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番外 山河共
驟雨初歇。
遠山青黛,煙雨行舟。一位白衣女子站在輕舟下,乘著濛濛細雨,孤獨地行駛在兩山月牙河之間。
天氣微涼,千窈戴起兜帽,神情素淡,一雙美目遙望著遠山。
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來過月牙河了。
曾經鏡荀還在的時候,千窈經常會帶著鏡荀到月牙河來坐輕舟,那時他還年少,經常會圍著她問月牙河為什麼是月牙狀的。
千窈還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談到這裡,她都會隨便找個話題搪塞過去。
只可惜現在景色依舊,人卻早已不在了。
千窈輕輕地嘆了口氣。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是千窈一直記得,今日是鏡荀的生辰。
其實也不能說是生辰,今日是千窈當初撿到鏡荀的日子。
一般這個時候,千窈總會帶鏡荀出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還帶他去自己最喜歡的地方——月牙河的岸堤月河亭坐一坐。
月河亭可以俯瞰月牙河全景,能對月共飲,能把酒言歡。
只是前幾年,千窈一次都沒有來過這裡。
千窈一直在想鏡荀的事。
她知道鏡荀不是個尋常人家的孩子,她一直在想,她這樣執意把他留在自己身邊,是不是會束縛住他。
她不希望他會像自己一樣做了一世的涸轍之鮒。
千窈想起仙界往事,不由長長嘆氣。
她划著船,一路向前,希望能沿著河岸找到月河亭,畢竟她是從魔界而來,不方便上岸。
這些年,她一直待在白骨城的一家茶鋪里端茶倒水。茶鋪的老闆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心人,見她一人孤苦伶仃,還是墮魔仙人,便收留了她。
老闆娘和老闆看著不搭調,還經常吵架拌嘴,但每次老闆都會低聲下氣地哄著老闆娘,很是低順。
老闆娘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沒多久就氣鼓鼓地跑進廚房做了頓大餐招呼著老闆吃飯,有時候還會叫上自己。
千窈有時候倒是覺得,二人琴瑟和鳴的很。
她有時候會問自己,她羨慕這樣的生活嗎?
她其實不知道。
似乎羨慕,似乎也不羨慕。
其實年少的時候,千窈心裡有一個上神夢。
她想成為戰場上踏血踐屍、取敵人首級的英雄,披堅執銳,帶著一身榮耀歸鄉,然後接受最至高無上的神明——仙帝的授禮。
而這一切,終究只能是個夢。
從仙帝對她說出那句「做我的女人」開始。
從她自斷筋脈、墮落成魔開始。
從她與鏡荀血肉交融開始。
不遠處便是月牙河的河岸了,千窈已經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月河亭的所在。
只不過那亭子里,似乎坐著一個人。
這讓千窈有些猶豫。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划船過去了。
那人是誰?怎麼一個人坐在那裡呢?
千窈下意識地想到一個人的名字,可是她很快便否決掉了這名字。
怎麼可能呢,他怎麼可能會在那裡呢?
那個跟酷似林婉清的女人說過,鏡荀現在一直孤獨地住在魔族都城,從不出去,他是不可能不聲不響地來到這裡的。
更何況,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了,他每一年來都等不來她,又怎麼會繼續等下去呢?
千窈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划船過去。
實在不行,她就大大方方地和他好好談談,這有什麼好彆扭的呢?
只不過千窈萬萬沒有,想到,等到她趕到那裡的時候,坐在月河亭里的並不是鏡荀,而是仙帝溫邢。
他一直靜靜地坐在亭子里,穿著一身簡約的月牙白的衣裳,面色平淡如水。
溫邢的面前擺著一壺酒,一個玉制的酒杯。
他一直望著亭外的月色,看到千窈的時候,似乎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望著遠山與夜空,沒有任何言語。
千窈想了想,最終還是打傘走了過去。
她和他確實應該好好談談的。
「山間風冷,你應該多穿些衣服的。」
半晌,溫邢緩緩開口,以長輩的口吻淡淡地道。
千窈覺得自己應該諷刺諷刺的,可是不知為何,她現在的心境出奇的平靜。
「我早就不是嬌貴的仙子了。區區風寒,不值一提。」
溫邢望了她一眼:「這麼一說,魔界歷練,你倒是收穫頗多。」
千窈輕笑:「歷練?仙帝陛下倒是委婉。」
溫邢面色平淡,不做言語。
「你怎知我會到此處來?」千窈還是好奇的。
「每逢秋月十四,你總會與那人到此一游。」
「……你還真是了解。」千窈忍不住嘲諷。
「對於你,我一向很有耐心。只是你有所不知,每逢佳節,我總會來見你,只不過你實力不夠,感知不到罷了。」
溫邢的聲音溫潤如玉,帶著一點點老成的沙啞,聽著很有一番韻味。只不過他用著這樣溫和而又低沉的聲音,卻毫無自知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變態跟蹤狂才會說出的話,讓千窈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千窈:「其實我在魔界,也能隱約感覺到有人保護我。是你派去的人?」
溫邢坦蕩的很:「是我自己。」
千窈真愣住了。
「你自己?」
他不處理仙界之事的嗎?他不忙的嗎?
溫邢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很多事,我都在慢慢地轉交給溫域來做。他需要鍛煉。你墮魔靈力盡失,也有我的一份責任所在,我不能對你不管不問。」
千窈:「……若是陛下對全天下的人都這般不離不棄才是感天動地。只可惜,感動不了我。」
溫邢:「不指望。」
千窈:「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溫邢:「算是吧。」
千窈忽然覺得溫邢直來直去的性子還頗有意思。
如果他們倆之前沒有那麼多事,他說不定會是一個投機的朋友。
千窈沉默許久,再次開口道:「那……你在這裡等我,是為了什麼事嗎?」
溫邢久久未言。
良久,他動了動喉結,然後開口道:「我……是來向你道歉,並道別的。」
「……道歉?」
「他來找過你。但我當時叫溫域把你帶到怨魂坡那裡去了。我跟他說,我也不知道你去哪了。」
「然後你把他關在了天牢?直到他封印盡破出來,他才重獲自由?」
「……嗯。」
「不愧是仙界之主,心胸倒是無限寬廣。」千窈再一次忍不住諷刺他。
溫邢:「我只是為了這件事道歉。別的,我都覺得我沒錯。」
千窈輕哂,他還真是把不要臉發揮到了極致。
「那道別是什麼?」千窈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溫邢默了默。
半晌,他不情不願地開口:「千窈,我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但我估計,你一定覺得我是個葷素不分,老嫩不忌的奇人。」
說白了不就是變態么?
千窈敷衍地點了點頭。
「……但是說實話,」溫邢靜靜地注視著千窈,「我是真的……心悅於你。是那種,想明媒正娶、掀你紅綢的心悅於你。」
千窈微怔。
「我估計,你肯定不會信,當然讓你相信,也沒有什麼意義,」溫邢輕笑,「我其實是有自知之明的,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那種感情的流動、那種氛圍,都讓我無比的羨慕與嫉妒。但是那又如何呢?你我之間光是輩分,就註定了不能善終,這些我都明白。」
「可是窈窈,我對你的情意都是真的。我知道你骨子裡是個血性、剛勇的人,我知道你不愛女輩之流喜愛的東西,你喜愛刀槍、劍法,善讀兵書、奇詭,你討厭婚配,我便放縱溫域去找尋自己的真愛,我……」
溫邢哀傷地笑了笑。
「我能為你做的,也就只能到這裡了。」
「……」千窈一時有些恍然。
這些連她父親都不知曉的事情,他竟然知曉。
她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他好。
看到溫邢那副卑微悲哀的神情,千窈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冷情過頭了?
千窈嘆了口氣:「……溫邢。」
「嗯。」溫邢看著千窈,眼裡有光。
他喜歡她直呼他的名字,就好像他們之間不曾跨越山海一樣。
「……我不知道你對我……有如此大的執念。你也應該明白,我不喜歡你。」
「……明白。」
「我很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而這些,我也註定沒法回報你了,」千窈靜靜地注視著溫邢,「你有什麼願望嗎?那種我現在就可以滿足的願望。實現之後,我就該走了。我愛的人,還在等我去找他。」
溫邢微愣。
「你願意……實現我的願望?」
千窈點了點頭:「很少有人會如此了解我。如果我們一如當初,我或許願意和你做個朋友。」
溫邢忽地垂眸。
「那……我可以抱抱你嗎?」
千窈面容有些糾結。
只是抱一下,似乎也沒什麼。
「……也行。」
下一秒,千窈便被溫邢擁入了懷抱。
這還是千窈這些年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懷抱。
溫邢身上很乾凈,還有一點很淡很輕的茶香,聞著很舒服。他的懷裡很溫暖,在濛濛細雨里,所有寒涼似乎都被他的擁抱全部沖淡。
千窈意識到,自己並不反感這樣的擁抱。
她在內心裡深深嘆氣。
到底是有緣無分啊。
就在這時,溫邢忽地開口:「你可以閉上眼睛嗎?」
千窈警鈴大作:「你要幹嘛?」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溫邢的聲音很無奈。
千窈半信半疑地閉上了眼。
溫邢靜靜地望著她許久,然後用自己寬大的左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緊接著,他俯下身,在她眼前自己的手掌上,輕輕一吻。
他不敢吻她的眼。
「好了。」
「你幹什麼了?」千窈疑惑。
「沒什麼。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溫邢望了望天。
千窈有些沉默。
「……那,你多注意安全。雨夜寒涼,記得添置衣物。」
「你才是。好好照顧自己。」溫邢最後看了千窈一眼。
那一眼,飽含情思,沉痛抑鬱。
溫邢明白,這一眼,他要記上萬年,直至元壽洪荒。
他轉身離去,帶著無盡的留戀與寸斷的肝腸,大步離去,生怕自己自持不住,轉過身去深吻自己愛的人。
千窈望著溫邢遠去的背影,回味著他那無比深沉的目光,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溫邢恐怕再也不會來見她了。
此情終究要永隔山海。
她沒有什麼好報答他的。
她唯一能做的……
把酒祝東風。
且祝山河與共的從容。
願,山河無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