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北縉槭臨軒
石室,幽冷。
陳媽面容蒼白,無甚血色。她正斜斜倚著冰冷透骨的石壁,目光蕭然。
一陣悶響,對面沉重的石門緩緩滑開,陳媽眸色驟亮,探頭朝著門口迫切的望。
有黑影近前,點著了石案上的蠟燭,還是平日那個侍從,正將食盒裡的飯菜擺到自己面前。
陳媽轉過臉,目光隨即暗了下去。
忽然,門口傳來低語,
「下去吧。」
侍從朝門口方向恭敬拱手,退了出去。
又是一陣悶響,石門關閉,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陳媽欣喜之色浮於臉上,目不轉睛的望著,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毒已然令她的視線變得模糊,燭光又昏沉暗淡,她極力撐大著眼睛,望著他在石案前停下,端然穩坐。
她不捨得眨眼,渾濁的瞳孔中涌動著掩飾不住的慈愛,直直望著趙宗奕剛毅俊秀的臉龐。
短暫的沉默,趙宗奕面無表情的冷言一句,
「本王暫且留你活命,乃是有話要問。」
他眸色幽沉,平靜掃過陳媽的臉龐,用止水不波的語氣,繼續講道,
「你既與本王有不共戴天之仇,處心積慮潛在公主身邊,伺機而動,幾次與本王相見,飯食茶點皆可下毒,何必興師動眾暗設水兵?當日明月潭水下,你本就勝算在握,治本王於死地便大仇得報,又為何要將繩網割斷,令本王逃脫啊。」
等了片刻,見她不語,趙宗奕慢慢踱至陳媽面前,
垂下眼帘,目光,冰冷、狠厲,
「本王沒什麼耐心,喪母之痛,本王恨不得即刻將你碎屍萬段,速速答來…」
話未語完,趙宗奕忽感心頭徒然一陣從未有過的酸楚,她不知何時,已跪爬在自己腳下,斑白的髮髻蓬鬆雜亂,一雙淚眼婆娑,無甚畏懼,竟是溢滿慈愛與關切。
趙宗奕錯開那目光,闊步走出了石室。
陳媽的雙手,止不住的顫。
淚終是忍不住,擦了又流,流了又擦…
竹西軒
晌午時分,沉花一路小跑穿過庭院,來到一間廂房,叩門輕喚,
「公主…」
「怎麼樣怎麼樣。」蘇伊桐開門,迫不及待的問。
沉花小臉凍得通紅,鑽進屋內在暖爐前哆哆嗦嗦的烤著凍僵的手,碎念道,
「北縉…真的是太冷了…若…若是在南舍…」
「哎呀,你別說這些沒用的。」蘇伊桐急躁的打斷她,
「快告訴我,怎麼樣了。」
沉花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沮喪道,
「哎…公主,沉花覺得還是別抱念想了,今日慕容將軍從殿下的書閣出來,又是先朝著竹西軒的方向走上一段,然後停下來,站了許久,便又折返,出了府去。這都第幾日了,我啊…都要被凍死了…」
「這慕容驥簡直就是極品中的極品…瞻前顧後,頑固不化,我真為敏姐姐不值得…怎麼就喜歡這麼個石頭…殿下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又幫著散出消息,側皇妃離世,敏姐姐便憂傷過度,肝鬱氣結,身子虛弱…」
蘇伊桐擰著秀眉,在房間來回踱步,
「這個慕容驥,愣還能忍到現在…我也真是佩服了…」
「公主啊…難道…慕容將軍不來看敏兒小姐,我們就不回別院了嗎?」
沉花剛問出口,門外傳來叩門之音,
「錦兒?」
「啊…敏姐姐。」蘇伊桐忙朝沉花使了個「噓」的手勢,跑過去開門。
趙宗敏身穿白裙,正捧著件青藍色的斗篷,站在門口,她消瘦的面龐,無甚氣血。
「敏姐姐,快進來。」
蘇伊桐心疼的將她拉進門,趙宗敏輕聲道,
「青雨的斗篷綉好了,想這孩子如此珍愛,在我這放了多日,定是心急,錦兒快給他送去吧。」
「哎呀,這不是什麼大事…」蘇伊桐將斗篷撂到桌上,細語道,
「敏姐姐,近日除了去佛堂,極少出房門,我…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擾…但你要記得,我就在你隔壁,你心裡難過想有人陪,就來喚我,我隨時候著…不要把什麼苦,都藏在心裡…」
蘇伊桐緊握著她冷如冰的手,恨不得將全部體溫輸送過去。
趙宗敏面露感激,
「錦兒莫要擔心,我沒事…」
又避著她關切的目光,緩緩踱步到窗前,「佑兒…本就擇了條不歸之路,一切皆為命數…殿下沒有軟禁於我,准我繼續留在王府之中,便已為寬待,又准許錦兒在竹西軒陪我…我更是萬分感激…」
她轉過身,強扯出一抹微笑,
「錦兒,殿下此時亦是滿腔憂愁,更需要錦兒的安慰,錦兒當在槭臨軒才是啊…」
蘇伊桐一怔,神色轉而暗淡。
她何嘗不知,殿下此時正需要陪伴,哪怕是靜靜相隨於左右,也是盡一份心意,只是…每每如夢,血光便如鵝毛一般漫天紛飛,那雙狠厲決然的眼眸,直令她毛骨悚然。
她心中有懼,幾日來與他相處,自責、悲傷、惶恐、百感交集沉壓於心,早已不堪重負,又怎能亦如往常,只得借著陪伴敏姐姐的理由,避而不見…
「錦兒?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與殿下鬧了變扭…」
見趙宗敏反過來關心自己,蘇伊桐更是難過,苦苦一笑道,
「敏姐姐放心,那槭臨軒還有青雨啊,還有彭將軍也經常去,慕容將軍…也每天都去書閣與殿下議事,殿下不悶的…」
說出慕容將軍,乃是她有意試探,望見趙宗敏美目瑩瑩,泛起落寞之色。
她忙若無其事的打趣道,「啊,敏姐姐我還說有空拜你為師,好好學習女工刺繡呢。」
「嗯…」趙宗敏頷首,「錦兒,我先回去了…」說罷,兀自步出了房間。
覺察到氣氛有異,沉花進門便輕扯著蘇伊桐的衣角,細聲道,
「要不我明日再去書閣門口等慕容將軍。」
「不用!」蘇伊桐一口拒絕,目光堅定的說道,
「我明天親自去,我就不相信了,慕容將軍一日不進竹西軒,我就一日不回別院,跟他較上勁了!」
夜長,人不寐…
次日書閣
晨光微暖,將槭臨軒中照得金輝一片,卻仍藏冬夜殘存之寒。
迴廊轉角處,蘇伊桐緊了緊斗篷,朝著書閣方向,長長的望。
終於,見一藍袍身影緩步而出,朝自己而來。
蘇伊桐忙正了衣襟,待那身影近前,便邁開步子,轉彎迎了上去。
慕容驥垂著目光,若有所思。
忽的,被一抹纖柔迎面撞了個滿懷。
竟是南舍公主,他自知失禮,連忙後退,拱著手抱歉道,
「是在下失神,衝撞了公主,望公主見諒,可…可是傷了?」
蘇伊桐忙低下頭,快語回道,
「沒什麼…沒什麼…」
她似有意避著自己的目光,慕容驥問道,
「公主神色匆忙,可有急事?」
「我…我要求見殿下,請太醫院李大人速速進府…遲了…遲了…就真的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蘇伊桐神色恍惚,喃喃念著。
「可是敏兒的病情加重?」慕容驥面色徒然大變,急急追問。
蘇伊桐憂鬱的俏臉,轉而陰沉,嗔怒道,
「敏兒姐姐的事…我想慕容將軍還是不要問了…問來何用?你是大夫嗎?你會治病嗎?」
「這…」他被問得囁嚅不語,只憂心忡忡的望向蘇伊桐,但見美目里點著凄然絕望的幽光。
慕容驥頓時心急如焚,直直朝她身後而去,
「站住!」
蘇伊桐猛然這聲大喝,連自己也吃了一驚。
她深呼吸幾次,勉強順理了氣息,踱到慕容驥身前,冷言開口,
「這條路只通往竹西軒,慕容將軍這是要去看敏姐姐嗎?可是想好了?見面要說什麼?」
慕容默然而立,神情複雜,她語氣更是異樣,
「殿下現在是敏姐姐唯一的親人,敏姐姐病了之後,他撤走了竹西軒的守兵,又讓我住進去方便照顧。請問慕容將軍,以何身份前去探望?難道是…我方才…情急失口說了要鬧出人命,慕容將軍想前去…與敏姐姐告個別嗎?」
慕容驥如鯁在喉,深鎖的愁眉微微在顫。
蘇伊桐鄙夷一笑,
「將軍身為三軍統帥,與殿下歷經沙場無數,默契頗深。敏姐姐的事,殿下屢次三番提點於將軍,將軍每一次都裝作聽不懂,也挺累的。擇日不如撞日,我現在就和慕容將軍把話說明白了吧。」話落,蘇伊桐用漠然的餘光瞟上一眼,又深吁口氣,決然道,
「如若…是臨終之別,那便不用去了,李大人醫術高明,瘟疫都治得好,我相信…敏姐姐定能痊癒…只是…心頭的病,殿下也無計可施了,又如何指望將軍。」她上前兩步,目光如炬,慕容驥恭敬的向後退,蘇伊桐滿意的頷首,
「殿下常說,為大將者,當殺伐果斷,長算遠略,不如…我與將軍捋一捋這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將軍去了,說幾句客套話,讓敏姐姐節哀順變,保重身子。依敏姐姐的性子,無非是禮貌的感謝將軍兩句。之後呢?將軍繼續回府過安生日子,敏姐姐繼續住在空蕩蕩的竹西軒里,日子久了…侯爺為將軍選了個八字甚合的佳偶良妻,將軍為慕容家開枝散葉…敏姐姐呢?哦,對了…」
她似恍然大悟道,
「還有個青年才俊林逞之…去那個什麼什麼州上任來著?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但現在看…恐未必了…敏姐姐以前便被傳為不詳之人,還未嫁,便客死未婚之夫…而二公子行舟溺水…側皇妃病逝…竹西軒一時間悲雲慘慘,惡霧漫漫…這流言蜚語會傳成什麼樣子?我想…那林逞之的父親,汝陽王…再怎麼通情達理…也不如承恩侯爺吧…林逞之縱然是大智大勇也不及慕容將軍吧…就算看在殿下的份上,娶了敏姐姐,當真能待她如珠如寶?所以,將軍和敏姐姐,早就不在一條路上,各有各的結果,又何必過去惺惺作態,說兩句漂亮話,給自己求個心安呢?」
這連番的諷語,如密密麻麻的針,鑽刺著慕容驥的鼓膜,他威武的面龐已然是一陣紅一陣白。
她看在眼裡,忽的翩然一拜,換上了懇切的模樣,
「錦兒初到北縉,自知不該與將軍如此直言不諱,還請將軍見諒。只是…不知道北縉有沒有這麼一句話,」
她悠然踱步,吟道,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許…將軍浴血奮戰,必早將生死看淡,錦兒也覺得,人終有一死,當不留遺憾才好。能與心愛之人在一起,一日也罷,一世也好,皆是上天的恩賜,當好好珍惜。如若…錯過,多年之後,得知自己的愛人,過得並不幸福…而自己當初放手,本是想要成全於她…到那時…肝腸寸斷後悔的感覺,會比死更要難受…」
慕容驥身子一顫,目光變得悠長、深邃。
往事,歷歷在目。
那年,遠戰諸夏,勝。
他身負重傷,命懸一線,趙宗奕將他安於邊關小城休養。
歲月如梭,夏蟬冬雪,不過轉眼。待傷勢好轉,他騎快馬,披星戴月的奔回宛城,與她相見。
她早已相思成疾,如一株風雨中不堪重負的梨花,幾聲輕咳彷彿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他心疼不已,將她攬入懷中。
「讓敏兒挂念,我不好。」
她無語凝噎,輕輕地搖頭,哽咽著念,
「敏兒好怕…怕再也見不到慕容大哥…」
他一笑,輕聲道,
「莫怕,有敏兒的惦念,我又豈會有事?定能平安而歸。」
「敏兒知道…慕容大哥武功高強…但刀劍無眼…每每出征,敏兒都…都想隨你同去,哪怕…哪怕…是死…敏兒也想陪在慕容大哥身邊…再也不願相隔千里…等慕容大哥回來…」
她的淚水浸得他胸膛一片溫熱。
他眼底潮濕,雙臂擁得更緊,直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
恍惚間,耳邊,傳來男子之音,
「本王深知,驥兄絕非無情無義之人,如今躊躇不前,乃心中有懼,但驥兄怎可以己之意,度他人之情?何為佳偶天成…何為有緣無份…本王倒認為,敏姐姐不像尋常女子般柔弱可欺,驥兄怎知,她不願與驥兄同舟共濟,患難與共?」
身後,翌王趙宗奕劍眉微蹙,朗朗而言。
「將軍既然不在乎世人對敏姐姐不詳之言,擔心的是慕容家殺戮太重,給敏姐姐招來橫禍,那何不換過來想一下,敏姐姐此時的心意…當和將軍一樣啊。」
蘇伊桐凝望著慕容驥,一字一字講得意味深長。
慕容驥長長吸了口氣,滿面愧疚的朝著二人拱手,
「末將…告退。」
他急急轉身,朝竹西軒奔去。
「慕容將軍…要加油…啊…對了…若見到…那丫鬟舒蘭…」蘇伊桐話未喊完,被趙宗奕一把拉進懷中,「錦兒…」
蘇伊桐掙開他,緊張的說,
「殿下不知道…我方才騙慕容將軍…說敏姐姐她病的…病的快不行了…我想舒蘭沉花此時恐怕正按照我的吩咐,在那演呢…我剛才話沒忍住,全說出來…要是弄巧成拙可就麻煩了…」
「驥兄既已茅塞頓開,自然無畏,無論敏姐姐是否病重,驥兄此去,都將是一劑良藥,藥到病除。」
蘇伊桐點點頭,又垂下頭小聲叨念道,
「那我…那我也想去偷偷看看…看看慕容將軍怎麼說…」
趙宗奕會心點頭,「本王也是。」
說罷,牽起她闊步向竹西軒而去。
此時的竹西軒,舒蘭正端著濕漉漉的木盆,朝衣袍浸濕的慕容驥止不住的拜,
「慕容將軍饒命,慕容將軍饒命,舒蘭一時情急,沒…沒看見慕容將軍…」
「敏兒小姐此時情況如何,速速講來。」
慕容驥顧不上渾身狼藉,焦急不安道。
「小姐…小姐…她…她…」
舒蘭凄凄然的牽起衣角,掩面而泣,慕容驥霎時感到天昏地暗,眼前一陣暈眩,倒退兩步,又飛快的向閨閣奔去。
再步入這庭院,已隔七載…
「敏兒…敏兒…」
他站在門前急喚,無人答。
手輕顫,將虛掩的房門輕推,慕容驥箭步跨進閨閣,空無一人。
雖是帝王家,她的房間極素樸、清新、不染纖塵。
床榻上,如水般蕩漾的銀羅織錦緞褥,當是唯一華貴之物。
枕邊,一抹青藍格外顯眼,走近細看,正是那綉著並蒂蓮的荷袋。
他將荷袋拾起揣入懷中,讓兩枚荷袋在胸前成雙,思緒萬千,眼底泛起一片潮濕。
回眸,是她一襲白衣,目光驚異的望著自己。
慕容驥急步上前,不由分說的將趙宗敏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