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草堂門口,
蘇伊桐探出頭,
望見一藍衫身影正盤坐在蒲墊上,閉目養神。
怕擾了他的清修,她像個小賊躡手躡腳的靠上前,靜靜跪在他身前。
不知過了多久,直跪到雙膝生疼,燭影下這張嚴肅的面容,除了眼瞼微微顫過幾下,始終靜如止水。
蘇伊桐的娥眉愈蹙愈緊,長吸口氣,終於開口。
「仙醫…我又來了…我…跪了很久了…可我不是來求您救他的…我是來辭行的。」
察覺到眼皮下,他的眼中微微一動,蘇伊桐心中竊喜,忙發出一聲沮喪的嘆息,
「明日一早,我便帶著我師傅,下山去了。我呢…也真的想開了…」
她乾脆身子向後一坐,
「哎…霜風說他身上的是陳年傷患,我還不信,可我這麼一回想,有好幾次…他都在我面前一副痛苦難耐的樣子,我還以為是不舒服,病了,現在才知…是這麼回事啊…」
雖然語氣淡淡,可她的眸子里還是蓄滿了哀傷,一面用手揉著僵痛的膝蓋,一面苦笑著念,
「他真傻,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中了箭,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能活多久?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這身折磨人的傷痛.…也會跟著他一起死…」
蘇伊桐冷咳兩聲,正了神色,
「這樣也好,人死了,一了百了。他常跟我說,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萬物之道,在於相生相剋,唯獨…他這殘軀…無解啊…哎…」
說到這,她起身,悠然踱起了步子,
「我的家鄉呢,也有一位先人,此先人不是醫者,更不是神仙,卻也主張以格物致知的理念,洞悉世間萬物。也就是…實踐出真知…致知在格物者,言欲盡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也就是呢…這行先於知的意思。」
蘇伊桐用銳利的目光掃過仙醫的面龐,見他神色靜中有變,她用玉臂撐住桌案,探身向他,語氣不陰不陽,
「我先前苦求於您,希望您可以保住他的性命…確是有些自私了。百姓稱您仙醫,我想您定是救過很多人,現在退休了,隱居在這麼高的地方,享受著世人敬仰,世人尊您,贊您,愛您。您想救誰,不救誰,都是您的權利。不過呢,我不懂醫法,卻也知學無止境,然則問可少耶,這句話的意思。您若救他,便只是一條性命,您若不救他,他死了…這百年難這遇的一次實踐出真知的臨床機會,可就這麼沒了…您一世行醫,這求知慾…難道…不會日日夜夜灼燒著您嗎?如果真不是…那我便下山去了。」
說罷,蘇伊桐站起身,恭敬的向仙醫深深一作揖,然後裝出無比釋然的模樣,轉身便走。
背後響起沉而啞的聲音,
「姑娘這般能言慣道,不過是希望用這激將法讓貧道救他性命。貧道早已說過,命數在天,無人可逆。就算今日救他,他苟延殘喘的時日,也寥寥無幾。」
她回頭,長長的睫毛微顫,眼裡泛起點點朦朧的淚光,
「幾年也好,幾日也罷,活著便是好的…我都會陪他。」話落,徑直走出門口。
仙醫睜開眼,用幽邃的目光送著她走遠,他長嘆,
「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唯這情愛之毒,無解哪。」
茅草屋
「霜風…霜風…我回來啦,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說仙醫他會不會改變心意…」
蘇伊桐箭步跨進房,
「人呢…」
她環顧房內,不見霜風,便急匆匆地朝另一間房奔去。
床榻上,他已不在。
夕草廬
草堂內,燈燭通明,恍如白晝。
仙醫用二指輕撥開柴文訓的眼皮,但見瞳仁渙散,沉如死灰,再去探他的脈搏,臉上不禁現出驚訝之色,繼而連連搖頭。
「師尊,可還有救?」霜風難掩急切。
仙醫面色一沉,冷斥道,「你可告訴那丫頭,他身上的是毒?」
霜風忙拱手深揖,
「徒兒怎敢多言。」
仙醫悶哼,「那你卻放她進來。」
「師尊息怒,徒兒乃是見那姑娘對此人情深意重,終日以淚洗面…又心知師尊本意在救人,所以才作個順水人情。」
仙醫面色稍緩,又手捋須髯,沉聲道,
「先祖有訓,不救當死之人…可這是靈隱宮的傳人哪…本門歷代祖師,皆抱有二道歸一之願…為師怎有束手旁觀之理哪…」
他朝霜風使了個眼色,霜風立刻會意,將柴文訓的上半身扶起,雙掌抵住他的後背。仙醫併攏二指,輕觸柴文訓的眉心,只見他雙眼微眯,腮下稀薄的銀須,開始簌簌的顫抖起來。
一股強大的氣,正由指尖緩緩灌入。
片刻間,仙醫糾結的雙眉間,現出一道極細的黑線,忽隱忽現。
額頭氳起薄薄的霧氣,又凝成豆大的汗珠,順雙鬢淌落。
漸漸的,柴文訓的身子開始劇烈的顫抖,眉心的黑線愈發濃重,宛如有一道鋒利的刃,轉瞬便可破體而出。
柴文訓仍混沌難醒,臉上儘是痛苦之色,牙關咬得咯咯咯直響。
突然,柴文訓身子大震,喉嚨隨之迸發出一聲憤怒的嘶吼,如颶風般迅猛的勁道從胸膛撲出,而他的臉此時好像惡鬼一樣猙獰。
仙醫躲閃不及,整個人被氣流衝出狠狠撞上塌圍。
霜風亦被震得血氣逆涌,嘔出一口鮮血,他慌忙的起身去攙仙醫。
「無礙…」仙醫擺擺手,不可思議的目光投向此時在塌上,癱軟如泥的柴文訓。
「師尊…這便是靈隱宮的毒嗎?」
霜風神色惶惑的蘸去嘴角的血絲,
「靈隱宮世代以毒為聖,以法為尊,有此奇毒,理所必然。只是…」
仙醫緊鎖眉頭,
「只是為師想不通,為何會以毒共生,自尋死路啊…難道說……夏族對毒之執念,已深至此般境地?」
「因欲而執著,執著過甚,引火燒身。師尊可能救他?」
「為師方才想將他的毒逼出來,卻發現這毒已化作了他的骨血…」
「宛如唇齒相依,分不得。」霜風皺眉,自言自語,
仙醫回身,沉眸驟亮,緊緊凝著霜風,
「你知道?」
「師尊莫怪,徒兒在茅屋也曾擅自按師門醫理,針療,氣灌,葯食,欲護其心脈,將毒逼出他體內,皆是徒勞。」
手捋須髯,仙醫朗笑著讚許道,
「好,你敏而好學,為師又怎會怪你。為師倒是要考考你,如何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霜風上前撥開柴文訓的眼皮,又以雙指化過他的脖頸,面露難色,
「這冥淵下的勁風,會滲入骨隙之間,若是常人,還可以內力將寒氣逼出。可他體內的毒,本就陰寒之極,此時,毒氣攻心,五臟俱衰,若是強行將毒逼出,恐怕他會立刻送命…徒兒…恐怕…回天無術…」
仙醫沒有回答,在房內踱起了步子。
「仙醫——仙醫——」
這時候,院外飄來了一聲聲急躁的呼喚,緊接著是用力拍門的聲響。
「仙醫啊——開門啊,我師傅是不是在這?回答我,他是不是在您老這裡啊!」
「仙醫啊,回答我!您可是要救他?您一定要救他啊!我求求您了!只要您救他!我什麼都願意做——」蘇伊桐的語氣,七分擔憂三分期待。
聽著如百靈鳥般悅耳的呼喊,一聲緊過一聲,飄蕩在草堂內。霜風呵呵笑出聲,又現出黯然之色,
「若是師尊也無法救他,徒兒恐這姑娘會悲痛欲絕。」
仙醫略一忖思,
「靈隱宮世代單傳,若是他死了,這世間萬毒之法,便會隨之失傳。先祖二道歸一的夙願,也永遠無法實現,你且用銀針先行封住他的穴道,待為師另尋他法。」
「可…」霜風將目光投向庭院,面露擔憂。
仙醫陰沉著臉訓斥,「勿要分神,她喊累了,自然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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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縉槭臨軒
六年前,
破曉,翌王府內,
一身影急匆匆穿過迂縈紆縵回的迴廊,來到槭臨軒寢殿。
那人跑得氣喘吁吁,勉強順理氣息,輕叩殿門,「殿下?末將有要是稟報。」
本以為會候上一陣,卻不料話音剛落,殿門便開了。
見來人是副將楊謬,翌王趙宗奕目光炯炯,
「可是捉住了?」
「是,回殿下,晨時有人墜入籠網,從其身上搜出了官印。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楊謬的語氣透著難以置信。
「本王倒要親眼瞧瞧,是誰屢次三番戲耍本王!」
趙宗奕不等他說完,抄起開裳,箭步跨出門。
想這三月,戒備森嚴,固若金湯的書閣,卻屢屢被竊,而且每次失竊的不是別的,皆是翌王印。
這翌王印乃軍中重令,可調兵遣將,亦可斬伐罪討。
趙宗奕雷霆盛怒,責令楊謬捉拿賊凶尋回印鑒。
可誰知,才不過幾日,翌王印又完好無損的出現在書閣的梨木書案上。
怪哉?
一月後,印鑒再次失蹤無影,又是不過半月歸於原位。
這令翌王趙宗奕心中疑緒重重,百思不解。
楊謬連月來苦苦追查,這賊凶屢番出入王府,竟不曾留下任何線索。
難道,是鬼魅作案不成?
將印偷去,再歸還?
實在是匪夷所思。
這天下哪會有鬼,縱算是鬼,當是內鬼。
趙宗奕暗命兩名心腹,避過眾人耳目,深夜裡在書案下暗暗設下機關陷阱,只待那來無影去無蹤的「鬼賊」自投羅網。
果是捉到了,趙宗奕步履生風,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見見,這落網的究竟是人是鬼。
來到正殿,見一眾侍衛正持刀圍著個身型微胖的老者,此人身穿絲緞長袍,頭束一根羊脂發簪,儼然不是普通百姓。
走近跟前,趙宗奕不由得大吃一驚,正是自己府上的老管家——李瑜。
定定的睨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趙宗奕實難相信面前的竟是李瑜。
此人為人忠厚老實,謹小慎微,入府五十載有餘,從家丁升到管家,就連微錯細故都鮮少有,絕不可能有如此膽量,犯下這滿族抄斬的重罪,其中定有隱情。
屏退旁人,趙宗奕拾起張圓凳,在李瑜身前坐下。
這李瑜伏跪在地,低垂著頭,身上滿纏著布滿荊棘的繩網,他微胖的身子只稍稍一動,便立刻被刺得生疼,呲牙咧嘴的嗷嗷叫喚。
趙宗奕面色沉靜如水,他不語一言,只用凌厲如刃的目光緊緊凝著李瑜的臉。
李瑜叫上幾聲,一抬頭,四目交接的片刻,空氣如死灰般沉寂,趙宗奕望見那惶恐的眼神里還隱著一縷深不可測的詭異。
趙宗奕垂目,用手捋弄著發冠垂落的朱纓,冷冰冰的聲音里透著些詭異,
「本王確也沒想到,布下這天羅地網,擒住的竟是府中之人,這監守自盜的罪名,恐怕不僅僅是滿門抄斬。你有辱王府清名,本王這便要將你碎屍萬段!」
「殿下,老奴冤枉啊…老奴乃是看這書閣的門窗有些鬆動,便想要進來查看一番,老奴是怕那賊人再來盜印哪,老奴自幼便長在王府之中,對老王爺還是殿下都是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鑒哪…日月可鑒哪。」
李瑜語氣悲切,老淚縱橫的念個不停。
趙宗奕站起身,圍著李瑜悠然踱起了步子,
「本王自幼得你悉心照料,每每闖了禍母妃要責罰之時,也幸得你以身替受。本王記憶猶新,五歲那年,本王失足跌落荷花池,你奮不顧身的跳下去,將本王救起。如此說來,你也算是你也算得上,是本王的恩公了…」。
趙宗奕用銳利的餘光,飛速掃過李瑜的面頰,
「真想不到,你的水性如此之好…」
李瑜一聽此話,身子抖得更是厲害,哆哆嗦嗦的回答,
「殿下…您怕是記錯了…老奴不會水啊…殿下落水時年紀尚幼,這…人多影雜的…該是…記錯了,這救殿下的另有他人。老奴雖是冤枉,但也絕不敢欺瞞殿下半分,老奴不是賊啊,只求殿下開恩,留下老奴的狗命。」
趙宗奕幽沉的眸子火星燎起,他霍的扯住了李瑜的衣領,死死盯著那雙濁目,薄唇輕掀,他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說得對,本王確是記錯了,你生於遼州,那地方長年乾旱,你自然不會水。可是,本王也從未失足落水!你日日隨在本王身邊,怎會記錯?你根本就不是李瑜!」
李瑜微怔,渾身猛然一振,身形霎時間縮瘦幾圈,緊纏著的繩網剛被抖落在地,這人就好像一條活魚般,從趙宗奕手中脫出,滋溜躥上書案。
趙宗奕疾躍到牆邊書櫃前,觸動機關,「嗖嗖嗖」周圍牆壁中射出無數道冷箭直射那李瑜。
李瑜身形如電,左避右閃間,身子竟未離得書案半步,儼然是副悠然玩鬧之態。
待箭陣停歇,他蹲在書案上朝著趙宗奕邪邪笑,
「在下確是沒想到,殿下也愛這奇門遁甲之術。」
見過此人的身法,趙宗奕快步來到近前,撫掌道,
「好身手——」
話落,趁其不備,刷啦一道寒影,青鋒劍迅猛如閃再直取李瑜咽喉。
李瑜將身稍稍一側,劍鋒擦過,趙宗奕直感手腕一震,好似被股渾厚的力道嵌住。
定睛一看,此人竟用雙指牢牢夾住了劍刃,翻腕欲掙,劍刃卻紋絲不動。
李瑜臉上劃過鄙夷之色,「堂堂翌王殿下,竟還要偷襲?」
「閣下的武功高強,令本王甚是佩服,可否報上姓名。」
縱然心中不悅,趙宗奕難掩愛將之情,他撤回青鋒,目光懇切。
那人又是一笑,聲線也驟然變了樣,如高山流水那般清朗透徹,明明就是個少年。
「無名小輩不足以道,在下屢次三番盜取王印乃是為了黎民百姓,萬不得已才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不要見怪。」
「哦?」趙宗奕微笑,
「既然為了百姓請命,那定是有冤情,本王還請少俠言明,這樣本王才可識得民間疾苦。」
聞得此言,那人翻身跳下桌案,撩袍單膝跪倒在趙宗奕面前,
「回殿下,遼州大旱,顆粒無收,百姓食不果腹,叫苦連天。朝廷發放的賑災糧米皆被遼州貪官私換成了牲口吃的麩糠和草料,發放給百姓。而糧米則轉手賣給了奸商,販賣於市,一斗便要二兩白銀啊。州衙怕百姓告狀,將遼州四城門封閉,百姓們狀告無門,買不起白米,想要不挨餓,便要同牲口一樣,去嚼那麩糠。在下情急,才想盜取王印,假冒殿下之令,命那些貪官開倉放糧。」
「豈有此理!」趙宗奕怒斥,
「本王早就有令在先,浮筷落人頭!賑災之事重中之重!這幫狗膽包天的畜生,竟敢如此魚肉百姓,遼州一干人等死不足惜!」
趙宗奕朝那李瑜投去了讚許的目光,瞬間又蹙眉問道,
「只是…為何你要屢屢造訪本王府邸?莫不是這王印用得甚是順手?」
那人先是一怔,隨後「噗嗤」笑了出來,趙宗奕瞬而察覺到他齒色斑黃,與那真正的李瑜毫無二致。
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惟妙惟肖的易容之術?
趙宗奕心中讚嘆不已,俯身將他攙起,
「起來吧,既然少俠為的是黎民百姓,盜印之罪本王便不再追究。」
那人清澈的眸子里劃過一道驚訝的光亮,隨後抱拳拱手,
「謝殿下。」
趙宗奕面色溫潤,
「少俠這身裝扮,恐不便在此久留,先行回去,本王定會給遼州百姓一個交代。不過,那李瑜此時身在何處?」
「殿下放心,李瑜身在柴房,安然無恙。」
那人正正衣袍,闊步走向門口,趙宗奕急趕兩步,
「本王有意結交像少俠這般俠肝義膽之人為友,可願告知名姓?」
他側頭,微蹙眉宇遲疑片刻,又轉瞬舒展,輕聲道,
「火鳳!」
「火鳳!」梨案上,趙宗奕猛然從夢中驚醒,額頭布滿了冷汗。
他起床步到窗邊,
蒼穹浩瀚,卻是無星,
只一勾冷月,陷在薄雲中浸著陰冷的光。
趙宗奕久久凝視著窗外的一池碎萍,
目光凄然。
夜濃如墨,萬籟俱寂,
唯有,他心中悲嗥,響徹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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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郊野林間
春去夏來,林生茂密。
天空被蔥鬱交錯的枝椏,割成一綹綹水藍色的綢緞,斑斑駁駁的光點散射而下,如一雙雙匿在曳動枝葉間,明澈的眼。
高高俯瞰著林間,正有兩匹快馬由遠至近。
頭前引路的將軍,身材魁梧健碩。
胯下棗紅戰馬,頭戴青銅盔,身披青銅甲,大紅的披風風中飛揚,正是虎牙將軍彭武。
只見他一面策馬沿著小路飛奔,一面扭頭回望身後,嘿嘿的樂。
身後緊隨著白馬,四蹄騰踏,趙宗奕金甲紅袍,眉宇間英氣凜凜。
林間百鳥嚶嚀,宛如歡歌笑語,撲面而來的風裡有一股令人舒心的清爽,趙宗奕將身子伏得更低,馬速愈快,風聲愈響,他卻感到了久違的安寧。
微微的眯起了眼,他多希望這一腔愁緒,能隨樹影擦身,一同飛逝而去…
「吁——」
奔至一處開闊的空地,彭武怠住韁繩,撥轉馬頭。
他在馬背上展臂擴胸,又扭了兩下腰,朝著趙宗奕笑道,
「哎呀…這有日子沒跑得如此痛快,俺這身筋骨都疲軟了,」
說著,彭武摘下馬鞍橋下的板門刀,顛了顛,
「嘿嘿,連刀都重了,俺尋摸著,要是再這麼下去,這叱吒風雲的彭將軍,那可就廢了。」
彭武反手持刀,抱拳拱手道,
「所以末將今日,特邀殿下過上兩招!」
趙宗奕也亦舒活了兩下筋骨,肩頭脖頸的骨節,咯吱咯吱的響。
望見他俯身提槍,彭武霎時間精神抖擻,哇呀呀的鬼叫,他雙腿一較勁,這棗紅馬蹭的躥到了近前,如半扇門板大的刀頭,直劈趙宗奕面門。
彭武本以為翌王趙宗奕定會硬碰硬,以槍相閣。不料趙宗奕原地立馬,不避不閃,眼看刀頭帶著一股勁風蓋頂而下。
他突然手擰金槍直刺彭武咽喉,彭武大驚,他急忙撤刀,將身子向後躺仰,一道金閃在鼻尖三四寸高處掃過,疾風削得彭武的糙臉生生的疼,他臉上大現驚懼之色。
心中暗道,
這…這番鬥法,豈是不要命了…
就算是沙場血拚也不過如此…
殿下果是性情大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馬蹄翻騰,塵土漫天,兵刃磕碰之聲,猶如一聲聲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就連矮處的枝梢都簌簌的發著抖。
金槍猛似蛟龍入海,一招快過一招,一招狠過一招。一團金光呼呼帶風,纏著彭武上下紛飛。
彭武處處加著小心,此時的趙宗奕彷彿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以刀相閣時,彭武的虎口傳來一陣陣酥麻之感。
他虛晃一刀,圈開戰馬,在空地上繞起了圈子。
趙宗奕殺得正是興起,他抬槍指點彭武,大喊一聲,
「你這懦夫,跑甚!快來與本王分個高低勝負!」
「嘿嘿,」
彭武一邊兜著圈子,一邊吆喝,
「俺這刀那是用來上陣殺敵的,遇見自家兄弟,便不好使喚了!殿下若是想見識俺的能耐,那還不容易?待到戰場上,俺老彭催馬在敵營中溜上一溜,保準兒將那主帥的腦袋提來給您!」
聞得此話,趙宗奕緊繃的皮骨瞬而鬆弛下來,胸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他將金槍卸下,抹了把額頭的人熱汗,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彭武催馬至前,氣喘吁吁道,
「殿下,這人困馬乏,不如去潭邊歇歇。」
潭邊
碧潭生煙,遠山含黛。
微潮的風中夾雜著泥土的清香。
趙宗奕佇立在潭邊,注視著平靜的湖面,目光空然。
忽然,「撲通」一顆大石塊投進湖水中,激起圈圈漣漪。
他一怔,回身瞧彭武正捧著滿懷的石塊,步伐輕快的小跑至前。
「來來來,別閑著,俺老彭有煩心的事,就喜歡往水裡扔石頭,這扔的越遠,心裡越舒坦。殿下也試試?」
望著他笑嘻嘻的拾起塊石頭,遞了過來,趙宗奕嗤之以鼻道,
「你個莽夫,能有何愁事?莫不成是哪家戲園子的角唱得不夠好?」
「嘿嘿,殿下看不起俺?」彭武嘴一撇,正色道,
「俺虎牙將軍,思量的皆是憂國憂民的大事!」
趙宗奕搖頭一笑,抄起他手上的石塊,卯足了力道,揮臂向湖心擲了出去。
石塊劃出一道長長的曲線,沒進幾丈外霧氣蒙蒙的湖面里,許是距離太遠,連水聲都聽不清。
趙宗奕長長的望著,深沉的目光隱著悵然若失的落寞。
等上許久,他默然不語,只望著湖水失神,彭武偷偷瞟了眼趙宗奕,他自然看不透他滿腔愁怨,早已縈織成網,密密麻麻,解不開,理還亂。
彭武只得好言寬慰幾句,發誓將公主尋回來。聽到「公主」二字,趙宗奕的心如針刺般陣痛,錦兒已失蹤整整三月之久,他時常在夢裡見到,她身披霞衣頭戴鳳冠,嬌媚含羞的站在自己面前,卻在觸手可及的一瞬,幻散無蹤。
那冥淵深不見底,墜下去的人,怎還有命回還?
每每想到這,她留在他胸膛上的刀傷,便痛徹心扉,他不曾怨過彭武,只恨自己沒能照顧好她。
如果時光倒流,他定要將她牢牢護在身邊,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半步。
一聲幽幽長嘆,怎能傾盡哀思。
「回去吧…」
趙宗奕皺了皺眉頭,兀自朝林間走去。回身見彭武呆立不動,
「還不走?」。
「俺記得那日,在這水邊兒上,那小子扮成俺的模樣,腦袋上還插了朵紅彤彤的花兒!招搖過市,辱了俺的威名!」
彭武的語氣,有些打顫,
「這小子許久沒回來了,俺這債都沒得討!殿下,火鳳究竟去哪了?俺最近總是心神不寧,擔心這小子出了什麼事,殿下…」
「夠了!」
趙宗奕冷言打斷了彭武,那名字,令他的整個人微微顫抖。彭武霍的跪倒身軀,急切道,
「殿下勿要惱怒,俺自知暗令不可窺,可俺…真的…時常夢見他…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滿身是血啊…不管殿下派他去了哪裡,是何要緊的事,俺老彭尋思著,不如先喚他回來…」
「住口——」
趙宗奕抽出青鋒劍,劍刃直逼在彭武的咽喉前三寸處,斥道,
「本王的軍政要務,何時輪不到你在此胡言亂語,火鳳去向何方,何時歸來,與你何干?別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青鋒泛著寒光,刺在彭武的眼裡,心上早似中了劍般鮮血淋漓。
趙宗奕斜睨著彭武,
「今日後,你只須將公主尋回,沒有本王的吩咐,不許再踏入王府一步!否則,殺無赦!」
「這…這…殿下莫要動氣…俺老彭是心急…」
彭武萬萬沒有想到,趙宗奕會有如此激勵的反應,他顫著嘴角,勉強牽起尷尬的笑,卻望見趙宗奕目光里,透著徹骨的寒。
彭武的身子徒然一顫,笑容瞬間僵硬,只張著嘴怔怔失神,終於,他迎著劍刃,拱起了手,一字一字沉沉道,
「末將遵命…末將…只是…」
不等他講完,趙宗奕手腕一顫,劍刃向前又探上一寸,
「夠了,本王不想再聽!」
霎那間,空氣彷彿凝固般霜冷,彭武一雙虎目漸漸暗淡,趙宗奕「刷啦」收劍入鞘,徑直朝林間的戰馬走去,頭也不回…
「想俺老彭,獄卒出身,卻和金枝玉葉攀做了兄弟,想來賴得是殿下年輕時的恩典…俺老彭竟忘了本,得意忘形了…」
彭武跪在原地,久久保持著拱手姿勢,那呵呵呵的笑里,浸滿了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