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蘭溪村,湖邊

第五天了。

湖岸邊,呆坐的蘇伊桐默默叨念,這些天,她早上登山遠望,午後便回到村民發現她的湖水邊,盼望著再遇見村民口中,那日的「妖雲」「墨中透血」,既然,能帶我來,就一定能帶我走。蘇伊桐安慰著自己。但其實,她最希望在下一分下一秒,有人對她心存憐憫,主動坦白,如她所料,這是個真人秀,一切都是娛樂。

「姑娘,」沉花欲言又止,這個十幾歲的少女,緊緊跟了自己五天,一句「姑娘,身子為重啊」重複了幾百遍。蘇伊桐嘆了口氣,探身望著湖水中自己和沉花的身影。蓬頭垢面,衰如枯槁。她緩慢抬起手撫過自己的臉頰,無奈的笑,那個即熟悉又狼狽的倒影,真的是自己。

沉花幾次想幫她梳理,都被她拒絕了。她從來沒想過照鏡子,如今見自己這副尊容,便不難理解那些村民面對懇求的自己時,眼中難掩的不解和慌張。

一個不知來歷的瘋女人,滿村跑,足有四天,大家已經很寬容了。

「姑娘,我們回去吧。」這是沉花最常說的第二句話,回去吧。蘇伊桐冷笑,「我是想回家啊,我想回家。」眼底微潮,卻已欲哭無淚。

「姑娘,村裡他日必將有外來博學之人,沉花陪姑娘去詢家鄉之信可好?姑娘安心養病,沉花和奶奶陪你。」沉花輕聲說。

蘇伊桐側過頭,這是五天里她第一次認真望沉花的臉,微笑著,眼似月牙,面如桃花,泛著微紅。稚嫩而圓潤的臉龐,算不得美艷卻令人溫暖。

沉花,同這青山綠水圍繞的蘭溪村一樣,清澈透明。每次來湖邊,總會見女子來水邊洗菜洗衣,那污濁即刻伴著歡笑聲隨水而逝,男子攀枝聚薪,家家取暖煲食,這樣的蘭溪村,在自己的時代,該是何等的珍貴。

「我叫…蘇伊桐。」蘇伊桐淺笑,「謝謝你,沉花。」「姑娘,伊桐…姐姐。我可否如此喚你?」

「嗯…」她點點頭。

「我的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到底有多遠,我也不知道了。」蘇伊桐站起來自言自語,「我的家人,他們…一定瘋了。」

眼前,她似乎看見範金華和初初在發狂的呼喊,狂烈的海風中,範金華羸弱的身體,像一棵絕望無助稻草。

「我說你得聽我的,不要跳,跳什麼跳,這當地已經發布黃色預警了,馬上就有暴雨!暴雨!你懂嗎?我…這幾天總是睡不好,總覺得有什麼事,你等我過去再說…」電話里的範金華苦口婆心的勸著。

「你得什麼時候才回來?」蘇伊桐敷衍著。

「一個月…你生日前我肯定回來了。劇組的事你不要管,有我呢!誰的面子也別給!」

範金華,你可知道我在這裡。

蘇伊桐終於轉過身的,絕望的隨沉花往村口走去。

村口

引路的沉花走的比平時快一些,「天色已晚,奶奶會惦記」。湖邊離蘭溪村頗有些距離,蘇伊桐也加快了步伐,二人大步向村口趕去。

不僅是暮色低垂,蘇伊桐還分明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灰塵,近前的蘭溪村口,朦朧中,顯得分外陰沉。往日雖無電燈,但傍晚家家點亮的油燈,點點的微光,也能映得村口的大樹泛著溫暖。而此時,那樹比天色更暗,透著陰森。

她本能的拉住沉花。

「等一下。」沉花也察覺到怪異。

兩個人拉緊手,小心翼翼的進了村子。

昔日紛繁熱鬧的蘭溪村,此時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里。蘇伊桐看得清路,卻聽不到一絲人聲。

「段老伯!!」沉花忽然一聲驚喊,嚇得蘇伊桐一顫。尋聲見沉花已跪在不遠處。

「段老伯!段老伯!你怎麼了?」

段老伯倒在院子里那曾經為蘇伊桐解說蘭溪村來歷的石桌下,白色衣衫和銀須被染得血紅。

那是人血,

蘇伊桐觸到的時候,那紅色液體雖已涼,但清晰嗅到的腥味,是劇組的道具血漿絕對沒有的。

蘇伊桐的腦子是空的,她甚至不知道沉花是何時起身向家的方向狂奔的。只覺得自己踉踉蹌蹌的也跟了上去。一路上,七零八落的院門,雜亂無章的院落,空氣中的血腥味道,真實到讓她震撼。

不…這…不是真的…

直到腳下一軟,生生倒地,抬頭只見眼前又一具屍體伏在血色里,不遠處還有一具,不,是兩具…三具…

「奶奶!奶奶!」沉花的哀嚎,讓蘇伊桐的感官驚醒過來。忙起身朝沉花家奔去。

沉花伏在奶奶的屍體上哀嚎,身後的蘇伊桐已聽不懂她哭聲中喊著什麼,眼淚模糊了景象。

「沉花…沉花…」蘇伊桐扶著虛弱無力的沉花,「我們不能留在這,快走。」沉花沒有任何反應,如一具傀儡。

「沉花…你聽我說,我們要離開這!」她用力把沉花拖離開奶奶的身體。話音未落,門口忽的顯現兩個人影,手裡的刀,月光下明晃晃的泛著陰冷。

「這竟還有兩個小娘們!」一個大漢的語氣中透著欣喜。

「這娘們真美,咱倆的福份哪!」另一個大漢陰笑著,步步逼近。

蘇伊桐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能嗅到濃重的銹鐵味,那是長年累月不洗澡的惡臭。本能把失了魂的沉花扯到身後。

「你們什麼人!為什麼在這裡?」她大喝,只覺得喉嚨生疼。

「這小娘們,真是好美啊。」那大漢就像沒聽見,「哐當」扔了手裡的刀,如野獸般像蘇伊桐撲來。

蘇伊桐的身體比意識更先反抗,抬起一腳,猛踢中那大漢的要害,「哎呦!」大漢瞬間矮了一大截,捂著□□慘叫!「抓…抓住她。」

顧不得腳上的酥麻,蘇伊桐抄起地上的刀,護在身前。不能怕,不能讓他們抓住。她感覺到,身後沉花瑟瑟發抖。聚了心神,瞪大眼睛,兇狠的喊著,「走開!讓我們走!」

「嘿!」門口的大漢,一聲大喝,舉刀砍過來。蘇伊桐本能的邁步揮刀招架,這刀比劇組的重太多,抬手便知必定擋不住。這幾日的徒勞奔走,要說唯一的收穫,那就是蘇伊桐已經接受了,自己這身如影隨形的無力感。

此時此刻,硬碰硬絕無勝算。

「哐當——」

一股震痛從刀刃傳到掌心,蘇伊桐連忙撤步,收手閃開,那大漢哪裡給她喘息的機會,緊跟一步舉刀再砍過來。原來…他只會砍啊。蘇伊桐側身反手持刀只扛住大漢的一半力道,刀下落停頓的剎那,她順勢低頭迅速轉身繞過冰冷的刀尖,貼向對方的身體,左肘猛擊其腋下的肋骨。

洪叔說過,再虛弱,肘骨都是身體最有力的武器。

「哎呦!!!」大漢一聲嚎叫,刀雖劈過來,氣勢已減了多半,蘇伊桐側身躲開,手中的刀從身側猛撩過去,見大漢慌了神胡亂抗擋,她瞬時收了力道,旋轉手腕反手又橫掃過去。

這一次,沒有碰撞的聲響,是一聲微弱的悶響,蘇伊桐只覺得面頰一熱,伴著是人倒地的聲音和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那微弱的悶響,她也曾在劇組後期音效庫中聽過,是皮肉被利刃撕裂的聲音。

腳邊,大漢不斷抽搐著身體,□□聲聲聲漸弱,鮮血不斷湧出身體,胸口藍色的衣衫剎那變成黑紫色,不斷向外蔓延。蘇伊桐伸出右手,想去碰他,那是她的本能。透過門檐的月光,大漢痛苦的臉已經扭曲到猙獰,眼神里透著深深的恐懼,掙扎著想挪動身體。

蘇伊桐這才恍然發現,染著血的刀還握在自己手裡。

「來人啊!來人啊!」身後捂著□□□□的大漢,呼喊著逃出了門。

「快走!」來不得想,蘇伊桐拉起僵硬的沉花奔進了黑暗裡。

蘇伊桐知道,火把和人越來越近。她聽得見那吵雜叫喊和碎亂的腳步,也看得見身後的路被光亮映得越來越亮,不知道有多少人,只拚命的拽著沉花向山谷中逃去。

沉花的身體越來越沉,她已經快到極限了。

「姐姐,我,我,跑不動了。」沉花微弱的喊。蘇伊桐何嘗還有力氣逃下去。

「走,沉花!」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沉花扯入灌木叢。

盛夏的山谷,枝繁葉茂,蘇伊桐用手護著雙眼附身拉著沉花努力前行。

腳步和呼喊聲越來越近。「給我追,那兩個娘們跑不遠!!」「分開找!」

蘇伊桐只覺得身體慢慢僵硬,逐漸凝固一般,再也動彈不得。緩緩抱著沉花蜷縮在漆黑的灌木深處。身旁的樹林,嘩嘩作響,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蘇伊桐閉上眼睛,手按緊沉花的頭,屏住呼吸。猛烈的心跳震得自己身體難以控制的顫抖。

漆黑中,她甚至聽得見刀刃掃過枝椏的聲音,近在咫尺,然後漸漸去遠,去遠…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恢復了寧靜。蟲聲鳥鳴聲彷彿一剎那奏起來,這片黑暗的山谷恢復了祥和。

蘇伊桐緩緩抬起頭,努力的調整呼吸。

「姐姐,姐姐…」沉花顫抖的喚著她。蘇伊桐握住她的手,一樣的冰冷,「我們就在這裡,天亮再離開。」

又過了很久,兩個人才敢舒展些身體,小心翼翼的挪到不遠處的大樹下。

身體一有了依靠,蘇伊桐瞬間癱軟下來,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掙扎。疲憊的用手拭去頸間的冷汗。只聞到一股腥味,借著月光,指尖是深紅色,混著汗水的濕冷的血。

「姐姐你受傷了!」沉花哽咽道。

不,這血不是自己的。

那大漢扭曲的臉和眼中的恐懼,揮之不去。

我,殺了人!

真的!穿越了!

幾小時前,她還覺得對自己說「穿越」這個詞就是個荒唐的笑話,而如今,指尖這鮮紅,真真切切。這是個刀會開刃,對手不會按洪叔的安排的套路接招的時代。

如若不是自己的本能反應,死的…就是自己。

再沒有任何僥倖了,蘇伊桐咬緊牙關,凝視著自己的指尖,終於…潸然淚下。

一夜未眠,兩個人望著從枝椏里透出來的天色,逐漸明亮。陽光漸漸照入山谷,身體也漸暖,慢慢恢復了知覺。

掙扎的站起身,蘇伊桐感到陣陣的暈眩,頭疼欲裂。她警覺的觀察,四下荒野,空無一人,只聞得蟲鳥的歡歌。

「沉花,沒事了,我們快逃出去!」蘇伊桐伸手將沉花拽起來。

她們彼此攙扶,向谷外緩緩走去,

那刀柄垂在手中,冰涼的刀刃緊緊跟在蘇伊桐的身後,無比的沉重,刀尖劃過的塵土,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帶著微紅。

走了許久,才見谷口,昨夜竟逃出如此遠。

晨光熹微,輕撫臉頰,這惠風和暢的清晨,蘇伊桐不禁幻想,一切都沒發生過,蘭溪村依舊熱鬧,自己依舊瘋癲的亂跑,沉花依舊無奈的步步相隨,那樣該有多好啊。

終於,腳下的小徑匯入一條大道,一邊通往蘭溪村,另一邊是天水郡…

「姐姐,我們…」蘇伊桐知道,沉花很想回去村裡再看看,「不要…沉花…我們要離開這裡,這太危險!」蘇伊桐望向沉花相反的方向。

忽然,兩側樹叢躁動,升起□□。蘇伊桐心中一顫,只覺得天旋地轉,陣陣惡臭向自己籠罩而來。

幾把明晃晃的尖刀,將二人圍住。

「就是她!!!」

「就是這娘們!」

「我看你哪裡跑」

「這娘們真是美!」

蘇伊桐橫刀擋在身前,扯過沉花,護在身後。不自覺地順時針挪動著腳步。她根本分不清這些兇狠的臉。她甚至數不清有幾個人。

手上的刀顫抖著。

「我來抓活的,這麼美!」一個大漢□□著,提著刀步步逼近。「美人兒,莫要怕,來吧!」說罷將刀猛然砍向蘇伊桐的手臂。蘇伊桐忙撤刀躲閃,終慢了些,自己的刀只擦中他幾分的力道,頓時手臂發麻,刀險些脫手。

「來吧,美人兒,大爺陪你玩!」大漢炸著背膀,從容的逼近,四周的□□聲更大了,「別怕,你這樣的美人兒,大爺我捨不得!大爺會輕輕的!哈哈哈哈,來吧!」大漢舉刀又砍下來。

距離太近,蘇伊桐只得橫刀抵擋。

對手顯然存著力道,只欲將獵物繳械。一下,兩下,邊砍邊貪婪的盯著蘇伊桐的領口。只見這美艷的女子,香汗淋漓,招招退卻,抵擋之力漸軟。

這是第三下,來了!蘇伊桐後退一大步,腳跟扎穩瞬時爆發,匯聚最後的氣力,大漢毫無防備,隨意砍下的刀竟被猛然彈開。由於失去了平衡,連退幾步,蘇伊桐順勢展開手臂,刀鋒在身側繞出一道冷弧,向上撩了回去。

「啊!!!!」一聲哀嚎,大漢捂著鼻子蜷縮在地上,手中滲出鮮紅的血。

「抓住她!!!」周遭的人一起撲上來。

沉花像一件衣衫,瞬間被剝離開蘇伊桐的身體,朝樹林中拖去,「不要——」蘇伊桐亂了分寸,剎那,右手腕突如其來一陣疼痛,「咣當」刀應聲落地。

樹叢中傳來沉花的哭喊,和男人的污言穢語。

蘇伊桐本能的向樹叢跑去,卻被一雙手臂從背後攔腰抱起,「來吧,你歸我了!」蘇伊桐咬緊牙關,回手一道肘擊,「哎呦!」身體應聲鬆綁,腳剛落地,衣領又被人揪住,衣衫被瞬間撕開,「她是我的!」蘇伊桐抬腿猛踢那人□□,「哎呦——那大漢彎腰之時便迎上蘇伊桐的膝蓋!「啊!!!!!」大漢滿嘴是血的倒地,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殺…殺了她!!!!給我殺了她!」

蘇伊桐朝沉花的方向奔去,耳邊是刀從地上抄起的摩擦聲,接下來,頭頂生風…

結束吧,我早就累了…

沉花,範金華,初初…再見了,蘇伊桐萬念俱灰,緩緩閉上眼睛。

一定是閉著眼,時間才會顯得慢一些…

可這刀怎能來的如此慢…

還是…我已經死了…

蘇伊桐,只覺得頭頂一陣清風襲來,氣流如注於頭頂灌下,越來越強,伴著枝葉的折斷聲和眾人的驚叫。如此清晰,連髮絲飛舞擦過臉頰的觸感都是真切的。

我,還活著是嗎…

風到之時,身體已隨旋風轉起,被人順勢攬入懷中,牢牢護住,近的能感覺到,那胸前起伏的氣息。視線逐漸清晰,那是一張俊美非凡的臉,眉宇間英氣逼人,面沉似水,透著陰冷。

這真的是,人嗎?這種陰寒之勢怎會似火焰一般燃燒著。

蘇伊桐還未看夠,只感覺那人胸口一震,左臂憑空橫掃,眾人紛紛倒地,哀嚎四起…

他…是誰啊?

她忽覺的一震暈眩,氣力瞬間抽離,眼皮再也撐不住。

她,實在太累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

蘇伊桐聽見啦馬蹄的聲音,身體起伏的節奏,這馬走的並不快,自己的身體依然被人牢牢護著,身上似乎裹著什麼,陽光照耀著,渾身漸漸暖了起來。

這…真是太好了…

蘇伊桐緊繃的神經才鬆緩下來…便又沉沉的睡去。

「大夫,我求求您,我求求您,讓她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啊,我求求您,多少錢都可以,我都給得起!」那是範金華的聲音,沙啞的哭聲甚是凄涼。

「您先冷靜,病人的情況我也跟您說過了,這不是錢的問題…」一個深沉的聲音回答。

「我知道,怎麼才能醒,您告訴我,差血嗎?要器官嗎?我全有啊,我跟她血型一樣的,您要嗎…您要嗎…」

範金華的話越來越弱,取而代之的是陣陣狠狠的抽泣。蘇伊桐從未聽他那麼哭過,很想睜開眼睛,取笑他,憑他那身體素質,她怎麼捨得收那些羸弱的器官。卻發現,怎麼也睜不開眼,身體也動彈不得…好像…被什麼束縛住。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她終於突破那束縛,緩緩睜開眼睛。「花花…花花…」漸漸聚焦的視線中,不是範金華,而是一位憔悴的婦人,淚痕滿面。

「小姐啊,您終於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婦人掩面而泣。

「這是哪裡?您是誰!」蘇伊桐莫名的感覺,這婦人好親切,她真的在為我哭嗎?她認得我嗎?蘇伊桐掙扎著坐起來,全身酸痛,才發現自己身下的不是床,而是鋪在堅硬石板上的一層床褥。

一件墨藍的錦袍,正蓋著胸前的碎衫。

這…這是救我的男人留下的嗎…想起那張冷俊的臉…蘇伊桐不禁恍惚。

「沉花!沉花在哪?沉花!」蘇伊桐抓住婦人的手,驚慌失措的問。

「小姐莫急,那姑娘無恙,柴侍衛已將她帶回來,只是受了驚嚇,在客房歇息。」

「那就好,那太好了…柴侍衛?」可是昨日救我那人,他姓柴啊,蘇伊桐徹底清醒過來,頓感劫後餘生的欣喜。

「但是,阿姨這是…哪裡啊!」婦人聽聞忙撫住她的額頭,「小姐定是受了驚嚇,為何胡言亂語。」

蘇伊桐環視四周,褐色的木柱架起高高的穹頂,輕紗曼帳,香霧繚繞,正中條案上高懸著一副捲軸。中間的「佛」字她還是認得的。

「這是夫人的佛堂啊,夫人的牌位供奉在此地,小姐不記得了?」婦人的面容愁苦,才止住的淚水又決堤,哭的更加悲切。

小姐?

夫人?

柴侍衛?

他們似乎同時認錯了人,這古代有佛堂的人家必定不小,把我認成了這家的千金小姐?

還有古代人長得跟我一樣嗎?

還是我太狼狽了,都看錯了?

可是,這…

「小姐啊,您莫要惹怒將軍了…」婦人蹙眉低語,

將軍?

把我認成了將軍的女兒?

可是,這也不對啊?

外面救回來的沉花都睡客房,自己家女兒扔在佛堂的地板上?

這也不合理啊?

蘇伊桐的推理被胃突如其來的抽搐打斷,她真的太餓了,不自覺地捂住肚子。那婦人忙起身走向門口,小心翼翼的將雕花木門推開幾分,

「柴侍衛,這,小姐醒了…老奴想給小姐取些茶點…」婦人懇求著。

「將軍有令,小姐一日不受封一日不得進食,在下奉命行事,不得違抗。」那聲音深沉而冷靜,沒有絲毫溫度。

柴侍衛?

蘇伊桐本能的望向門口,關門那一剎那,看見了那張稜角分明光潔冷俊的臉,英挺的鼻樑,濃密叛逆地稍稍揚起的眉毛,墨藍色的錦袍在陽光下散著威嚴。

真的是他,真的存在啊…

不是我的夢…

婦人愁眉坐回來,心疼的握住蘇伊桐的手,「小姐啊,莫要再惹惱將軍,身子要緊啊,將軍為小姐出走之事怒火難平!小姐當先去與將軍求情…才是啊…」

「您…您是…」蘇伊桐只覺得一陣溫暖,即使自己飢餓難忍,面前的這個阿姨溢於言表的關愛,讓她動容,雖然,她認錯了人。

「我是奶娘啊,小姐…」婦人更加急切的握緊了蘇伊桐。

我,該不該說,我不是小姐。

說不是?會不會被…殺掉?

蘇伊桐認定,這個時代,死亡就是能被輕易觸發的事。

可如果不說,這再像也能看得出來吧…

或者真的小姐回來了…

那我不是還得死?

這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步錯,必死…蘇伊桐牽起幾分苦笑,

「奶娘,您認識我嗎?」她捋開臉頰邊凌亂的碎發,睜大了眼睛注視著奶娘。

奶娘又撫住蘇伊桐的額頭,「小姐啊,您這是怎麼了?您太累了?您就先應了將軍吧,先養好身子要緊啊。」

沒認出來?這麼像嗎?蘇伊桐心中竊喜。

應了將軍?答應什麼?

答應了也就自然能出去了,出去了在做打算,起碼能先見到沉花啊。

可自己的女兒在外面混成這樣,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就扔到佛堂來,斷水斷糧這將軍也夠冷血的…蘇伊桐不禁感慨,這到底是什麼事,還得問清楚。

「奶娘,我吧…」蘇伊桐按著腦袋,故作苦惱,

「我頭疼,我不記得,我怎麼惹怒將軍…不不,是父親了…」

「小姐啊,你受苦了…」奶娘心疼的又快哭了。

「奶娘您告訴我,我該怎麼做,父親…才會不生氣啊…」蘇伊桐忙拍著奶娘的肩膀安慰著。

奶娘深深嘆著氣,眼神中的絕望讓她恐慌起來,「將軍之意已決,必要將小姐嫁去北縉,此事已告於聖上,聖上已准,恐難遏之啊…」

北縉?

段老伯口中的北縉嗎?

四國中最強大的?

蘇伊桐想起蘭溪村昔日的光景,段老伯捻著銀須踱步的神采,不禁感傷。那時的自己,就下決心如果在蘭溪找不到線索,就去科技最發達的北縉,雖然弄不清到底在歷史時間軸的哪一個點,但每個朝代都該有自己所謂的學者專家。那墨中透血的雲,何時再來,必有人知道。

「小姐?」奶媽見蘇伊桐發著呆,忙安慰道,

「小姐若不欲嫁往北縉,也勿衝撞將軍,多說好話,夫人剛剛過世,將軍心中難忍悲慟…」

蘇伊桐抬起頭,望著面前寬大的雕花條案,三柱香煙飄渺,縈繞著「佛」字下方的一尊木質金字牌位。這就是…這家女主人的靈位…

這將軍的千金,母親剛剛去世?父親死活要把她遠嫁?朝廷賜婚?她一氣之下就什麼也不顧逃走了?古代的女子能如此叛逆的,想必也不很多見吧。

既然,她不想去,那如果我去?

被發現了豈不是欺君之罪?

蘇伊桐只覺得左右為難,眼前的都是死路…

這一次,胃裡的絞痛感來的更加猛烈,像一隻手肆意攪拌著身體。「啊…」蘇伊桐痛到喊出聲,不管了,怎麼都是死,再這樣我現在就餓死了。

「奶娘,您去跟將軍說說,我…胃好疼,我答應…答應他!」

奶娘關切的眼神里似染上了薄霧,彷彿不敢相信,緩緩抱住蘇伊桐,整個身體輕微顫抖。許久,起身出了門。

看著奶娘的背影,蘇伊桐隱約覺得,自己的決定似乎錯了?

不久,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韻錦吶——」

一個中年男人渾厚的聲線中透著難掩的喜悅。兩扇雕花木門應聲而開,逆著陽光,一個高大微胖的身影顯現在門口。蘇伊桐看不清這人的臉,自己的身體正籠罩在他的陰影里,不自覺捂緊胸前的墨藍色衣袍。

「韻錦哪!我的女兒!你受苦了!」

那男人俯下身,用手撫著蘇伊桐的肩膀。陰影里一張鬆弛的肉臉扭著滿意的笑。這種氛圍,讓蘇伊桐莫名反感。

他就是將軍?

把自己剛救回來的女兒扔到佛堂里,一聽說女兒答應了,就立刻這副嘴臉來探望了?

蘇伊桐不禁撇撇嘴,卻突然想起來,這是那小姐的父親啊,別再認出來,忙慌亂的點點頭。垂下頭不做聲。

「韻錦哪!怎麼這番模樣,奶娘!冬雪!快帶小姐去房間休息。韻錦哪,好好把身體養好,你受苦了!」說著,粗糙的手重重拍在蘇伊桐深垂的頭上。

一間不算寬敞但裝飾雅緻的房間里,蘇伊桐終於吃了頓飽飯。換上新衣,粉紅色的錦緞衣裙,繡花雖不如現代工藝規整,卻透著寫意的韻味。

「姐姐——」

門口一聲熟悉的呼喚。

「沉花。」蘇伊桐向前幾步一把抱住她。兩個人像磁鐵一樣緊緊擁住。

「沒事了,沉花。」

沉花身體一沉,想要行禮,

「沉花不知,姐姐竟是段家千金…」掛著淚痕的臉,有些慌亂。

「快起來沉花,不要這樣!」蘇伊桐扶起她,拭去她的眼淚,

「沉花,我們是姐妹。我會照顧好你,不論我是誰…」

沉花是我在這世界上,第一個朋友。

段家?蘇伊桐突然緩過神,

「你說的段家?」

「姐姐?你」沉花的眼神比初見蘇伊桐時還要詫異。

「哦,我是說,你都聽說過我們段家嗎?」

「是啊,天水郡的段家誰人不知,段隆將軍乃國之重臣。天水郡和其他幾郡皆為段將軍所管轄之地啊。」沉花話音未落,奶娘已進了門。

「我來伺候小姐梳洗。」

奶娘身後是丫鬟冬雪,拖著一整盤繽紛多彩的花瓣。

「不不不!奶娘,還是讓沉花陪我吧…」

溫熱的水,讓蘇伊桐感到前所未有的鬆弛,這幾天的經歷,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一個陌生的時代,一個永遠不想承認的事實。我一定要回去,無論有多難!

銅鏡前,鏡中的自己,朦朧得似隔著薄紗,撫著自己消瘦的面頰,只覺得這臉忽而熟悉忽而陌生,為什麼總覺得,哪裡變了,眉目間減了幾分,又添了幾分。

沉花輕柔的梳著蘇伊桐的長發,「姐姐啊,你可真美,沉花從未見過像姐姐這般美麗的女子。」

這頭髮為何長了這麼多…蘇伊桐意識到什麼,忙挽起自己左手的衣袖。

「啊!!!」一聲尖叫,嚇得沉花失了魂。

看著自己光滑纖細的手臂,蘇伊桐只覺得喉嚨發緊,嘴唇抽搐,血液一瞬冰冷。

這裡…明明有道疤的,範金華曾帶自己跑遍了S市的醫療機構,各種高科技都試了,終還印的清清楚楚。

「你說你一個女孩子,這麼大的疤,以後怎麼穿婚紗?」

「哪大了,不就三針嗎…」

「一針都不行!我就不信治不了它!」

如今,這裡平滑如鏡…

這根本就不是我的身體!

沒有人認錯人!

也根本不會再有真正的小姐被找回來,我就在她的身體里…

那我的身體呢…我在哪?

已經…死了嗎…

蘇伊桐只覺得天昏地暗…失去了意識。

「hi!蘇伊桐!你夠了啊…」

朦朧間,她再次聽到了範金華的聲音…如此的虛弱,幽幽的碎念著,

「你說…大夫都告訴我了,你也沒磕到哪。你這是幹什麼,誠心讓我著急對吧。」

範金花無力的抽泣聲,斷斷續續,

「我告訴你,我啊…就跟你耗上了!你不醒我就一直在這…看著你…我看你還好不好意思。」

「花花,你別這樣,伊桐一定會醒的…一定的!」那是初初,嘶啞得顫抖的聲音。

花花,初初!我回來了…

蘇伊桐睜開眼,困住的眼淚,終於釋放。

「韻錦,你醒啦。」段隆就在自己身邊,一張殷勤的肉臉看得蘇伊桐心裡發毛。

「韻錦哪,你定是太累了。要好好休息,莫要走動啊!」

望望著段隆,蘇伊桐無奈的笑,敷衍的點點頭。

如今,我在你女兒的身體里,你又怎看得出破綻。

「心沒了,死不了…也活不好。」

這些天,心如死灰的蘇伊桐,幽魂一般,眼神空洞,鬱鬱寡歡,每每苦笑,心裡總會默念這一句。

沉花寸步不離,奶娘一日三次憂傷的來,更憂傷的走。只有那段隆,每日一次,滿面春風,關切之情掛於嘴邊,卻不在眼裡,假情假意甚是誇張。蘇伊桐也懶得理會,既然他在享受對著自己的皮囊演出,我又何必回應,答應嫁去北縉已是所有了…

除了範金華,初初,洪叔,蘇伊桐竟也時常想起蘇世禮,特別是段隆尬演一出,謝幕離去之時,望著他那閑逸自得的背影,蘇伊桐總想起蘇世禮在自己面前,故作深沉的臉和難掩糾結的眉宇。

比起這將軍之女,段韻錦,自己還算好吧。

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眉目間掩了英氣,添了嬌柔的古代女子…她去哪了…

「姐姐,姐姐!」沉花從門口急迫的走來,雙眼燒得炙熱。

「怎麼了?」

「沉花聽聞,那柴侍衛昨日帶兵剿滅了那群山賊,共九十二人!」沉花的臉難掩喜色,她也很久沒笑過了。

「柴侍衛,為姐姐和沉花報了仇!」

柴侍衛,那個冷俊到不真實的男人,蘇伊桐心中一悸。

「沉花終於報了仇,奶奶…」沉花的話中有隱隱的狠。

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竟將復仇和人命說的如此簡單。蘇伊桐不免有些惶恐,這是個什麼事都能靠殺戮解決的時代,蘭溪村四十二人,山賊九十二口,自己來這到這裡不過半月,已有百餘人送命。

這個時代,太可怕了,蘇伊桐身體一陣陣的寒氣。

「姐姐,沉花自幼父母早亡,與奶奶相依為命,如今已孤身一人,幸得姐姐收留,願一世相隨,伺候姐姐。沉花願隨姐姐一起前往北縉。」

沉花忽然跪地抽泣著。

蘇伊桐的心,柔軟起來,是啊,她與我一樣,無親無故,我又怎能怪她,我根本不屬於這個時代,又怎能肆意衡量她的心。

「沉花,你我是姐妹,不要跪我,起來吧。」蘇伊桐的眼淚也終於失控…長久以來的壓抑瞬間釋放。

既然我來了,也要好好活下來,北縉也未必去不得,這將軍府也不是家,總不能在這屋中抑鬱而終吧。

蘭溪村外,一處高地,哀嚎遍野。

一具具抽搐著的軀體,一張張恐懼的臉,痛苦的扭曲著。

一隊黑衣身影,走進那哀嚎,如鬼魅般輕盈。

「救…救命…」一隻手像遇見了救命稻草,用儘力量顫抖著探過來。

「帶走。」為首一人,微挑嘴角,邪魅一笑。

眉宇間的銀色面具,生著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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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世情緣懸作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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