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翌王府書閣
趙宗奕見來人是慕容驥與彭武,便放下手上書卷,正欲開口,發現二人面色凄然,神情悲慟,心中頓時有種不詳之感,忙問,「出了何事?」
彭武撲通一聲跪在案前,趙宗奕一驚,繞出書案,
「究竟何事!」
彭武抬頭,虎目里熱淚翻湧,悲憤交加的呼道,
「殿下…求殿下給俺老彭兵馬…俺這就要踏平灤土…砍了那灤主的腦袋…」
慕容驥含淚將呈上公文,沉痛道,
「殿下,今晨接到邊關急報,半月前,郾、胤、戌,三城於三日內相繼被灤軍攻破,郾城不戰而陷,戌城獻軍投敵…胤城全軍覆沒…洪霸…陣亡…頭顱被懸於城樓之上…」
趙宗奕急急翻開公文,一行一字皆啼悲泣血,觸目驚心,直看得他雙手微顫,愴然涕下。
彭武被慕容驥扶起,用熊掌般大的巴掌捂著臉,哭聲愈來愈大,直至失控,啜泣化為陣陣嗚咽。
趙宗奕的淚水,劃過堅毅的面頰滴落,浸濕了墨痕。
書閣一時間,悲聲大作,愁雲慘淡。
良久,見趙宗奕合上公文撂於案上,彭武忙胡嚕了一把臉頰的淚水,咬牙切齒道,
「殿下快下令,俺老彭這就校場點兵殺去胤城,生擒灤帥,將他剝皮抽骨,剁碎了,為老洪報仇!!!!」說罷,他轉身便要走,趙宗奕拽住他的手臂,
「不可妄動!」
慕容驥擋在彭武身前,
「彭武,此事大有蹊蹺,仇必是要報,當從長計議。」
「灤一向聚兵強攻,極少謀略。如今兵行詭道,當是蓄謀已久,主帥絕非尋常之人。若急於為洪霸報仇而草草出兵,必然中了敵人下懷。」趙宗奕眼眸深邃,拍了拍彭武的肩膀。
彭武氣喘如牛,撥浪著碩大的腦袋搖頭道,「即便不發兵,俺也絕不能讓老洪的人頭掛在那兒風吹日晒,俺心疼哪…心疼…俺要去把他接回來——」
邊說,他邊向門口而去。
「站住!」趙宗奕急喝,「敵營必已設下埋伏,你這麼去就是送死!」
「送死就送死,」彭武回身,寬大的鼻翼呼呼的顫,他直直瞪著趙宗奕,吼道,
「俺老彭就從來沒有怕過死,俺就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讓洪霸入土為安。他拚死一戰的時候,做兄弟的不在身邊,這死了,俺不能再讓他在別人的地界兒里做了遊魂孤鬼,受委屈!!」
趙宗奕眸色深幽,望著彭武血絲密布的眸子,正色道,
「不準去!這是軍令!」
彭武聞聽,又跪了下去,決然道,
「那俺就不做這個將軍!彭武在此叩別殿下了,若活著回來了,便再參軍入伍,受殿下責罰。若是一命嗚呼,也算與老洪做了個伴,九泉之下也念著各位兄弟——」
話落,「邦邦邦」三個響頭,起身徑直闖出大堂。
趙宗奕朝那蠻牛般的背影,急追了兩步,回頭望向身旁的慕容驥,慕容驥拱手言道,
「殿下放心,末將與他同去,必會加著萬分小心,將洪霸的頭顱帶回來。」
趙宗奕滿面擔憂,蹙眉忖思,又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
黃昏,他登上城樓,但聞馬蹄鏗然,滾滾而去。
他一揚手,臂上鷹隼振翅,盤旋半圈之後,排雲而上…
趙宗奕遙望冉冉碧空,一聲長嘆。
但願,它能早些時日,去到主人身邊。
翌王府佛堂
「吱扭」門開,王妃身著雲錦素白緞裙靜跪於裊裊香煙之中。
聞聲回眸,便見趙宗奕胖嘟嘟的小臉上滿是汗水,正從門外探頭探腦的好奇張望。他衣襟鞋子上落了些塵土,許是剛跟承恩侯練習完騎射回來。
王妃來到門口,俯身將他全身撣凈,又掏出絲帕柔柔的擦去他臉上的汗水,領他走到了蒲團前,輕語道,
「奕兒,跪下。」
佛,肅穆,安詳。
七歲的他卻滿是不屑的神情,念道,
「為何要拜?他又不是伯父,又不是義父。」
王妃嗔怪他的亂語,合十雙掌跪了下去,「母妃為何要求佛?」
趙宗奕望著面前的金身。
王妃未曾側目,只溫語道,「奕兒,你看那佛祖可在笑?」
趙宗奕眨了眨清澈的眸子,仔細端詳,果見佛像嘴角微揚,似在朝他頷首微笑。
他忙點著頭去扯王妃的衣袖,
「但…為娘卻看不到。」王妃黯然神傷,意味深長的念。
「明明在笑,母妃為何看不到呢…」趙宗奕眼裡發著異樣的光,側頭瞧著王妃。
王妃玉手撫上他面頰,輕吟,
「《金剛經》上說過,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不應著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我兒心思單純通透,而為娘心中有怨、有恨、有懼、自然看不到佛笑。」
「母妃心中恨誰?」
「有些記憶,永遠無法在為娘心中磨滅,變成痛苦,反覆煎熬…」王妃抬起頭,面頰掛著晶瑩的淚珠,
「所以為娘常年茹素,誦經禮佛,希望藉助佛法的力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太小,聽不懂母親的話,卻能看到她美目晶晶,深幽處好像藏著許多深不可測的東西。
「母妃…」趙宗奕伸出小手,想去為王妃擦淚,王妃露出慈笑,
「奕兒如今拜了承恩侯做義父,為娘和這翌王府,便有了希望,奕兒要勤功苦學,將來成為你爹爹般的人…」
「那樣…佛祖便能對母妃笑嗎?」
他烏黑的瞳孔中,映著王妃凄然淚下的冰顏,她默而不答,只緊抱住他小小的身體。
「母妃…奕兒定會出人頭地,絕不讓母妃再受苦,我要讓佛祖每一天都朝您笑…」趙宗奕攥緊拳頭,喃喃的念。
「母妃…」趙宗奕直直凝注著佛像前,王妃的靈位。眼中泛起一片潮濕,將三柱清香緩緩插進白玉香爐,閉目吟道,
「母妃,奕兒不日便揮軍南下,為兄弟報仇。天上宮闕清寒,母妃若不習慣,願這清香引路,出征前入夢來見孩兒一面…」
睜開眼,只見香煙裊裊而升。
佛,垂眸,仍安寧,祥和…
他推開門,午時的陽光些許刺眼,趙宗奕抬手遮蔽,待視線逐漸清晰,一抹倩影映入眼帘。
是她,她的王妃,正手提食盒,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他心頭頓感溫暖,忙側身擦去眼中的淚水。蘇伊桐輕步上前,
「殿下,別擦了,我都看見了。」見他面露尷尬,她又道,
「我也和殿下一樣,想念王妃娘娘,我特意拿了些糕點來,想拜祭。」
他點點頭,領她步入佛堂…
槭臨軒正堂
瞅著食盒裡黃澄澄的桂花酥,趙宗奕一陣驚喜,「錦兒做的?」
「那個…奶娘做的…我站在邊上學…還…還沒學會…」看著她俏麗滿是慚愧,趙宗奕爽然一笑,
「錦兒有心便好。」剛要動手,又瞬間止住,淡然問道,
「本王平日里,吃的那些糕點也是出於奶娘之手?」這一問,她驀的站了起來,退了兩步囁嚅道,
「不…不敢欺瞞殿下…是…平日那些…皆…皆是陳媽做的…」他面色徒然陰鬱,又轉瞬回緩,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示意她坐回來。
「錦兒可知道,那陳媽與本王有何仇怨?」
「不…不知…」一說到陳媽,蘇伊桐的心便提到嗓子眼,腦中飛快的思索,生怕說錯一句話。
他本不忍再問,奈何多次審訊,陳媽皆半語不發,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弒母的兇手,為何每次與那雙婆娑的淚眼對視,皆會莫名心酸。
趙宗奕長嘆口氣,又忽的想起什麼,沉言開了口,
「近日來,灤國來犯邊關告急,我軍連失三城,就連本王多年並肩作戰的好兄弟亦死於亂軍之中…」
「殿下所說的…可是洪霸將軍…」
他點頭,蘇伊桐神色黯然,倒吸一口寒氣,這…怎是一句節哀可以表達清楚的,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錦兒可知,灤軍主帥為何姓?」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莫名其妙,連連搖頭。卻在他薄唇輕啟,道出「柴」字的瞬間,如耳邊響起一聲炸雷,「蹭楞」再次站了起來。
「殿下…殿下…你可是想說是柴侍衛…不,不可能的…他不是那樣的人…絕對不是他…他就只是個侍衛…沒什麼能耐的…」
每次提到這姓柴的侍衛,她便如同換了個人,神色慌亂,急於為其辯解,趙宗奕直感厭煩,面色卻依然沉靜如水,他淡淡的看著她,又道,
「錦兒如此篤定?可是對那侍衛知之甚深?」
這…這是什麼邏輯?
為什麼每次說起陳媽,便會把師父扯進來?
他…是在懷疑陳媽和師父是同謀?
不…或許他連我都在懷疑?
是啊…陳媽在別院住了大半年的時間…我…我怎麼說也脫不了干係啊…
連我自己都解釋不清楚…又如何讓他相信…該來了…始終還是逃不過吧。
她越想身子便越沉,腿一軟,跪了下去,
「殿下…我有罪…請殿下責罰…陳媽是我帶來的,師傅真的與她不認識的…更不會是什麼元帥…都是我的錯…」
趙宗奕心頭湧上酸楚,他真心以待,而她卻始終如履薄冰,唯恐自己會隨時取了她的性命。
他與她之間,似乎從未真正親近過,幾番下跪央求,皆是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多言問上幾句,她便失了分寸,全然不顧自己的感受。
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嘆息,趙宗奕起身,緩緩走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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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西軒
舒蘭戰戰兢兢的將茶斟上,慕容慈微微一笑道,
「呦,瞧這丫頭,怎麼一直發抖?可是敏姐姐這閨閣太過清冷了?不如我讓下人再送個暖爐來吧。敏姐姐身子弱,可別染上風寒。」
趙宗敏頷首,溫聲道,
「慈兒的美意我心領了。想上元節在即,天氣便將回暖。」
「啊,敏姐姐不提慈兒竟然忘記了,上元節就要到了。哎…我這個大哥,也不講一句就去了邊關…」
慕容慈手托著下巴,喃喃自語,
「每年上元節啊,爹爹和大哥都陪著慈兒,去街市上賞燈,也不知道今年,他趕不趕的回來…」
「慕容將軍…定能平安歸來。」
趙宗敏眸色深深,望向窗外。
「敏姐姐,怎麼還稱呼家兄為將軍呢?」慕容慈神色異樣道,「大哥回去已然將他與敏姐姐兩情相悅之事,告於爹爹與慈兒了。若不是爹爹病了,慈兒抽不出空閑,昨日便來恭喜敏姐姐了…」
「侯爺病了?可嚴重?」趙宗敏關切的問。慕容慈臉色暗淡,無奈的嘆道,
「爹爹他啊,就是老了,想不通透。大哥為了敏姐姐,甘願受那兩箭,又自逐於家門,還有什麼可顧及的?即便是他病了,又如何?還不是只有我心疼。」趙宗敏心頭一緊,
「慈兒…慈兒所言是何意?慕容大哥他…他發生了何事?」
「何事?怎麼大哥沒有告訴你嗎?」慕容慈起身,悠然踱步道,
「即便我大哥沒講,敏姐姐這冰雪聰明,八面玲瓏的心思?竟也猜不出昨日,我承恩侯府上發生了何事?」
語落,她眼皮輕挑,本是和顏悅色的容顏徒然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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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王府別院
「公主,公主,」沉花急叩房門,蘇伊桐一驚,才握住的龍鱗險些滑落。她忙跑過去開門,就見舒蘭神色慌張,央求道,
「公主,快去救救我家小姐,慕容…慕容小姐來竹西軒了。」
什麼?偏偏趕上慕容將軍不在…
我與殿下又…
蘇伊桐心中暗道,卻也來不及多想,將龍鱗別在腰間,隨舒蘭急趕到竹西軒。
竹西軒
才進庭院,便望見慕容慈被一眾婢婦丫鬟簇擁,姍姍近前。蘇伊桐長吸口氣,迎了上去。
「慕容小姐。」她淡淡行禮。
慕容慈客氣亦然,回禮道,
「公主與敏姐姐真是情誼深厚,本小姐才來沒多久,公主也便到了。」
「是,敏姐姐這幾日身子不好,我沒事的時候就來看看她。」
蘇伊桐從容笑笑,目光正掃見慕容慈身後幾個老婢婦,皆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
她邁步欲走,卻被慕容慈一個婢婦抬手攔阻,
「公主多慮了,敏兒姐姐今非昔比,以後與慈兒便是一家人。想這心結得以化解,身子自然也就痊癒了。」
慕容慈終究是慕容慈,無論什麼話,從她的口中講出,定是陰陽怪氣。
蘇伊桐強耐住心中厭煩,回身向她走了兩步,禮貌道,
「慕容小姐若與我一樣,都希望敏兒姐姐過的好,那確實是件好事。」
慕容慈微微冷笑,
「確實啊,與敏姐姐相近之人,皆連遭橫禍,敏姐姐確實不適合再留在翌王府中,以免連累殿下和即將住進槭臨軒的我,還有…公主你啊。將來,我大哥在郊外買所大宅,將敏姐姐養起來,這對於我們每個人,皆是件好事,不是嗎?」
「什麼?你這話什麼意思…」蘇伊桐柳眉緊蹙,慕容慈也轉過身,上前兩步,明艷的臉龐漾著得意,卻在正要張口的剎那,大驚失色。
只見她杏目圓睜,視線直盯著蘇伊桐的髮髻,
「你…你…這玉釵哪裡來的?」
蘇伊桐毫無防備,被她一把將頭上的玉釵拔了下來。
玉釵在手,慕容慈驚詫的目光轉瞬化為嫉恨,
「他…他將這鳳釵送給了你?」
見她情緒激動,蘇伊桐一怔,這玉釵難道不是一件普通的首飾?
有什麼特殊含義?
她心中思慮,不知該如何回答。
恍惚間,覺得腰間一震,慕容慈竟然抽出她的了龍鱗。
「你這個妖女,膽敢以美色迷惑殿下…」刷的一道銀閃,直逼蘇伊桐的喉嚨。
此時的慕容慈,氣得面色蒼白,全身都在微微的抖,眼神中皆是煞氣,似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
面對冷刃的蘇伊桐,竟無一絲懼色,只急急大叫道,
「把刀還給我,還給我!你怎麼可以把它拔出來!快還給我!」
慕容慈發出凄厲的冷笑,
「我現在就要你死!」
她手腕一抖,龍鱗直刺過去。
蘇伊桐側身避過,忽的,身子被人從後面緊緊箍住,緊接著兩名婢婦撲上來,擒住她的雙臂。
龍鱗再刺,蘇伊桐確難掙脫,「公主!」
沉花一聲尖叫,就在這危急時刻,一襲白衣飛身而來,擒住了慕容慈的手腕。
正是蘇青雨。
「你算什麼東西,敢阻攔本小姐。」
慕容慈掙了兩下,手腕被抓得生疼,難動分毫。
「你敢傷她!我就與你同歸於盡,我這賤命值不了幾個錢?勸慕容小姐還要掂量掂量。」蘇青雨冷冷說道。
被那雙狠戾的眸子驚到,慕容慈終於恢復了理智。
「把手鬆開!」她怒顏稍緩,命令道。
蘇青雨加著萬分的警惕,緩緩鬆開了手,龍鱗隨著慕容慈的手臂垂了下去。
反倒是蘇伊桐失去了理智,她掙開身旁的婢婦,朝慕容慈撲了過來,大喊著,
「把刀還給我!」
蘇青雨忙將她攬住,
「姐…冷靜!冷靜!」
「還給我!」蘇伊桐就好似沒聽見,只發瘋般伸手去夠慕容慈的手臂。
慕容慈看了看手中這把不起眼的匕首,鄙夷道,
「粗鄙之國,果然上不了大雅之堂。」她徑直來到庭院角落的一口水井前,抬起手臂,
「你想要,便自己來取啊?」」
眼睜睜看她將手一松,龍鱗墜進了井口。
蘇伊桐急得哭出來,蘇青雨哪敢放她過去,手臂暗施力道,任她用儘力氣仍難以掙脫。
「放開我…青雨快放開我。」
見她這般心急如焚,慕容慈心滿意足的笑了笑,將玉釵收進袖口,帶領著侍從婢婦,大搖大擺的走出了竹西軒。
蘇伊桐伏在冰冷的井沿上探身向井下望。此時已近黃昏,光線暗沉,這井極深,黑漆漆的一片,是水還是冰都難辯得清,更何況是龍鱗。
她淚水奪眶而出,慌亂無措的念著,「師父…」蘇青雨拉起她,向後退了幾步,心疼的安慰,
「我去撿,我去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