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這句話也不知道在他在嘴裡滾了多少遍了,每次說完以後,陸安期都有不一樣的感觸,興許是過往的情緒被時間一巴掌拍糊,痛過了就痛過了,回頭再看總覺得當時沒現在這般難熬,所以他自覺這次體會頗深,再次生出一個念頭——這回,大概能下定決心把那個難以言狀的人戒了。
那隻不自覺放在金色小掛劍上的手在這時悄然捏緊,綳得骨節發白。
河廣在旁邊乾巴巴的站了一會兒,想上前搭話,踅摸片刻又覺得自己此時上前無異於把臉伸出去叫人家放心打——大王向來眼觀八面,陸安期毛頭小子一個,再怎麼深沉,臉上那點東西,他一個混跡風月場的老油條看不懂?
於是他把眼睛移了開,也就收回了那隻邁出去的腿,旋即苦笑一聲,深深瞧了眼陷入掙扎渾然沒注意別人的陸安期,轉身向自己落腳的帳篷走去。
蛇王逆著呼嘯向城樓衝去的妖魔大流,在營地間緩緩的走,他孤瑟的身影在風煙之後拉成了一道濃重的痕,衣袖隨風飛揚,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接著往前踉了一下。
河廣瞧著眼前的絆腳石,笑了笑,直起身,卻久久未動,遠看著像被人按了暫停——西北的濃雲從天邊滾了來,瞬間壓暗了東土的天,冷空氣挾裹著飄絮似的雪,悠悠揚揚的下了一片。
骨節分明的手在袖下動了動,卻在剛伸出時縮了回去,河廣輕微的搖了搖頭,紛飛的白雪遮了他眼底的落寞,但妖魔們紛亂的影子和嘈雜的聲音卻把他背上那抹孤獨刻得窮形盡相......誰都知道螣蛇王向來是逢場作戲的天才,一生風流無數,身邊從不缺美人佳麗,嘴中的甜言蜜語成噸成打的往外倒都不帶半個字重複,可他眼裡卻從來都沒裝下誰,嘴中的話......平心而論,大概和招貓逗狗是如出一轍的。
他風流慣了,別人也只當他沒有心,於是他臉上的喜怒哀樂都像是被玩世不恭的粉給刷過似的,一水的似是而非,叫人摸不清他什麼時候是認真,什麼時候是在插科打諢......不過既然是沒有心的人,離認真也就去了十萬八千里,於是那抹孤獨也就讓人無從品咂了。
河廣大王和陸安期就像兩個照著鏡子捏出來的孤魂野鬼,一個斤斤計較以至於讓自己也跟著不安生,多愁善感到幾乎狼狽的地步;一個卻心大得能容下四海八荒,任他七情六慾在心口上跑馬他從不把眼一眨——可今天他認真了一回,卻在將將要捧出心肝想拼一個至死不渝時,又敗給了陸安期眼底的一抹悲哀。
悲哀......這種東西也跟他隔著十萬八千里遠,但他卻三番五次的看到陸安期靜靜的站在某處露出這樣的神情,以前他看了也就看了,頂多為陸安期感到不值,偶爾心血來潮,設想著,如果把他跟容名的角色換一下,定要把這人捧在心上,絕不讓他再露出這樣的表情。
叫人為難的是,他終究不是容名,卻替容名嘗到了陸安期眉眼間的那抹酸澀,於是每往前走一步,這酸越嗆人,澀越入心,連帶著腳下的地都似乎變成了一灘無望的泥,每一步都牽扯著背後那個困獸猶鬥的人。他走得慢,心想只要陸安期喚他一聲,他就回頭去,把他至死不渝的話掏出來執行一生。
無論對方如何作答,這回,他死守不離。
但上天沒聽到他的心聲,一瞬間,雪鋪天蓋地的加大攻勢,和妖魔們掀起的百丈塵埃糾纏在一起,幾乎把所有人的身影都給沖淡了,茫茫大雪中他和陸安期之間像隔了一條不可逾越的天塹,河廣仰天嘆息一聲,回頭看向雪中呆立的人。
陸安期渾身不得勁的回過神時,已被灰塵滾了一遍,睫毛上沾了幾片雪。他拍了拍灰,抹了雪,忽然間金劍中傳來一道隱隱約約的波動,好像什麼東西破繭而出時發出的一聲輕響。
崩裂的輕微響聲持續三次后,陸安期猜謎似的估摸了一下,覺著恐怕是無名終於給慈悲定好了魂要出來了。
金劍中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空間,鴉青色的天穹和地面延伸到遠處,在天邊拖出一圈灰白色的弧,不知道有沒有人能跑到天邊去瞧瞧,反正這空間大得沒邊,襯得裡面的兩個人比灰塵還小。
清瘦的男子將人魚少年抱在懷中,眉心相抵,一股溫和圓融的氣息在兩人之間環繞,半晌凝成一個淡金色的罩子,將這虛無世界的窺探隔絕在外。
玄冥劍生來就帶著殺伐戾氣,平日連劍光都是冰的,今天卻放柔了渾身鋒利,近乎小心翼翼的把神識探進慈悲識海中——他在神識融進去前生怕凍壞了對方嬌嫩的身軀,所以把自己熱了熱,從雙劍合併時起,他就一直在做這事,此時才算是正經要給慈悲定魂了。
兩劍合一為他們構建的這個空間,乃是他們還沒被女媧娘娘煉成劍時共生的地方,兩把神劍的靈胎生於斯,長於斯,這算是他們的「家」。
家裡什麼都沒有,卻出產靈氣,空間中鴉青色的天穹地表都是靈氣造就的,一旦玄冥靈力不濟,家裡的「家產」便像長了心眼般,快速為他補充消耗一空的靈氣,但這次的家產似乎靈動過了頭。
扭動的空氣在罩子外徘徊片刻,縮了縮,捏出一隻帶著淡青色磷光的「觸手」,在罩子外別了兩下,討好的「瞧」著兩人。
玄冥睜開眼睛,向這觸手投去寡淡一瞥,旋即打開半扇門,磅礴的靈氣倏然將整個罩子裝滿,擠得那隻「手」都沒地方放,瞬間縮小了十倍,艱難的擠到玄冥眼珠子前面,「看」著他懷中的絕美少年,接著被玄冥一巴掌揮了出去。
被靈氣扭得窸窣響的空氣中傳出一聲稚嫩的泣音,那隻被拍出去的「手」原地化作一隻半透明的圓球,擠擠挨挨的貼在罩子上的裂隙邊,試圖混跡在靈氣中再次擠進去。
「走開。」
神劍天生敏感,特別是對沾有自己氣息的東西,但他眼下急於將慈悲喚醒,便沒心思去關注一個神智都沒開的產物。
有自己的氣息......那就有唄,反正空間里能生出一個他,生出第二個他也就不稀奇。玄冥在空中點了一下,一面水波似的圓門便在他前面懸空而現,他把手往裡一伸,拉出慈悲的劍身來。
沒開靈智的半圓球在外面雀躍的滾了一圈,見著奶似的,拚命的往裂縫中竄,玄冥眼皮一撩,正待揮手送它去天邊面壁,懷中少年倏地抓住他手腕,空中靈氣一滯,像一切都靜止了一般。
少年臉色蒼白,襯得他眉心的硃砂痣紅得驚人,魚尾在眨眼之間化為兩隻修長的腿,他看了眼在外面咕嘰叫的球,眼角露出一絲笑意,接著下巴被人輕輕捏住。
玄冥竭力地控制住不斷顫抖的手,然後猛地將人緊摟在懷中,少年感受著他哆嗦的軀體,閉了閉眼,接著唇舌就被人撬了開,迎接著瘋狂的攫奪。
良久,玄冥輕碰著他嘴唇,用嘶啞的聲音慢慢說道:「這一吻,你欠我十萬五千三百零一年。慈悲,知道我聲音因何而變么?」
這聲音確實難聽,像生鏽的舊鐵被人按在地上死勁划發出來的嘶響一樣,不仔細聽可能都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沒有過去那麼醇厚動人了。少年沒吭聲,捧著玄冥的臉吻了回去,接著他臉頰一濕,睜眼時萬年不吭一聲的玄冥眼睛都已經紅透了。
「告訴我,為何我竟變成了這般?」
他聲音是低沉陰狠的,而且難聽,但手卻輕輕的捧著少年的臉頰,生怕力道用過度把對方弄壞了,眼中悲喜參半,但熬了這麼些年,大概是覺得委屈的,所以歡喜相聚的時候就忍不住拎出賬本來跟對方掰扯一下,要把這無邊寂寞的痛楚做個了斷,同時大概是想撈點事後的好處。慈悲一下子就看透了他通紅的眼圈背後深藏不露的馬腳,眨了眨眼。
「現在么?」
玄冥的臉一下子就竄上了兩坨紅雲,他綳著臉皮,咬了咬牙:「我是那麼膚淺的?我只想......」
少年的芊芊十指輕輕滑進他衣衫,玄冥整個一崩,把人壓在身下,然後他心心念念的東西眼睛一彎道:「我們的孩兒在這裡瞧著,你不怕嚇壞他么?」
「......」
玄冥艱澀的看向已經溜進來的球,一瞬間腦袋不夠用,把過往的歲月悉數拎出來跑了一遍,對這孩兒的印象卻沒有一分半點——除非是空間內的靈氣太多沒地方耗,便照著他的氣息捏造出這麼個東西,慈悲在世間飄糊塗了,誤認為這是他們的產物......就算是雌雄劍,也生不出一個活生生的「後人」來呀!
圓球屁顛顛奔到慈悲面前,然後一頭擠入兩人心口之間,順便在這夾縫中艱難的滾了一圈——離得近了,玄冥才感知到這玩意身上的另一股氣息。
慈悲雙手枕在頭下,笑道:「我元神沒那麼穩,有些記憶還是模糊的,定魂的時候你會看到我所經歷的一切,也會知道它的由來......」頓了頓,抽出手來,在球身上溺愛的撫摸著,「這空間在你我出去以後便會靜止,這麼多年了,它還是出生時的模樣。」
玄冥怔怔的看著歡喜相聚的「母子」,一頭霧水的飄坐起來,回味著失而復得的莫大欣喜和剛摟到心上人就喜當爹的絕頂樂趣。
許久,空間中的氣流圍著一把劍和眉心相抵的兩人繞起來,被催眠的球安靜的睡在親爹懷中,多年來停滯發育的身體像一下子被打通了筋脈,直接從靈胎上伸出四肢,然後「哚」的一聲輕響,從球里彈出一個腦袋,接著這烏龜出殼一般的小東西渾身一抽,那球就破了,裡面的靈氣如清水般將這覆蓋著一層鴉青色胎泥的女嬰涮了一遍后就準備離開,回頭一瞧發現沒涮乾淨,接著又從空中飄了回來重新把她搓洗了一遍。
定魂的滋味,大概仙道中也沒幾人嘗過。人有多高靈體就有多高,而慈悲劍的正常形態就那麼一把細長條,要把一個人塞進一把細劍中,除非把那人剁成肉沫。
於是這過程就極其複雜,但凡出一點差錯,就得劍毀人亡,即使玄冥仗著家裡的靈氣,也有些吃力,剎那間額頭上滾了一層汗,手上卻不急不緩的將魂魄慢慢合入劍中,被融進劍中的魂魄,已經疼得快變形了。
每當慈悲的魂魄融進一分,玄冥的「眼前」就閃現出一段畫面,這便是慈悲的記憶了。
畫面從他們方才全家團圓開始,以倒流的方式向前,一段段銜接在一起,先是人魚少年的一生,他看到聖劍門中狹小隱蔽的囚牢中絕望掙扎的少年,這人看向男人離去的背影時眼神中分明帶著痴戀!
玄冥嫉妒得發瘋,揮劍向畫面中的男人衝去,於是他眼前的景象倏地一花,明滅成了慈悲的臉。
這絕美的人站在虛無的背景中,面色蒼白道:「你無須動怒。」
玄冥冒著冷氣,把驚天的震怒給壓了壓,啞聲質問道:「是因為他長得像我?」
慈悲閉了閉眼睛:「是。」
心口上不斷亂竄的火氣滯了一下,玄冥朝慈悲招了招手,待對方過來后,便將他緊擁入懷:「你若騙我,該當如何?」
「憑你處置。」
玄冥深深吸了口氣,在慈悲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為你哭啞了聲音,慈悲,我喉嚨已經壞到無法救治,即使西王母和大司命聯手也恢復不了,你走時我本打算隨你一起,可長明說還有希望,我反正走投無路,便信他了一回。」他扣著慈悲的頭朝自己一帶,吻了吻,接著說道:「我不信命運無常,正如我十萬年間從沒因失去你而停止思念,哪怕一時,想必你也如此。」
他懷中的人抿唇一笑,消失在重新凝起的畫面中——浪里翻滾的無知人魚痴痴的看著扁舟上的人,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不自覺的喚了一聲「玄冥」,對方朝少年輕輕一招手,這魂瞎的人便屁顛顛上了船,肯定有一部分記憶被方才的變故打亂了,玄冥緊捏著手,臉上的輪廓綳得極其鋒利。
人魚少年短短的一生也就那麼一點東西,被人從蓬萊周邊的海島帶走,然後又被人從聖劍門救出來——他知道中間的那些記憶,一定是慈悲略去的。
這段畫面過去后,便是無邊的黑暗,漫長到沒有盡頭般,良久良久,一絲光衝破黑暗的藩籬,他看到自己惶然無措的抱著垂死的人,太一和長明站在旁邊,接著長明說起話來,缺魂短魄的自己渾然不覺,但現在冷眼旁觀,只見太一偷偷朝長明看了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有什麼話,長明垂著眼帘,不知道有沒有看到。
往前,他懷抱著奄奄一息的人,這人含笑看著剛走完火的自己,他們下方是瘡痍的大地,慈悲的聲音輕輕在耳邊響起——這一幕玄冥不知道在心裡回憶了多少遍,每回憶一次心裡的刀傷深一分,可他還是忍不住,今日再見,眼眶倏地一酸,當場和十萬年前的自己面對面哭成了淚人。
畫面一篇篇往前翻,看得玄冥眼皮一跳——怎有些東西,跟他記憶里的不大一樣?
當年他因為遏制不住瘋狂的思念,所以才襲了太一,奔回天界奪走了慈悲,然而慈悲的記憶卻像跟他反著來似的,若不是他知道這人現在已經無法再動彈半個指頭,都要懷疑是對方故意的了——只見畫面中的太一早上出門浪蕩,晚上必然要偷偷跑回長明寢殿中,把劍往外一撂,接著太子的房門一關,太一的警告幽幽的從門縫中飄出來。
「敢出去暴露我的行蹤,你以後就跟我一起打光棍了。」
慈悲視角中的他當時臉一紅,悶著頭乖乖呆在前殿,兩人像傻子一樣干坐在大柱前,偶爾碰到對方的手,心口都會不由自主的竄上天——他往往在看不到慈悲時抓心撓肝心神不寧,但見到對方,臉上就像被裹了冰,拒人千里。於是這「喜歡」倆字,也像被封了口,只在自己心尖尖上來回折騰,面上,他從來一聲不吭。
太一常常偷摸出現在長明身邊,不知何時起,這兩人就膩歪上了,只要殿中沒有別人,就肆無忌憚起來,於是他常常和慈悲挪動位置,今晚坐在屋檐下,明晚徘徊在狗窩邊,日久天長,那喜歡倆字還是急吞吞說不出口,但妒火卻是一天比一天窮凶極惡,這把火是從燃燈身上燎起來的。
燃燈心懷天下,笑起來頗能魅惑眾生,每每太一從長明的溫柔鄉里出來時,都要瞎編一套漫無邊際的話,身上偶爾還會帶著曉行夜宿雨露,三師兄噓寒問暖比女人還婆媽,四師兄從來不在意小孽畜的師弟去了哪出鳥島,只是偶爾會給慈悲指點一下修行的迷津,一來二去,這兩人似乎熟絡起來,燃燈在玄冥眼中也就成了一顆刺,他每次見到這笑口常開的人,那一身的戾氣就不由自主的放了開。
於是從來不在意師弟是個什麼鳥的人,記住了師弟身邊的劍。
某夜他倆為了給殿中的兩人騰地方,便跑去屋檐上,天界的夜晚再怎麼黑那也比人間的黃昏亮堂,於是飄然而過的燃燈大老遠的看到了枯守在屋檐上的兩人,笑眯眯的過來了。
玄冥來不及吱聲,四菩薩已經到了近前,然後一切就順著從殿中吹起來的妖風不攻自破了,從此容名被四師兄挾持著浪跡天涯,他與慈悲不得相見,那滿腔剖白不了的愛意卻日漸濃烈,然而罪魁禍首卻總是因為屋檐上的兩人怨氣橫生,以至於他們之間的矛盾日漸尖銳,但誰也沒先吭聲。
正在太一偷偷籌謀著要闖進天界帶走長明時,他不巧思念成疾入了魔障,把一手將要鋪開的好牌攪得爛死。
至於他們的崽子,則是他走火入魔那次,慈悲用他身上的魔氣和自己的心臟揉和而成的,這人原本是打算將魔氣困殺在自己的心臟中,但空間中的靈氣逮著氣息亂判斷,自動認為這是他二人的結晶,於是封魔的桎梏成了一顆養育靈胎的卵,再加上他在空間中強要了慈悲,兩人氣息融合在了一起,這卵便被空間拾掇著認了娘,鑽到慈悲體內給自己找了個成長的地盤。
記憶洪水般朝前滾,滾得玄冥一腦門的亂髮都找不著北了。
為何......他從不記得太一和長明有過那樣深的羈絆,也不記得自己在太子殿外和心上人干坐著聽著對方的呼吸熬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
到底是哪裡錯了,以至於他的記憶和慈悲的有了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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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哦。
關於文中的歷史,我有點心虛,亂撿著用,某些符合歷史,某些不符合,切記不要認真,認真我就完了,最近好像上面特別注重歷史真實......溜溜,佬爺們五一愉快,為了早日開《流年》的坑,我最近一定會加緊更新的。
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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