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晨
飄渺峰
大雪漫天如紛花,天地皆白。
本是美不勝收的晨景,卻刺得蘇伊桐眼底滿是淚水。
她奔跑在雪地上,四處尋找著。
霜風飛身而來,「蘇姑娘,怎麼了?人醒了?」
「醒了…霜風,他不見了,他醒了…然後…然後…他什麼也沒說…好像受了刺激一樣…衝出了門…不見了…不見了阿…」
蘇伊桐緊攥著霜風的衣袖,急得語無倫次。
「快幫我找…我的眼睛要瞎了…為什麼找不到,他去哪了…」
「姑娘莫慌…在下這就去。」
「霜風,」剛轉身,又被蘇伊桐扯住,m
「我…我這驅寒散還來不及給他吃…霜風…幫幫我…」
她的嘴唇已然凍得發紫,自己給她的藥瓶從未開過,霜風無奈的搖搖頭,
「放心吧,蘇姑娘且回去等著。」
霜風身子騰空而起,白影如一縷隨風飄動的霧氣,攪得雪花,縈繞飛舞,漸漸消失在皚皚雪色之中。
蘇伊桐揉了揉眼睛,踉踉蹌蹌的追著霜風的方向而去。
一棵蒼勁的古柏樹下,柴文訓蜷縮成一團的身子,劇烈的發著抖,就連牙關也不自覺的「咯吱咯吱」打著顫。
擦過樹冠的疾風,驟然兇猛,嗚嗚的嘶吼,卷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刀鋒般划著他的面頰。
他的身體已然僵硬,手腳凍麻如石。飄渺峰,峰高百丈,峰頂之雪終年不化。
空氣稀薄,寒涼侵骨。
若是常人至此,沒有內力護體,不足一炷香的時間,便會送命。
這個時候,
白影飄然而至,霜風擰開柴文訓緊閉的牙關,將驅寒散塞了進去。
恍惚間,有股融融熱流湧進血脈,柴文訓逐漸恢復了知覺,撐開疲憊的眼皮,見一白衫男子佇立在紛揚大雪中。
目光對視,霜風面露鄙夷之色,一把將柴文訓從雪地上提起,柴文訓雙目射出兩道寒光,他掐住霜風的手腕,想掙脫卻直感渾身綿軟無力。
霜風虎口力道又重幾分,拽著他的領口,拖著朝茅屋的方向疾走。
「師父——」蘇伊桐迎面趕來,激動道,
「你去哪了,擔心死我了,霜風你快將他放下。」
柴文訓額前髮絲凌亂的垂著,蘇伊桐望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霜風滿臉嫌棄。
蘇伊桐攙住柴文訓的手臂,用單薄的肩膀吃力的支撐起他歪斜的身子。
他的身子重若鐵鑄,才只邁出幾步,二人便要一同栽倒。
霜風箭步攬住柴文訓的肩膀,諷刺道,
「武功盡廢,這冰天雪地的,在下勸你還是要安分些。」
「什麼,霜風你說什麼武功盡廢?」
蘇伊桐驚道,一聲悶吭,柴文訓猛然掙開二人,
「師父!你要去哪?」
蘇伊桐拽住了他,
「走開。」柴文訓慘白如紙的唇,掀出一句干啞的冷語,她錯愕的張著嘴,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望著他跌跌撞撞的走遠,她的心,如墜冰窟。
霜風憑空躍起,閃動雙指戳中了柴文訓脖頸的穴道,他隨即栽倒在雪地上,一動不動。
不顧蘇伊桐的追問,霜風又如方才那般拖拽著,將柴文訓拖回茅草屋。
「我…我師父他…真的武功盡廢?武功盡廢的意思,就是…再也好不了了是嗎…」
霜風點頭,
「五臟六腑,已然衰竭,尊師說過,縱然救了,他苟延殘喘的日子也不多了。」
聽到「苟延殘喘」這四個字,蘇伊桐的心中無限凄涼。
她怔怔的凝視著柴文訓的臉,淚無聲的湧出。
柴文訓的眼瞼微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蘇伊桐忙抹去臉上的淚珠,上前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你感覺怎麼樣,怎麼樣?冷是嗎…霜風…這驅寒散為什麼不管用,他的手好冷。」
柴文訓的目光空然,尋不到焦距,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他側過頭,不再看她。
無論她怎麼喚,他就是一語不發。
「回答我啊…你哪裡不舒服…」蘇伊桐哀求著。
暗暗嘗試著運氣,那股如火燒灼熱的疼痛感立刻席捲全身,然後是無骨般的虛脫感。
柴文訓乾涸的眼底,
劃過一道惶惑之色,
果然,
這痛,已不是毒,
是…五內衰竭…氣脈結滯所致…
自己的內力和融進骨血二十餘載的百年之毒一樣,喪失殆盡。
柴文訓久久望著床尾的陋窗,視線像穿過那微冷蒼白的晨光,投向了悠悠歲月。
二十年前,
黃沙漫天,衰草斜陽。
他親眼望著自己的故都,
漸漸模糊在縉賊鐵騎盪起迷亂的塵霧裡。
七歲的他,還只是個孩子,
墜入懸崖,受寒毒噬骨之苦。
為復國恥家恨之仇,
為了完成父王的遺願,重建大梁。
他,選擇以毒續命,活下去。
百年之毒,
助他煉成蓋世武功,天下無敵。
作為交換,他以身成這毒的宿體,供凝氳上千靈根怨氣的毒孽,修鍊真身。
二十年來,毒痛幻化無窮,他生不如死,
卻次次從那些如同地獄般折磨的日子裡,
闖了出來。
從不曾放棄,
他甚至開始依賴這種痛苦,
因為,毒是他成就大業所有的希望。
現在,這毒去了,
只留得這一副殘軀,
他成了廢人,手無縛雞之力。
柴文訓忽而放聲大笑,
笑聲悲涼,
看著他眼中蒙著如死灰般沉痛的絕望,
蘇伊桐的心口刀絞似的疼痛,
她早已泣不成聲,哽咽得無法呼吸…
陵西山腳晨
慕容驥沒有騎馬,一路沿著林間細徑蜿蜒步行。
行了整宿的夜路,他不覺疲憊。
因為他的心中,疑竇叢生。
腦海中竟又一次猝不及防的現出蘇青雨的身影,他身著那一襲素凈的白衫,正提著氣,在林立的樹榦間疾步穿行。
這孩子天資聰慧,加之勤學苦練從不怠慢,這輕功身法進步極快。只要細心教導,他必能成材。
一箭穿心哪,
鮮紅的血浸透了青雨胸前白衫。
他眼中還彌留著臨死前的恐懼,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而人,故去已有三月。
慕容驥呆立林間,
眼裡閃動著凄然的光。
青雨本是那墨斬門一個不起眼的刺客,行刺失敗,因南舍公主為其求情,才在殿下刀下保住性命。
他,竟是聖上遺落民間的龍脈。
想到這,慕容驥心頭徒然一緊。
青雨的真實身份,此等關乎國運的皇族密史,莫不是…來自於…火鳳?
而火鳳,只聽令於殿下。
異族…火鳳確與彭武提起過…他會遠去異族境內…之後…便渺無音信,恰好不多不少,也已有三月…
龍脈被殺…聖上卧病不起,
平王藉此機向翌王發難,
直指殿下為登帝位,暗殺龍脈。
朝中微言四起,議論紛紛。
幸前有父親與林總管出面平亂,
後有聖上下一紙詔書,昭告天下為其正名。
受此蒙天之冤,殿下…卻由始至終避而不理,
獨坐槭臨軒。
如此淡然處之的態度,
縱然…他…胸襟開闊如江河…
確也…有失常人性情…
難道,青雨被害、火鳳失蹤這兩件事…
其中…真…有著…牽連?
這隱匿於暗處…坐收漁翁之利的人…
真的是…殿下嗎?
火鳳…到底身在何方?
山間,
不知何時下起了濛濛細雨,
如蛛絲帶著一股潮涼的水汽,
罩濕了他的衣袍。
慕容驥的心頭,
漫上一種難以形容的傷感。
步伐,沉重。
竹徑通幽處,晨鐘空人心。
耳邊響起一聲聲清澈的鐘聲,
不知不覺,已身入靜慈庵的地界。
想到方才自己對翌王的揣測,又想到趙宗敏,慕容驥百感交集。
恍惚間,迎面遇見一青衫小尼,小尼朝慕容驥雙掌合十,
「前方便是靜慈庵,佛門乃是清凈之地,不知這位施主上山,所謂何事?」
慕容驥忙低垂下目光,雖是面呈尬色,卻還是開了口,
「請問師父,庵中可有一女子從宛城而來…她的名字…是…」
「施主說的可是宗敏姑娘?」小尼眼中閃現欣喜之色,
「是…」
「那施主便是慕容將軍了?」
「是。」
「隨貧尼來吧。」小尼衣袖輕擺,步伐輕快的引著慕容驥上了山。
停在庵堂院門前,小尼道,
「慕容將軍稍候片刻,我去請宗敏姑娘。」
「有勞。」
待小尼將院門關緊,清澈的鐘聲又再次響起,裊裊飄來,深沉而悠遠,久久回蕩在慕容驥耳邊。
寺院幽靜,古木晨光,默對這寂靜莊嚴的梵剎,慕容驥心生清靜,他深深吸了口染著沉香的空氣,又長吁了出來。
突然,他似想起了什麼,才舒展開的眉又蹙了起來。
忖量片刻,慕容驥朝院落的方向深深望上一眼,轉身快步流星的離開。
敏兒…莫要怪我,
寶剎靈氣,洗滌俗塵,眼前此等局面,唯有這佛門清靜之所,才可護你平安。
怎奈心中疑霾不散,我便難得安寧。
世事無常,人心險于山川,難於知天。
此去,迢迢前路陌,願只是一場誤會…
只是…庸人自擾…
「慕容大哥…」
虛掩的院門后,
趙宗敏望著慕容驥絕然離去的背影,
心下一片酸澀,
淚,如離珠,滴落不止。
「阿彌陀佛…」
趙宗敏回身,望見主持慧貞手捏佛珠,立於灰檐之下。她趕忙抹去面頰的淚水,快步至前,行禮道,「師父。」
慧貞用淡淡的目光,掃過趙宗敏淚痕滿面的臉,露出一叢慈愛的笑。
趙宗敏的臉龐泛起微微紅暈,羞愧的垂下了頭。
「師傅,弟子…知錯…」
主持點點頭,
「敏兒哪,你可知,這庵堂為何名靜慈?緣是此處,隱於幽林,人跡罕至,可所謂,靜能明道,靜能生慧,靜能開悟。」
「是…」
「無念,方得靜,你塵緣未了,又怎能覓得清修之所呢?」
趙宗敏眼圈一紅,跪倒在地,
「弟子…知錯了…求師父不要趕我走。」
主持附身攙起趙宗敏,
「貧尼並不是要你下山,起來吧。」
趙宗敏神色黯然,聲線有些哽咽,
「敏兒有幸沾得佛光,但可惜慧根淺薄,辜負了您啊…」
「紅塵百劫,俗情暗涌,實乃人之常情。」主持目光幽邃,意味深長道,
「今日不渡,明日渡,金光大道,不爭朝夕。若是良緣,乃是前世修來,當要珍惜。」
趙宗敏微怔,又含著感激的淚光,朝著主持深深一拜。「謝謝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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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渺峰
晨
蘇伊桐和這飄渺峰的晨光,
到的一樣早。
進門見柴文訓盤膝端坐在榻上,她頓感心安,微笑著將手裡熱騰騰的粥放到了桌上。探身輕喚,
「來來來,吃早飯吧,山藥瘦肉粥,嘗嘗吧…」
柴文訓雙目緊閉,不語。
蘇伊桐憔悴的臉綻起融暖笑靨,
「今天的天氣特別好,吃完粥呢,我們出去走走?啊,對了,今日的驅寒散…你可吃了?」
見他依然面無表情,她幽幽嘆息,又笑道,
「我師父就是厲害,醒著和睡著都這麼有定力,就是不理我。哎…師父,你終日不言不語的,你不悶嗎?快來,把粥喝了吧,乖,然後我陪你去看雪景。」
她的語氣像在哄著一個任性的孩童,充滿耐心。
柴文訓眉頭一皺,睜開眼卻不曾望她一眼,下床直徑朝門口走去。
蘇伊桐在他身後,脫口叫道,
「我知道你怪我!」
他驟然停下,她小心翼翼的靠近,用玉指輕輕牽起他的衣角,
「如果不是因為救我,你不會摔下山崖…也不會…武功盡失…你怪我…怪我也是應該的…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可是你不要這樣下對你自己,你不吃不喝…會扛不住的…你跟我說句話好嗎…罵我…罵我也好…你不要自己憋著…我…我好擔心你…師父…」
她淚如雨下,搖著頭哽咽的念。
片刻的失神,柴文訓猛然甩開她的手,她一愣,熱切的目光霎時間暗淡,待淚眼中他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蘇伊桐頓感天旋地轉,腳下一軟,昏倒在地。
雪,半空中,搖曳迴風。
柴文訓捂著肩頭的箭傷,在雪裡狂奔。
直跑到喉間血氣上涌,阻攔身前的是一道巨大的橫垣斷崖。
崖下,雲海翻湧。
往日如昨,歷歷在目。
回想起那一日,他帶她逃至斷崖,
疾風卷著箭雨,從四面八方猛烈襲來。
直到此時,腦海中她驚恐失措的眼神,仍好像利刃扎著他的心。
墜落懸崖的那一刻,
他渾身是血,
心亦像是被人活生生的撕裂開,
鮮血淋漓,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怎會懼怕生死,不過不甘心罷了,
那種痛心疾首的感覺,是自己沒能保護好她。
如今,他已然成了廢人一個,
他不願再看她,
因為看著她,他的心很痛。
柴文訓捂著箭傷的手,不自覺的一陣痙攣,
忽的一個趔趄,跪倒在崖邊,
眼底,空茫。
茫茫雲海,千瀾卷雪。
道道的霞光,猶如鋒利的金色長劍,
穿透浩瀚的雲層,
現出一股凌厲之勢,令人望而生畏。
柴文訓的心,猛然一沉,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很無助,
天下之大…何處容身…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
眼底,氳起一片悵恨的霧靄。
突然,柴文訓餘光掃見身旁竟不知何時,出現一青袍老者,正背負著雙手,悠然觀景。
柴文訓臉色霎時陰鬱,他吃力的站起來,用冰冷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老者。
老者氣定神閑,手捋薄須,沉念道,
「你的身子,比貧道想象的,還要弱。」
一句話,惹得柴文訓五內翻騰,雙目射出兩道冷電,奈何渾身疲軟,聚不起一分力氣。
老者微笑的看著柴文訓,「你可是想活著?」
柴文訓沒有回答,僵硬的嘴角緩緩浮上自嘲的冷笑。
形同廢人,活著又有何意義。
「為解去你身上的奇毒,貧道幾乎耗盡了功力,」
仙醫目光淡淡,注視著柴文訓的臉。
柴文訓如死灰般沉靜的眼底掠過一絲驚訝之色,又轉瞬即逝。
這異常平靜的反映,倒令仙醫很是意外。
見面前的老者神色異樣的打量著自己,柴文訓捂緊傷口,欲走。
錯身之時,仙醫眼中蘊著期待,問道,
「萍水相逢,貧道不匱餘力也要救你的性命?你可知為何?」
柴文訓並未停留,他的面色凜然如霜,冷聲回道,
「與我何干。」
望著那漠然的背影,
仙醫愕然失色,
難道…他並非夏族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