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是一棵與眾不同的樹,在夕陽下呈現暗紫色,茂密的枝椏如只只扭曲的鬼手,似要拉扯什麼,掙扎著抓向墨藍色的天空,枝葉搖曳中泛著一抹血色的微光。
一女子坐於高椏之上,慵懶的靠著枝幹,薄施粉黛,幾縷髮絲繞頸,雙眸似水,看似清澈,卻深邃的無從探尋。黑色紗衣,自腰際輕瀉於風中,漾起絲絲漣漪。
女子望著蒼茫的暮色,輕輕嘆著。
枝葉間窸窣作響,一隻靈巧的小蛇探出頭來,通體碧透,晶瑩的雙眸射出冷冷的光。她嫣然一笑,小蛇抬高自己的身體,對她吞吐著血紅的信子。
女子伸出白皙的玉手,任那小蛇緩緩環繞於手臂之上,靠近了她的面頰。
「你也想他了,對嗎?」女子低語著,小蛇似聽得懂,用透亮的腦袋蹭著她的臉頰。
「還有五日,他便回來看我們了。」她將小蛇愛憐的捧於手掌中,眼中泛起晶亮。
「護法!護法!」一陣急促的腳步,一黑衣男子疾步趕到樹下,
「啟稟護法,那人…那人…」
女子微蹙眉,沮喪的回答,「死了吧…」
「不!他還活著!」黑衣男子透著欣喜。
「什麼?真的嗎?」女子急忙縱身躍下高枝,黑色紗衣如一縷縹緲的煙塵,掠過那男子,向身後密林中的宮殿飄去。
大殿內,煙霧繚繞,燭火搖曳,卻穿不透那濃重的暗沉。悠悠的呻吟聲,從燭火深處的一張石床處傳來。「真的活著。」那女子萬分欣喜,疾步走了過去。石床上側身蜷縮著一具佝僂乾枯的身軀,眼神空洞,嘴邊滿是粘稠的血液,緩緩抽搐著,喉嚨里發出卡了痰般的呻吟聲,見女子靠近過來,掙扎著挪動著,眼裡布滿恐懼和絕望。
「真的?活著。這太好了!」女子的臉綻放出驚喜的笑。「如果…如果再熬過這一次,那…就…」她伸出手,面帶欣慰的靠了過去,那軀體抽搐的頻率加快了,呻吟聲轉變成低嚎。她不禁止住了手,晶亮的眼眸中映出那張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
突然那低嚎化為乾嘔和劇烈的咳嗽,那身軀開始抽抖,
「不要!」
女子緊張起來,縱身躍上石床,將那軀體拉扯起來,坐於對面,以雙掌抵於其背後,凝聚真氣於掌心。那軀體在真氣的作用下緩緩恢復平靜,可惜只片刻,又抖動的更加猛烈。
「不!不要啊!」女子語氣中帶有幾分懇求,細眉緊蹙,更加用力運著氣。
忽然一口黑血噴濺於碧色石床之上,那軀體瞬間癱軟,倒於女子掌下。
女子卸了氣,絕望的看著眼前的屍體,不住的搖頭。
「護法莫要難過,此人已挺過三重毒發,足以證明此法奏效。」身邊的黑衣男子寬慰道。
女子沒有回答,神情沒落的緩緩向殿外走去,幽幽的撩下一句,
「帶走吧…」
「屬下遵令!」
黑衣男子俯身行禮后,將手一揮,燭火照不到的昏暗裡閃出兩名黑衣男子,將那屍體拖進了無窮無盡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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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一個小男孩蜷縮在冰冷的石床上,嘴角不斷滲出的血把領口的陳舊血跡浸染得鮮活起來。他正用纖細的手牢牢摳住石床邊緣,對抗著不斷抽搐著的身體。
「啊———」
又是聲慘叫,一隻銀針從他鎖骨下方刺入,
「這是第四針,還有三針…」
一位精瘦的老者,黑色錦袍,白髮如雪,面色紅潤,炯炯有神的雙目中泛著憐惜。
那男孩的淚不住的溢出眼眶,額頭上布滿汗水,吃力地用頭頂著石床,將羸弱的身體支起來,痛苦的扭曲著,似要將自己活活折斷。
「莫動,莫動啊!」老者急忙按住他的胸口,用衣袖拭去他的汗水。
「這是第五針…」
拾起一根銀針,懸在男孩胸前,老者遲疑了。
「爹爹…」
忽然,一雙白嫩的小手扯住老者的衣袖。那是一個四五歲的女孩,稚嫩白皙的臉龐,大大的眼睛如水般清澈,顫抖著嘴唇喚著,
「爹爹…不要了!」一雙小手越發用力,死死禁錮著老者的手臂。
「血鳶哪,為父是在救他的命啊。」老者放下銀針,
「他一定要經歷這樣的痛苦,才能活下來。」老者撫摸著女孩的頭,語氣有些沉重。又轉頭看向那石床上那張慘白的臉,深深的嘆了口氣,
「孩子啊…你可挺的住?」
男孩痛苦緊蹙的眉宇間似燃起一團冷焰,微微點頭,虛弱的好像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老者將女孩向後移了幾步,又拾起了銀針。
「這是第五針。」
石床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
女孩用小手捂住雙眼不敢看下去,淚水從指縫間滑落下來。
許久,石床上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甚至聽不到他的呻吟和呼吸聲。女孩一步一步將手中的玉碗小心翼翼的捧到石床邊,
「給你。」她輕輕喚他。
男孩氣若遊絲,掙扎的撐開眼皮,又緩緩的閉上。女孩等了片刻,見他動換不得,便用手指蘸了些清水,伸向他慘白的臉,將指尖晶瑩水珠,輕輕的塗上他乾裂嘴唇,仔仔細細,一遍又一遍。
「這是櫻靈花的甘露…是甜的…」女孩白嫩的指尖也被他的唇染得鮮紅。
男孩仍緊閉雙目,輕輕的嘆了一聲。
「我叫夏血鳶,你叫什麼名字…」夏血鳶用清澈的眼睛凝著男孩,期待著他的回答。
許久,石床上傳來嘶啞的聲音,
「柴文訓…」
「護法?」身後的黑衣男子的話喚醒沉思的夏血鳶,他恭敬的請示道,
「是否準備下一個靈根?」望著遙遠而低沉的暮色,夏血鳶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輕輕的點頭。
文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解去你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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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這樣不行,得再緊一些。」房間里,奶娘和沉花圍著蘇伊桐忙活著。
「公主啊,這頭髮還要再梳高?」沉花捧著她柔亮的青絲,為難的問。「高不高不是關鍵,要結實,不能晃。」蘇伊桐一臉認真。
「好,只是公主的頭髮這麼扎…會斷的…」
「哎呀,你們這古代人…」蘇伊桐隨口而出,搞得沉花更加困惑。
「你快點梳,我得早些出門。」
奶娘一邊為她用布帶將衣袖纏於肘間,一邊對著那白玉般的小臂發愁。
「公主,這姑娘家怎可這般模樣上街呢,這…這…不成體統啊。」
「奶娘,我今天真的有大事要做。」
蘇伊桐站起來,甩甩髮髻,還行,比平日利落許多。
不知道這麼早,柴侍衛到沒到。
轉身剛要出門,被奶娘一把拉住,好說歹說,最後硬是給她披了件寬袖的錦衣,才肯罷休。
推開門,他已等在樹下,晨光穿過枝椏,照著他冷俊的側臉。他看向她,從容的眉宇間燃著冷焰,竟有幾分親切。
「你…這麼早…」蘇伊桐故作鎮靜的走上前。
他默不作聲,俯身行禮。
蘇伊桐提高嗓音,「柴侍衛,今日就護著本公主去天水郡的學府遊覽一番吧。」說罷,迫不及待的奔出門口,躲在門縫后偷看的沉花和奶娘一臉茫然。
踏出門口,清風拂面。
蘇伊桐第一次意識到,此時此刻的自己正在這陌生時代真切的活著,身後的他,如漆黑迷霧中,劃過的一絲光閃,只一瞬,就照亮了自己的全部。
「師父,師父,快啊。」
她迫切的的跑起來,不時的回頭望向身後,他的冷一如往常,步伐卻隨她加快起來。
她穿過那片如煙的青草,眼前的湖泊,水綠得如無瑕的翡翠,湖上泛著青煙似的薄霧,遠望微山,只隱約辨出灰色的山影。
那水靜得有些縹緲,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晶亮。
蘇伊桐貪婪的呼吸著空氣中微甜的芬芳,他立於岸邊,望向湖心,眼眸似那薄霧一般,朦朧不清,神秘的無從探尋。
「師父,我們開始吧。」她打破了沉默,滿臉的期待。
「我們從哪裡開始呢?我呢…基本功是沒什麼了,現在開始重新練吧…」說到這,蘇伊桐心酸不已。想到自己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十幾年不間斷苦熬出來的習武之身,就這麼…哎…她無奈的沉嘆著氣。
而他,似被那嘆息喚醒,見才她已兩膝彎屈半蹲於身後,滿臉的沮喪之情。
「公主可是在習武?」
平靜如常的語氣,可怎麼聽都像在笑話自己。
「怎麼,你為人師表…不知道什麼是…熬腿嗎?」
蘇伊桐沒好氣的瞥了一眼,一本正經的講起來。
「俗話說,入門先站三年樁,要學打先扎馬。馬步蹲得好呢,可壯腎腰,強筋補氣,調節精氣神,下盤穩固,不易被人打倒,還能提升反應能力。」
蘇伊桐明明只想開個頭,可那些話竟流利到脫口而出。
那一刻她才發現,蘇世禮給自己的影響,那麼深,深到刻在靈魂里,不可磨滅。
蘇世禮…也不知道…好不好。
大腿傳來的陣陣酸痛,將蘇伊桐從若有所失的感慨中抽離出來。
不會吧…這才幾分鐘啊,知道這千金小姐的身子軟,沒想到軟成這個德行。蘇伊桐咬緊牙關,集中精神,對抗著雙腿的疲軟。
「頂平則頭正,肩平則身正,腿平則勁正,心平則氣正」耳邊又響起蘇世禮的聲音,字正腔圓的講著。
棗樹下,他一身褐色褲褂,背著雙手,沉穩的踱著步。那陽光俏皮的鑽過棗樹的繁茂,將他的臉映得明暗斑駁,那威嚴之氣便也泄了幾分。小蘇伊桐,蹙著眉,掛滿汗水的小臉憋得通紅,伸在胸前的拳頭死死攥著。
不,我要堅持。
蘇伊桐努力調整著呼吸,逼自己不要去想。
「靜氣凝神,松靜自然。唇齒輕合,呼吸緩錦。
手須握固,眼須平視,收聚神光,達於天心…」
如泉水般清冽的聲音,從身邊響起,縹緲而悠揚。
他依然望著湖心的迷霧,不曾側目。
而聲音卻從容的靠近過來,縈繞著她,帶給她莫名的安全感。
他在說給我聽嗎?內功心法嗎?
是啊,自己竟忘了,扎馬最考驗的是意志,越累越要心無雜念。蘇伊桐專註的沉下肩膀,閉緊嘴唇,將舌尖抵於上顎,緩緩收緊下巴和小腹,呼吸逐漸變得平穩下來。
雙腿除了麻木,已再無知覺。
再堅持一會吧,我還沒有到極限,她暗暗鼓勵著。
世界靜下來的瞬間,那些「嗡嗡嗡嗡」的雜音就在耳邊忽然鑽出來。無數只蚊子振動翅膀的聲響,簡直就像電鑽,尖銳的鑽進她的腦子裡。
蘇伊桐這才發現,手上、脖頸和臉頰已經一陣陣的痛癢。
天吶…這死蚊子。
她抽動著臉部的肌肉,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頭頂那群侵略者。
不要,不要靠近我。
而他,不知何時,步步走近,
不,你更不要來,蘇伊桐默念著,扎馬的疲累才不算什麼,要自己立刻收拾好扭曲的五官,擺出端莊大方的模樣才是致命的。
他距她顫抖的肩膀,幾分之遙,並肩而立,依然若無其事的望著湖水,
這人什麼意思,特意走近了看我的笑話嗎。
蘇伊桐徹底泄了氣,她終於撐到了極限。僵硬的站起來,只覺得雙腿癱軟,胸悶氣短,喘著氣按摩著腿部的肌肉。
「公主豈可被外物所擾。」
「什麼叫外物?你沒看見嗎,那是外來的轟炸機。你看看我的手,還有這裡。」她簡直氣炸了,撓著手臂惱火的抱怨著。
「你看看…你看看…」蘇伊桐指著頭頂,卻見半空中一片安寧,那聲響和蚊群似乎全部一下子消失了,就像不存在過。
不可能,手分明已被自己抓的通紅,這怎麼可能。
她東張西望的尋找著,發現成群的蚊子皆徘徊在他周圍幾米外的地方,像受了封印一般,兜兜轉轉的就是無法靠近。
「為什麼…師父…你身邊…一隻蚊子都沒有。」蘇伊桐一腦袋問號,不知道該怎麼講清楚。
「屬下自幼體質異於常人,蚊蠅不擾。」他淡淡回答,蘇伊桐異常的興奮,好奇的圍著他打量。
「什麼?這也太神奇了,師父…當個侍衛太屈才了,你這就是人肉熏蚊器啊!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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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不打擾公主的雅興。」他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轉身向樹林中走去。
「熏蚊器…師傅不要走,明明是你沒有準備…我才自己練的…我那是不想浪費時間…等一下嘛…」蘇伊桐追進他的保護圈裡,不時的回身往頭頂瞧,
「真的耶,蚊子真的靠不近你啊…太神奇了…」
他在樹林深處停下,微風中有一股清香。
這裡的樹和蘇伊桐鍾愛的白樺是截然相反的美,個子不高,枝幹卻粗壯有力,擠滿全身的翠葉,把枝椏都遮掩了,像一把把大傘。陽光下,那翠綠的顏色變得透明,蜿蜒的向所有它可以到達的地方流動著。
樹葉的影子印在自己身上,隨著微風一顫一顫愉快的搖著。
「好美啊。」蘇伊桐抬起頭望著,不知不覺揚笑意,「我好喜歡這個地方……」
發現他挺立的背影前好像立著個什麼東西,蘇伊桐忙跑過去,就見一木樁深扎於土中,樁頂用稻草飾出一個人形,幾筆硃砂圈圈點點的標記其上。
「這是什麼?」
蘇伊桐伸手用力推了下木樁,堅若磐石,紋絲不動。
「師傅這是你…準備的?可是…什麼時候…」
「公主毫無根基,若想要自衛,須知敵之害,方可一招致命。」
他語氣淡淡。
「什麼叫毫無根基!我這叫根基尚淺…」聽到這四個字,蘇伊桐立刻不服氣的反駁,可笑容又不自覺的綻放了。
他,真的為了我…準備的?
「師傅,我一定好好練習。」呼啦,蘇伊桐褪掉寬大的外衫,露出白皙的小臂,這樣行動輕便多了。
他趕忙側頭望向樹林深處,霍的抬起手臂,將一物遞給她。那是一把通體烏黑的彎牙匕首,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流線型的構造呈現出完美的比例,在他掌上泛著冰冷的氣息。
「公主須悉數這些丹紅所在的位置,然後以此刃力刺之。」
蘇伊桐接過匕首,比想象的要輕。
抽出刀鋒,銀白色的刀刃明明反射著奪目的光彩,卻又透著一股凜冽的陰寒之氣,這…是他的兵器嗎?
「師傅…」蘇伊桐本想問,頓感手冷的有些發木了,一股詭異的寒冷正從匕首,緩緩攀上她的手臂。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一切都如此神秘。她凝視著他,眼中難掩狐疑之色。
「公主如若不敢,屬下可教公主保命的遁法。」他語氣里透著鄙視。
什麼遁法,不就是逃命嗎?你別看不起人。
蘇伊桐將匕首在腕間繞了個靈巧的劍花,甚是順手。「噗嗤」一聲輕響,刀鋒扎入稻草深處的木樁中,雖然手腕凍得酥麻,振得發抖,卻比預想的順利太多。
這刀…好快啊…
反手將匕首拔出,刃上不染一塵,凝結著的寒光不停的流動。這刀…如若刺在人身上,必會入骨的,蘇伊桐忽然想起蘭溪村那個恐怖的傍晚,大漢垂死掙扎扭曲著的臉和恐懼的眼神,血的腥味和溫度還如此清晰,她的心不禁一緊。
「師傅…這刀…殺過人嗎?」她幽幽的問。
他像沒聽見,默不作聲。
是啊,沉花說過,他帶兵剿滅了山匪…九十二人…這樣的時代,性命是隨時可以付出的代價…如若不是她,自己的命也早就沒了。
人命換人命,本來就是這個時代的法則吧。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抹墨藍色的身影,御風而來,牢牢護著自己…蘇伊桐感到面頰微微有些發燙…身體也暖了起來。
收了心神,揮匕首再次向木樁刺去,一下快過一下,一招猛過一招,她的眉宇間燃起了久違的英氣。
既然我在這裡,怕又有什麼用!
他站在她身旁,卻始終沒有看她,只聽那刀刃插入木中的聲聲輕響,雖力道不足,卻刀刀利落,準確無誤。
蘇伊桐直練到手臂酸軟,香汗淋漓,才捨得收了匕首,像是小鳥歡快的奔到他面前,他避過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放目向林外望去。
「時辰不早,請公主回府。」
「啊…師傅這才是中午啊…」她想喊住他,卻見他已經越來越遠,忙趕過去。
「我出來的時候,跟沉花和奶娘說我要去遊覽學府,這麼早回去不合理吧…我們再練一會…」她笑意盈盈。
「天水郡並無學府。」
「什麼!!!那你早上不告訴我,你現在才說…」蘇伊桐緊緊追著他。
「你這個刀…你不要了?喂…師傅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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