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餘額不足?
宋然微微一愣,他剛才只點了六十幾塊錢的外賣,怎麼就餘額不足了?就算是最普通的工薪族,至少也有一兩萬的信用卡額度吧?是不是銀行系統出錯了?
他想不明白,只好重新下了一單,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只點了炸雞排和珍珠奶茶,共計二十九塊,總算下單成功了。
點完外賣之後,宋然放下手機,開始在屋裡四處晃悠,試圖了解一下原主人的生活。
這套房子是八/九十年代的裝修風格,赭紅色的土氣實木傢具,牆上掛著一幅發黃的風景月曆,水磨石地板上積了厚厚一層灰,茶几上堆滿了陳年累月的外賣盒子和空酒瓶,散發出一股餿臭味。
「這麼看來,我以前也不算太邋遢。」宋然摸了摸下巴。
客廳只有茶几、沙發和一台舊電視,兩間卧室一間鎖著,另一間亂七八糟,宋然翻箱倒櫃了半個鐘頭,最後從床底翻出一個積滿灰塵的月餅盒子,裡面是一大疊證件:身份證、房產證、戶口簿、畢業證、工資條……應有盡有。
「找到了!」宋然心中一喜,扯了個墊子坐在地板上,慢慢翻著那疊證件。
身份證上的年輕人獃獃望著鏡頭,額頭翹起一小撮頭髮,看起來傻乎乎的,旁邊寫著「宋小然」三個字,江城本地人,現年二十二歲。
「宋小然?哥們兒,咱倆就差一個字兒啊。」宋然挑了挑眉,難道就因為這個原因,閻羅王粗心大意勾錯魂兒了?
他隨手把身份證扔到一旁,又繼續翻看其他證件,半個小時之後,就把情況摸清了大半。
宋小然命不好,他爸是個小包工頭,施工時掉下腳手架摔斷了脖子,他媽傷心過度跳了樓,那時宋小然剛上高中,這套安置房就是他爸媽留給他的遺產。
爸媽去世之後,宋小然成績一落千丈,只考了個很爛的大專,畢業后稀里糊塗找了家公司上班,每個月基本工資五千塊,雖然有季度獎和年終獎,但他從來沒有拿到過,之前他好像還在準備專升本,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半年前又放棄了。
宋然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了——那摞證件最下面,壓著一大疊信用卡賬單。
想起剛才那條「餘額不足」的銀行簡訊,宋然猛地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趕緊仔細翻起了那疊賬單。
「限量版男士香水、限量版墨鏡、鱷魚皮錢包、白金袖扣……宋小然買這些東西做什麼?」宋然翻著賬單,深深蹙起了眉頭。
宋小然似乎非常迷戀某個義大利品牌,花了很多錢購買這個牌子的東西,平心而論,這牌子確實不錯,設計低調,實用性也強,宋然自己也很喜歡,他當總裁的時候非常繁忙,懶得花時間挑選衣帽鞋襪,基本固定買這個牌子,不少追求者發現了這點,經常送他這個牌子的禮物,甚至偷偷往他抽屜里塞。
但這個牌子並不便宜,一個錢包就要兩三萬,對宋小然這樣的普通工薪族而言,實在太貴了。
而且,自己剛才翻箱倒櫃的時候,也沒看到什麼錢包香水袖扣啊,難道變賣了?
宋然想不明白,只好繼續往下翻賬單,看著看著,他的眉頭蹙得更深了:「酒?」
大半年前,差不多就是自己遭遇車禍那個時候,宋小然終於停止了瘋狂購買奢侈品的傻逼行為,轉而開始酗酒了。他買的酒只是普通的廉價白酒,但購買數量卻十分驚人,幾乎都是整箱購買,而且幾天就能喝完一箱,簡直就是不要命的喝法。
「唉,原來如此……這麼年輕,太可惜了。」宋然翻完了所有賬單,大致猜到了怎麼回事,不禁有些唏噓。
根據這些賬單看來,宋小然迷戀上了某個義大利奢侈品牌,短短一年多時間,他就刷爆了七張信用卡,共計欠了銀行四十萬,最後整個人都崩潰了,開始借酒澆愁,醉死在了浴缸里。
「用著幾年前的舊手機,住著八十年代的老破小,刷信用卡買奢侈品……哥們兒,你說你圖啥呢?不值啊。」宋然嘆了口氣,消費主義害死人吶。
他轉念一想,又發起愁來,宋小然欠了銀行四十萬,這點錢對於過去的自己,自然算不了什麼,可是對於現在的自己,卻是一筆巨款了。
這套舊房子倒是能賣個百八十萬的,可這是宋小然爸媽留下的唯一遺產,宋小然寧願借酒澆愁都不肯賣房,說明他對這套房子很有感情,自己既然接管了他的人生,至少應該為他保留這套房子。
可是不賣房的話,去哪兒弄錢呢?
宋然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他向來不太看重金錢,覺得不過是賬面數字而已,如今卻忍不住開始懷念自己那些不限額的黑卡、股票、債券、大額存單,還有不記名的金條……可是那些東西都放在宋家別墅的保險柜里,金融賬戶也不能用了,萬一引起警方懷疑就麻煩了,畢竟自己已經成了「植物人」。
宋然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等著外賣,眼見天都快黑了,整個人餓得前胸貼後背,外賣還沒來。
他忽然想起手機扔在了外面客廳,連忙跑出去找到手機,這才發現有兩個未接來電,還有一條簡訊:「你好,我是送外賣的,剛才給你打電話你沒接,我把外賣放在你門口了。」
宋然已經餓得不行了,趕緊開門拿外賣。
打開老舊的防盜門,外面是狹窄的樓梯間,一片昏昏暗暗,堆了很多紙箱子之類的破爛兒,但並沒有什麼外賣。
宋然疑惑地四下掃視,眼角忽然瞥到了什麼,彎腰撿起一張小卡片:「佳佳炸雞店?」
那是一張巴掌大小的卡片,上面印著炸雞店的電話和特色小吃,這種小卡片一般是貼在外賣包裝袋上的,這麼看來,外賣確實送到了,但有人把自己的外賣偷走了。
宋然眯了眯眼睛,春江小區是個老小區,他住的601就是頂樓了,偷外賣這種事情,一般都是順手牽羊,除了外賣小哥之外,還有誰會上頂樓呢?
宋然抬頭望向對面,對面是一扇豬肝色的防盜門,上面歪歪扭扭貼著幾張俗氣的粉色小卡片,都是什麼「玉指按摩」、「泰式推油」、「銷魂蝕骨」之類的。
宋然面無表情地盯著那些小卡片,這麼看來,對門鄰居是個……樓鳳?
所謂「樓鳳」,就是居民樓里的暗娼,打著按摩推油的名號,實際從事的卻是賣/淫的勾當,一般和當地混混惡霸們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普通人都不太願意招惹她們。
飢腸轆轆的宋然只糾結了兩秒鐘,就在「息事寧人」和「捍衛外賣」之間,毅然選擇了捍衛外賣——那可是他刷爆了最後一張信用卡,買來的炸雞排和珍珠奶茶啊!
「砰砰砰!有人嗎?有人在家嗎?」
他敲了足足兩分鐘,那扇豬肝色的防盜門終於被一把拉開,而後是一個尖利的女高聲:「哪個死鬼敲門啊?趕著投胎嗎?!媽了個逼的賤人,操/你老母……」
宋然根本插不進嘴,只能無語地望著眼前口沫橫飛的女人,等她罵完。
這麼冷的天氣,女人卻只穿了一件薄紗睡衣,大半個白花花的胸脯都露在外面,兩片張張合合的薄唇塗得血紅,睫毛刷得像蒼蠅腿,她應該也就三十七八歲,模樣還算漂亮,但經年累月的皮肉生意讓她看起來幾乎像四十多歲的半老徐娘。
女人罵了一會兒,見對方不還口,又怒道:「怎麼,啞巴了?老娘正做生意呢,你他媽敲什麼門啊?媽了個逼的。」
宋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保持禮貌:「大姐,我外賣丟了,你看見了嗎?」
女人瞪大了眼睛,似乎對「大姐」這個樸素的辭彙非常不適應,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狠狠吐了口唾沫:「呸!剛才老娘在做生意,誰他媽見過你的外賣啊?你他媽是不是腦子有病?要是那個小雜種偷了你的外賣,你他媽上天台找他啊,儘管往死里打,打死我也不管,媽的個逼的……」
小雜種?宋然挑了挑眉,瞭然道:「是你兒子偷的?」
那女人噎了噎,惡狠狠地瞪著宋然,似乎又想開始噴唾沫了,正在這時,裡面傳來一個中年男人不耐煩的聲音:「小鳳,你在外面幹嘛呢?怎麼還不進來?」
女人翻了個白眼,低聲罵道:「秒射的老東西,操他老母。」
然後她「砰!!」地一聲,狠狠摔上了那扇豬肝色的防盜門。
宋然站在門外,鼻尖距離防盜門上那張「玉指按摩」卡片上的美女大腿只有兩毫米,差點毀容。
他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又想起女人說的「要是那個小雜種偷了你的外賣,你他媽上天台找他啊」,便眯了眯眼睛,轉身往樓頂天台走去。
這種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樓,頂樓樓梯都直通天台,推開一扇布滿紅銹的的鐵皮門,便看見一大片亂糟糟的違章搭建,樓頂似乎被居民們當成了倉庫,到處都堆滿了烏七八糟的破爛,欄杆上幾隻烏鴉「哇哇」亂叫。
宋然深深吸了一口氣,晚風中果然有一絲淡淡的炸雞香味,他心中有了數,抬步往一間違章搭建的棚屋走去。
那棚屋是用幾大片生鐵皮胡亂搭建的,四面透風搖搖欲墜,一張黑得發亮的油氈布勉強充作門帘,宋然嗅著裡面傳來的炸雞香味,一把掀開帘子。
一個瘦小的人影猛地抬起頭:「誰?!」
夕陽餘暉投了進來,在髒亂狹窄的棚屋裡映出一抹淡淡的金紅色,借著這溫暖的餘暉,宋然毫不費力地看清了對方的長相。
他陡然一愣,心中驚訝極了:「你……」
和宋然想象中的輟學紋身小混混不同,那是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瘦弱少年,此時此刻,他像一隻受驚的小狼崽一般,兇惡而防備地瞪著宋然,一雙漂亮的琥珀色杏仁眼亮得嚇人,油膩骯髒的細瘦手指緊緊抓著裝外賣的牛皮紙袋,還沒來得及拆。
讓宋然極其驚訝的是,這少年和他小時候居然長得有八/九分相似,尤其是那雙漂亮的杏仁眼,眼珠是極其淺淡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簡直和小時候的自己一模一樣!要不是宋然老爸英年早逝,他簡直要懷疑老爸在外面給他生了個親弟弟。
太像了。
看著這張臉,宋然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親切感,忍不住更細緻地打量起了對方,對方十分警惕地回望著他,正在這個時候,宋然的肚子忽然響亮地「咕嚕——」了一聲。
宋然:「……」丟臉啊。
少年眨了眨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忽然滴溜溜一轉,然後緩緩垂下眼帘,抓著外賣袋的細瘦手指微微收緊了,一副很捨不得的樣子。
他一邊露出不舍的表情,一邊用力抿了抿唇,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咬牙把外賣袋遞向宋然,小聲道:「你是對門601的哥哥吧?我們以前見過的……你是不是餓了?這外賣是我在樓梯間撿到的,你要吃嗎?」
宋然沒接,他被這小孩兒的變臉速度嚇到了,從兇狠警惕的小狼崽到楚楚可憐的小白蓮,全過程只要一秒鐘,表情層次還很豐富,不去當演員真是可惜了。
少年見他不肯接,又小心翼翼地把外賣袋往前遞了遞,怯生生道:「我不是很餓,真的,哥哥你吃吧。」
他說完之後,還靦腆羞澀地笑了笑,他的嘴唇是典型的微笑貓唇,左邊嘴角還有個小梨渦,笑起來甜絲絲的,再加上瘦巴巴髒兮兮的面孔,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又可憐又可愛。
要不是宋然看見了他最開始那副兇狠防備的樣子,搞不好真的會以為那外賣是他「撿到的」。
宋然簡直哭笑不得,這小兔崽子明明偷了自己的外賣,還做出一副小白蓮的樣子,想博取自己的同情心,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個二十齣頭的普通年輕人,面對這樣一個懂事又善良的可憐孩子,十有八九會油然冒出一股聖母感,就這麼算了。
但宋然並不是普通年輕人,他是一個餓得前胸貼後背,刷爆了最後一張信用卡訂外賣,外賣還被隔壁熊孩子偷了的可憐人,他同情自己都來不及,實在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分給熊孩子,哪怕這熊孩子和自己小時候長得再像,但他還是一個偷外賣的熊孩子。
見宋然久久不答,少年疑惑道:「哥哥,怎麼了?你不餓嗎?」
宋然挑了挑眉,故意反問道:「那你呢?你不餓嗎?」
少年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沒事兒的,我其實不是很餓,哥哥你吃吧。」
「……」看著他那副楚楚可憐又故作堅強的小白花樣子,宋然忽然很想笑,他努力忍住笑意,柔聲問道,「這外賣真的是你撿到的嗎?」
「嗯,我回家在樓梯間看到的,好像沒人拿,我就拿走了。哥哥你放心,我還沒動過呢,是乾淨的,我……我真的不餓。」少年仰望著他,琥珀色的眼珠濕漉漉的。
宋然目露同情之色,輕輕嘆了口氣:「都這麼晚了,唉,要不然,這外賣就……」
聽著宋然的話,少年眼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笑容,但很快便強行壓制住了,只抿著唇,怯生生地看著宋然。
宋然頓了頓,修長細白的手指捏住外賣袋一角,毫不猶豫地把袋子從少年手裡硬生生拽了出來,然後露出一個極其可惡的笑容:「就還給哥哥吧。」
少年眼底的笑意凝固了。
宋然有種逗弄小貓小狗的感覺,暗暗笑得肚子疼,他一邊饒有趣味地欣賞著少年凝固的表情,一邊從袋子里摸出一塊炸雞排,狠狠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道:「唔,真香。」
少年不敢置信地瞪著對方,腦海一片空白,這人他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真的把外賣拿走了?自己演得那麼努力,裝得那麼可憐,他剛才明明已經心軟了,馬上就要把外賣給自己了……
操,他在耍自己!
可是,那個臭女人帶著自己搬來這裡已經大半年了,偶爾也會碰見對門這人,他看起來就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自己偷了他好幾次外賣,他都跟個呆瓜似的毫無反應,怎麼今天忽然上門興師問罪,還故意耍自己?太可惡了!
宋然揚了揚手裡的炸雞排:「小傢伙,走了啊。」
他一邊美滋滋地啃著炸雞排,一邊哼著走調的曲子往樓梯口走去,幾乎能感覺到背後熊孩子熊熊燃燒的仇恨小眼神。
宋然輕輕翹了翹唇角,猛地回過頭:「喂!」
少年微微一愣,迅速垂下眸子,掩去了憤恨的小眼神,乖巧羞澀地小聲道:「哥哥,怎麼了?」
「你多大了?」
「快十四了。」
居然快十四了,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估計營養不良吧,畢竟有那麼一個糟心的媽。宋然若有所思道:「快十四了啊,還真看不出來……唔,再過幾年,等你長大了,日子就好過了。」
少年愣了愣,不由自主道:「真的?」
宋然理所當然道:「長大了就習慣了,人生就是這麼操蛋,總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少年瞪著他,彷彿看著一個神經病。
「拜拜,小傢伙。對了,這個給你填肚子。」宋然笑了笑,從袋子里掏出一小盒商家贈送的炸餃,隨手扔給少年,然後轉身往樓梯口走去。
少年接住炸餃,沉默一瞬之後迅速掛上一個笑容,甜甜道:「謝謝哥哥,哥哥再見。」
宋然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
他啃著炸雞排往樓下走去,心裡暗暗感嘆,這小男孩兒小小年紀就這麼會演戲,又和自己小時候長得那麼像,看起來就很聰明,雖然出身實在很糟糕,但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個時候,他兜里的手機歇斯底里地響了起來:「死了都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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