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拜佛門

參拜佛門

我出生在一個佛教家庭,自幼天天聽祖母誦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長大后對晨鐘暮鼓、袈裟蒲團並不陌生。但是,我深入研習佛教卻很晚,是在領略諸子百家和魏晉名士之後。這個順序,與中國的歷史順序一樣。

說起來,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之後,力量尚小,到了魏晉時代還經常依附於玄學得以生存,因為在內容上有相近之處。但很快,魏晉名士的諸多缺憾使玄學凄幽地萎謝了,而到了西晉之後,玄學的餘緒就要憑藉佛教來棲身了。

為什麼佛教能快速強大?原因很複雜,我已在多部論著中作過闡述;而與玄學相比,它的明顯優勢正在於強大的精神責任和傳揚功能。

在玄學的清談、醉飲、琴聲中,黃昏的竹林,人跡已稀。但在竹林的不遠處,佛教的僧侶們卻在辛勤跋涉。說起來,佛教在精神上也是超塵脫俗、重在內心的,那麼,他們為什麼還要在人世間不倦地傳播佛理、翻譯經卷、興建寺廟、聚集信眾呢?

可見,這是一種外向型、普世型、傳導型的精神信仰,與其在精神上的超塵脫俗、重在內心,構成了一種「相反相成的張力結構」。這樣的張力結構,魏晉玄學並不具備。

往更早比,同樣外向型的孔子、墨子和他們的學生團隊,也曾長久地跋涉世間,但他們要傳導的精神也是充分入世的,也就是說,因顧念大地而深入大地。因此,同樣構不成「相反相成的張力結構」。

孔墨以入世來救世,玄學以傲世而避世,佛教以巡世求脫世。

佛教所要的脫世,既包括自身,也包括眾生,後來由這兩方面的不同側重而分為「小乘」和「大乘」。但在我看來,自釋迦牟尼創立之始,佛教就具有以大船引渡眾生的「大乘」襟懷。

我本人曾尋著他當年的路程,從尼泊爾的出生地到印度的苦修洞、菩提樹下的徹悟處,再追到初次弘法、招收徒眾的鹿野苑。在鹿野苑的講台遺址我流連很久,心想佛祖從這裡「初轉**」開始,就終身講述,終身傳道,處處破惑,惠及世界,為人類兩千五百多年漫長而又艱難的歲月,加添了多少寧靜和慈愛。因此,這是一種具有大擔當的宗教,難怪所有寺廟的中心,都稱作「大雄寶殿」。

所謂大擔當,就是憑藉大思維,面對大世界,解決大難題。

佛教為了讓眾生接受自己的大思維,總是會後退一步,講究推廣之法,而不能像魏晉名士那樣扭過身去冷臉硬挺。大乘佛教把推廣之法稱之為「漚和俱舍羅」,一般意譯為「方便善巧」、「方便法門」。

大思維不端大架子,不擺大深度,而在眾生容易接受的口道上著力。結果,吸引了大批陌生者、抵拒者入門卻又不傷害教義。這個問題,在漢代支婁迦讖傳譯的《道行般若經》中多有討論。

例如,佛教話語的起點總是人生,而一講人生總是先講人生之苦,這便找到了一個眾生都能切身感應的痛癢之處。才幾句話,人人都願意聽下去了。

相比之下,儒家的話語雖然通俗易懂,但講來講去都偏向於政治道德規範,諸如王道、霸道、治國、平天下,一般民眾很難切身感應,傾心投入。佛教,經由它的「漚和俱舍羅」,變得與每個人有關,與每個家庭有關。這就是孔墨和玄學比不上的了。

我幼年時代在浙東鄉間,見到很多文盲婦女都在天天念經拜佛,躬行著她們所理解的最簡單佛理,也就是「積德行善」,成為當時鄉間文明傳承的主要纜索。相比之下,儒學在文盲群體中就很難找到活動的空間。可見,正是佛教的方便善巧,取得了絕無僅有的精神成績。時至今日,柔軟度更高的「人間佛教」,把佛教的生命力推向了新的時代。

超塵脫俗卻並不棄塵斷俗,深知黑暗之深便不倦地隨處點燈。既然有心濟世,就不應該對世間有太多苛求。

經常聽到有人在大聲抱怨僧侶團隊研習佛理不夠精深,信眾香客禮佛動機不夠純凈。這當然是事實,但不應惱怒。在我看來,佛教的兼容並包、來者不拒,體現了一種精神度量上的宏偉。如果來到寺廟的僧侶和信眾都已經充分覺悟,那又何須引渡?

佛門雖然寬敞,高階卻是峻拔。如果處處是方便法門而找不到教義核心,佛教就會成為一片沒有高度的平地,甚至,成為雜草叢生的泥潭。

我曾經在印度菩提迦耶的那棵菩提樹下,長時間地思考過佛學的核心思想。後來,在《解經修行》的專文中曾表述過我的選擇,那就是「緣起性空」。

需要說明的是,佛學所說的「緣起性空」,與魏晉玄學思想家何晏所說的「以無為本」,既有近似之處,又有很大不同。

我說過,何晏已經夠厲害的了,他不僅僅看出了「有」背後的「無」,而且把「無」看成是一切的本源;更厲害的王弼,進一步把「無」看成是自然大道。這本來已經達到一流哲學的高度了,但他們都還沒有進入「本源的本源」,即還沒有揭示「無」是怎麼產生的。

這一點,佛教做到了。佛教認為,「無」產生的原因,就是「緣起」。也就是說,天地萬物的形成,只是種種關係的臨時組合,而每一種關係又不固定,也都是其他遠遠近近關係的臨時組合。因此,一切的本性是「無」。

但是,佛教的漢譯者們小心翼翼地比較了「無」與「空」這兩個漢字在內涵上的微妙異同,最後決定採用那個「空」字。

在佛學家看來,萬物雖然存在,卻沒有自性,因此是「空」。相比之下,「無」,是對存在的否定。而「空」,並不否定存在,只是否定各種存在的自性。

因此,「性空」比「本無」更深刻。

說到這裡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說得過於玄虛了?那就要借用佛教「方便法門」,用一個通俗的例子來緩解一下。

我此刻正端起茶杯喝水,因此想用茶的例子,來說明如何由「緣起」抵達「性空」的。

茶,哪怕僅僅是一片茶,它的生長,就由無限量的偶然因素組成。譬如,產地的經度、緯度、高度、溫度、濕度,以及土壤的酸鹼度……太多太多的「度」交織在一起,其實也就是大自然中太多太多的偶然正巧相遇。相遇了也不能固化,因為立即就會碰到採摘、晾曬、烘炒、殺青、貯存等等各種複雜條件。即使到了這一步,未被沖泡的茶葉對人類也不具備明確的價值,因此又要面對水質、水溫、手法、壺體、爐火的無數可能。當種種可能恰巧具備,才能變成一口茶。

你看,成就一口茶,就隱伏著成千上萬個不確定的條件偶合,也就是成千上萬的「緣起」。在這個漫長、飄忽的過程中,哪一段,哪一點,能夠包攬茶的「自性」呢?沒有。但是,哪一段,哪一點,又都決定著茶之為茶的「緣起」。

這種「緣起」還可無限伸發。例如,即便僅僅說到茶壺,就又要牽涉到五色土中紫砂泥的地域、成分、尋挖、窯燒,每一點又有無數「緣起」;即便說到沖泡手法,更要溯及男女茶藝師的出生、入行、拜師、性格等等偶然因素,仍然是一大串的「緣起」。

那麼多無窮無盡的「緣起」,都奔向茶,因此,茶的「自性」也就呈現為一種廣泛散落的不可尋覓狀態。這種「自性」,其實就是一種「空的存在」,故謂之「性空」。

好了,一口茶終於喝到了。但是,喝下去之後,茶的概念是從什麼時候升起又是從什麼時候消失的?……把這麼一個既找不到頭又找不到尾的飄渺過程瀏覽一遍,我們大體明白「緣起性空」是怎麼回事了。

茶是這樣,那麼,推衍開去,世上的每一個方面,也都是這樣。

一切都是一個變化不定的長過程中的偶然組合,因此都是「緣起」,也都是「性空」。

「緣起性空」,是天下萬物的真相。不明白這一真相,人們就會陷入「無明」的陷阱,苦惱不堪。佛教救人救世,就是希望把大家從陷阱里拉出來。

如何拉?那就是一遍遍告訴他們,天下種種讓人追求的東西,無論是官位、財富,還是名聲,一切都是偶然,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是臨時,一切都是暫合,一切都沒有實性、本性、自性、定性。

還要告訴他們,大家從無限偶然組合的變化長程中,截取一些小小的片段予以固化,正是一切困厄的由來。因為固化了的片段就必然偽設「屬性」,與其他片段切割、對比、較勁、互傷,由此造成一系列災禍。

只有知道了任何一個片段都沒有理由固化,那麼,從切割到互傷也就失去了理由,連災禍也失去了理由。

這一來,我們就從對「性空」的認識,到達了「性空」的自由。

在「性空」的自由中,魏晉名士所揭示的「無」就一一呈現了。你看,無繩、無索、無欄、無牆、無界、無邊、無羈、無絆,隨之而來,也就無拘、無束、無懼、無憂了。這,難道不就是真正的自由嗎?

這許許多多的「無」,加在一起,也就是「無常」。所謂「無常」,大致是指無常規、無常態,一切都無法預計,一切都無法依靠。

初一聽,「無常」讓人感到有點心慌。因為世上一切限制、障礙和圍欄,都是按照常規、常態設置的,即便令人厭煩,卻也可以被依靠。一旦撤除,很容易變得手足無措。

但是,佛教還是要我們撤除。因為在「無常」的洪流中,抱住岸邊的幾根小圍欄反而更加危險。所以,不要指望那些「不可靠的依靠」。

尤其是對未來,人們總是依據常態估算,去爭奪未來的擁有。其實,這種爭奪都應該放棄。

未來的一切都靠不住,「無常」是唯一的結論。

樂於接受「無常」,這是一種最健康、最積極的人生狀態。來什麼就接受什麼,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一切都能對付,無事不可處理,而且是在未曾預計的情況下來對付和處理。即使突然冒出來令人驚悚的情況,也只把它看作是自然的安排。這種人生狀態,是多麼令人神往。

樂於接受「無常」,人生的氣度也就會無限開闊。

我們喜歡用「氣吞萬匯」來描寫最遼闊的海口。這樣的海口永遠不會拒絕逆流、滸藻、暗潮、狂波、濁濤。什麼都可以進入,一切都可以吞吐,百般都可以來去。來了,不驚懼,不希冀;去了,不悔恨,不抱怨。

這種氣吞萬匯的風範和魅力,正是來自於「緣起性空」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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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步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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