對方拉長了「手」,就像被人捅了窩的馬蜂,不折不撓的追了上來。
忙不迭往門口跑去丘生眼睛一睜,忽然看到無悔的身影緩緩朝這邊來,於是他又做賊心虛的往後一退,這院子里的大宗物件無不精巧,擺件無不雅緻,放眼望去都找不到一個藏身的地方。
火辣辣的花枝劈頭蓋臉的朝他襲來,倉促間丘生一個激靈,跳進了支棱的窗戶里——他歪打正著,闖進了無悔的房間,聽著外面輕飄飄的推門聲,於是咬牙往床下一滾,打算從今以後都好好做人,愛人如愛己。
須臾,房間門被輕輕推開,從戰場上脫身而出的無悔風塵僕僕的坐在他心愛的梳妝台前歇了會兒,然後大概是覺得這身塵埃有礙觀瞻,於是,丘生看到白衣委地,那兩隻套在腳上的鞋被主人兩腳踹下,光滑的小腿在他面前晃了片刻,然後花花公子便到一旁泡澡去了。
丘生再次發誓從此以後重新做人,祈禱他身上的零部件們千萬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以免驚動到相處多年的鄰居,以後他就沒臉見大家了。時間趁機拖慢了步調,一息的光陰都被放得格外漫長。
也不知道這澡要泡到什麼時候。
良久,丘生估摸著快到午飯的點了,浴桶中的仙君才慢悠悠的起來,潔白的腳又從他面前踩過去,繼續坐在梳妝台前攬鏡自照。這哪是神仙,這是神仙他祖宗......
忽然間,一聲縹緲婉轉的笑聲從梳妝台上響起來,丘生耳朵一麻,心想這祖宗難道是要唱戲了——然後反應過來,無悔的聲音可沒這麼優雅。
婉轉的笑聲在屋內盤旋片刻后,無悔鏡子前浮出一張沒有五官的臉,鏡子上起了一層霧,彷彿這張臉下一刻就要從鏡子里伸出來。
「怎麼就回來啦?」
丘生被這聲音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慢著,縱使無悔自甘被剔除仙籍,也萬不可能跟邪魔外道來往——三十涯的除外——況且三十涯中也沒有哪家妖魔喜好從別人鏡子里露面的。
「想回來就回來了。」無悔語氣很淡,聽著有點乏了——於是丘生心裡打鼓,心想這神仙一睡,他無論如何都該到飯點了,即使自己控制力好保證不讓腸胃發出任何有礙聖聽的動靜,但他可不敢保證這一身興奮難耐的跳梁君子們不會爬仙君的床呀!
「若你這般講,你深陷囹圄的君父也是可救可不救的啦?」
無悔沉默片刻,道:「總得讓我喘口氣。」
「你又差了,讓你喘不過氣的是你身邊那個神仙,你知道人家的來歷么?他是不是告訴你他只是天界的一個小神將?」
無悔沉聲道:「你管得太多了。」
鏡中人笑得花枝亂顫,大霧充塞了一屋子:「無悔,你這孩子,怎麼就靜不下心來呢?我本以為你是個明白的,原來你只是看起來明白,心裡卻糊塗得讓人痛心。」
「還沒想明白?你掏心掏肝的摯友是天驍的弟弟!」
鏡中人的話就像一根大棒,敲得他心口一涼,鼻尖充塞了一股飽含仇恨和淚水的歷史殘卷特有的血腥味。
無悔睫毛一顫,手指微微蜷起來,他怕對方看出自己的失態,便低下頭。
「成大事者,就算身邊謀臣智士多如牛毛,也得有自己的想法,你君父出來后勢必要東山再起,屆時,你便是他唯一的繼承人,難道那時候,你也聽這位摯友的?」鏡中人嘆息一聲,「你太年輕了,真正苦口婆心為你好的,你嫌他煩,真正是要害你的,你卻總覺著人家對你好,可惜我不能憑一句話就讓你看破人事,否側成長也就太容易了。」
無悔沉默的時間更長了,長得都不像平常的他了。丘生聽得一頭霧水,然後揪著「君父」二字,判定無悔可能是只龍子龍孫。
這邪里邪氣的鏡中人可能是協助龍子解救被困的父親以及暗中幫助他成就一番霸業的軍師。
「你們想讓我怎麼做?」無悔的聲音飄得不像話,且顫得厲害。
「回到武關,你君父需要你打開眾生祭的門。」
「我......沒有鑰匙。」無悔看著自己的手,上面爬了一隻精神抖擻的紅蚤。
「鑰匙?孩子,你是他唯一的繼承人,自天界的走狗殺死你母親后,他為了保護你,便將你血脈封印了。」
「你有著天地間最高貴的血統,不死的力量便是你身份的象徵,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本人就是眾生祭的鑰匙,孩子,去打開那座禁錮了萬千高貴靈魂的門,帶領忠誠於你父子的不死之師,去奪回你自己的東西吧!」
無悔把跳蚤彈到一邊,垂著眼皮:「我生來怕死,怕疼,怎麼相信你?」
鏡中人彷彿聽到了世界上頂好笑的笑料,臉都笑模糊了。
「你當年把已死的小孩從鬼門關拖出來,讓她白骨重生,這事,難道忘了?」
丘生怔了怔——鏡中那位說的小孩,不巧就是他家的。
當年他帶小孩,不小心把人給弄丟了,很久以後,才在亂葬崗中找到那具冰涼的屍體,他把罪責歸咎於六國戰亂,於是十年之間,成就了一場場刻薄的血雨,某天他手癢想殺人,便殺了聖劍門的大君子,於是四處義士終於忍無可忍群起而攻之,遍地都是追殺他丘生的狂熱分子,連師門都要派人來清理門戶了。
無奈之下,他只好隱姓埋名躲在鎬京給周王帶小孩,恍然聽說三十涯有神仙能生死肉骨,於是他連夜輾轉到楚地丘家祖墳,把裝著小玳瑁的棺材從地里挖出來,跋山涉水來到這裡,卻沒見著那位橋西的大神,於是在橋頭長跪不起,打算跪到神仙回來為止。
他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混跡街頭巷尾的無悔,見識了傳說中的起死回生,從此就賴在無悔隔壁不走了,本打算以丘式的報恩方式為無悔做牛做馬,後來發現人家除了缺個暖床的閉月羞花,什麼都不缺。
那閉月羞花的任務是個絕好的美差,他想了想,覺得自己是來報恩的,不是討債的,於是輾轉反側了好幾個月後,便把報恩的心思拿去養跳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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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謝希逸《月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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