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結
軍蟲們散去后,屋子裡重歸空曠。
一場熱鬧來了,一場熱鬧又散場了。陸沉坐在輪椅上,眼神悠遠,注視著空空的房間。
他的軍蟲生涯,也徹底隨著最後這場熱鬧散場了。
顧遇正在廚房挑袖子翻菜譜,在光腦上不滿意地翻來翻去,最終光腦都看不下去,委婉建議以他現在的水平,做個入門的番茄炒雞蛋都算好的了。
手指在番茄炒蛋那一頁上點了點,顧遇猶豫片刻,從廚房探頭望向客廳。
「少將,晚上你想吃啥?隨便點。」
胖乎乎幽幽從客廳地板上飄過去,打掃客蟲走後留下的痕迹,心裡腹誹:這玩意兒還隨便點,本事不大,口氣不小。
陸沉稍稍回神,回道:「番茄炒蛋。」
顧遇:「……」
好吧,這屋裡誰都對他的廚藝心知肚明,除了他自己。
「那總還有其他的吧,不能光吃一個菜。」顧遇又問。
陸沉頓了頓,想了一個難度應該最低的:「菠菜蛋花湯。」
顧遇接著問:「還有呢?」
陸沉望了望落地窗外,如天氣預報所言,稀稀疏疏下起了小雨。
「剩下的你看著辦。」陸沉靜靜地說,「我都可以。」
不想思考的顧遇勉為其難答應:「那行吧。」
他挑了幾道陸沉喜歡的淡口菜,水平應該在自己廚藝的承受範圍,便又卷了趟滑下來的袖子,開始開干。
顧遇做一步,便抬頭嚴肅地去看菜譜,彷彿不是在切番茄、洗蔥蒜,而是在做一項步驟嚴密、令蟲苦惱的科學實驗。
陸沉有些擔心,側耳聽著廚房裡一會兒砰砰啪啪,一會兒稀里嘩啦,再一會兒嘭咚嘭咚的聲音,提心弔膽了半晌。
顧遇不准他過來看,硬要說慶祝宴要有驚喜。
可陸沉覺得,驚喜擱他那兒,喜全沒了,就剩驚了。
好在除了這些不和諧的聲音,顧遇折騰了一下午,打碎了三個碗四個盤子,揪壞了一個水龍頭后,終於趕在晚間新聞播放時把午飯端上了桌。
陸沉夾了一筷子炒蛋送入嘴裡,顧遇坐他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嚼了半晌,陸沉面無表情地咽下,評價道:「不錯。」
顧遇眯了眯眼:「陸沉,你沒唬我吧?」
陸沉微微挑眉,點了點盤裡的菜:「你自己嘗嘗。」
顧遇見他這麼從容,心想那的確應該不差,夾了一口放心地咽下。
陸沉靜靜地注視著他。
半秒后,顧遇表情瞬間複雜痛苦起來,朝一旁乾嘔出聲,恨不得把喉嚨眼裡的那口炒蛋摳出來。
靠,絕了!
這味道,誰嘗誰知道!
陸沉早有所料,淡定地給他遞來一杯水:「清清口。」
顧遇拽住杯子一頓猛喝,第一次覺得白水味道如此清甜甘美。直到喝完,他才邊緩邊控訴,語帶不忿:「你詐我,陸沉,沒你這樣的!」
陸沉忍了忍,沒忍住,唇角微微勾起抹弧度:「能騙一個是一個,不能光我一個吃虧,你說是吧,雄主?」
顧遇坐那兒疲倦道:「我認輸,你演技也太好了吧,陸少將。」
陸沉又夾了一筷子下肚,淡淡道:「其實我真的覺得還好。」
顧遇攔他:「快別吃了,等會兒鬧肚子!」
陸沉又夾了一筷子,還刨了口飯,認真道:「味道是有點不那麼合常理,但還挺下飯的。」
他在戰場什麼沒經歷過,斷糧時草根都吃,比起草根他雄主這菜可好吃太多了。
顧遇無言片刻,又掃了一眼桌子上擺滿的菜:「該不會味道都是那樣的吧?」
陸沉已替他嘗了個遍,客觀道:「就這湯還不錯,你可以喝喝。」
顧遇將腦袋往前伸,用蒼灰色的瞳孔緊緊盯著他,透著三分狐疑透著三分不信:「你這回沒詐我?」
陸沉好笑,雙手交握支在桌上,也將腦袋伸向前,與他蒼灰色的眼眸相對,認真保證道:「沒詐你。」
顧遇也看著他,舀了碗湯,又眼睛邊盯著陸沉邊喝了下去,「唔」了一聲:「……我怎麼感覺真的好了一點?」
陸沉靜靜評價:「因為水加多了。」
顧遇:「……好吧,我這還算陰差陽錯、因禍得福?」
陸沉點頭:「對了。」
顧遇低頭不說話了,靜靜把湯給喝完,抬頭看著陸沉雨露均沾地把桌上的菜都夾了一遍,把一碗飯刨完。
他忽然說:「陸沉,能不能打個商量?」
陸沉有些奇怪,抬頭:「你說。」
顧遇頓了頓:「退役這事兒,咱們能不能也陰差陽錯、因禍得福?」
原來他家雄主拿話在這兒等著他呢。陸沉笑了笑:「當然可以,不過要看你說的哪種陰差陽錯、因禍得福?」
顧遇的臉漸漸地沉了下來,他起身繞過桌子,在陸沉坐的輪椅前蹲下來,攥住了他放在扶手上的一隻手。
陸沉垂眼看著他,似有所覺,沒有說話。
顧遇將臉埋進了他手裡,沉默半晌,聲音悶而沙啞:「陸沉,我一向懶得思考費腦子的事,我要怎麼做,你告訴我。」
「我要怎麼做,你才能邁過去因禍得福,你告訴我……」
陸沉的心一絲一絲地揪疼,他用雙手撫摸著顧遇的臉,靜靜地說:「只有一件事,你要記得。」
「當你感到疲憊,無法忍受時就放手,無論我怎樣懇求,都不要回頭。」
顧遇的臉埋在他手掌里,使勁搖了搖,又起身摟緊了他,一輩子難得一見的執拗:「我不,你休想!」
他低頭,認真地捧起陸沉的臉,如此細緻地注視著他,使陸沉任何一個表情的閃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陸沉,你得一五一十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把問題全部擺到桌面上來,然後我們一起解決它,好嗎?」
陸沉眼眸動了動。
他怎麼能把問題全部擺上來。最大的問題已經橫亘在了他心頭,一天一天積灰成重。
他幾乎不敢面對顧遇的眼睛,只是默了默,沒頭沒腦地問他:「你想要孩子嗎,雄主?」
顧遇愣了愣:「孩子?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
陸沉眼眸黯了黯,伸手去解顧遇襯衫的紐扣,語焉不明地道:「因為我想你了。」
顧遇的眸子懵了懵,看著陸沉解下了他一半的紐扣。
陸沉的眼眸是黯而深的,帶著無聲的渴求:「我想念你的溫度,想你觸碰我。」
顧遇抓住他解他扣子不老實的手,有些慌慌張張:「陸沉你不要想矇混過關!睡一覺解決不了問題,你瞞著我想做什麼?又是想給我找雌侍或者雌奴?」
「因為你的腿,還是因為其他什麼,你想把我推出去?」
陸沉頓住了手,垂下了單薄的眼瞼,被質問打得無法回答。
顧遇想,他以前就覺得陸沉哪兒都好,就是太過喜歡將情緒藏在心底。這下可好,出了這場意外后,這一點更加明顯了。
他越這樣,顧遇越只剩下滿心滿眼的心疼,一根一根像針似的扎著他。
陸少將以前是多麼驕傲的蟲,就因為這場意外,這場該死的意外……奪走了一切,留下了待發酵的傷痛,沉澱在只知道自我封閉、自我舔舐傷口的陸沉心底。
顧遇俯身再次摟住他,越來越緊。
「陸沉,我昨天中心區的星河邊遇見了三個軍蟲……他們認出了我,還在大街上向我敬軍禮,讓我替他們給你問好。」
陸沉頓了頓。
顧遇的呼吸緊貼著他的呼吸,接著說:「他們只是你手底下最底層的士兵,平時和你幾乎沒有接觸,可他們仍真誠地關心著你,希望你好好的,希望他們的英雄好好的。」
陸沉的語氣有些沙啞,有些鑽牛角尖地說:「可是、可是……我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像是被打開了話頭,在顧遇面前像個失措的孩子般:「我今天早上去復健……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真的一點效果也沒有。」
「醫生沒有說錯,無論我服不服氣,甘不甘心,認不認輸……」
「一點效果都沒有,一點效果都沒有,它在把我壓在地上,逼我認輸……」
「雄主,我真的只是一個殘廢了……永永遠遠地殘廢了……」
「以後我會一天比一天沮喪,一天比一天消沉,折磨我也折磨你……我會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牢牢抓住你,你會對我無法忍受,卻又因為同情不能離開我……」
顧遇心裡疼得幾乎窒息,捧起陸沉的臉,那張素來冷峻理性的臉上,兩行淚水正無聲地順著滑下。
陸沉說,他最無法忍受的是:
「你將不會再愛我……我無法想象……」
顧遇笨拙地擦拭,又深情地親吻。吻過他眼角的淚,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
「陸沉,不會的不會的,」他跟著他重複,似乎重複便能消減陸沉的悲傷和他的悲傷,「我會愛你,我會一輩子愛你,我愛你,這世上沒有蟲比我更愛你……」
他緊緊摟住陸沉,越摟越緊,勒得兩個蟲都生疼,他仍試圖將悲傷的陸沉嵌入他的骨子裡,從此再也割捨不去。
無論發生什麼,無論誰來逼迫,都割捨不去。
「你會站起來的,我會一直等你站起來。就算真的站不起來了,就是殘廢了嗎?」
「陸沉,那只是外界加在你頭上的,他們嫉妒你是個英雄,因為你有雙腿時,輕而易舉就做到了他們就算有四條腿都做不到的事。」
「現在哪怕你沒了雙腿,你仍然還是你,還是陸沉,沒有蟲可以打倒你,你仍然可以做到那些有兩條腿的蟲都無法做到的事。」
「你是帝國的騎士,你是帝國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顧遇的唇緊貼著他的額頭,細細觸碰親吻。
「你的勳章已經被那塊戰場永久銘記,陸少將,現在他們說,放你去更廣闊的天地,去征服更明亮的星辰。」
「而我一直在你身邊,無論你將來成為誰或者誰也不是。」
陸沉若有所感,接著他的話愣愣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你會一直在我身邊?」
顧遇微微一笑,俯下頭親吻在他嘴角:「因為我愛你,我的少將。」
「無論你過去是誰,未來是誰,是偉大的誰,顯要的誰,平凡的誰,或者誰也不是。」
「我只愛你,陸沉。」
「僅此而已。」
*
睡覺不如來話療。
顧遇如此覺得。
而陸沉覺得,話療完了還是得睡一覺。
顧遇以前不談戀愛還好,一談起戀愛,就格外信奉精神戀愛那一套。
他曾再三會跟陸沉強調:他是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雄蟲,他們是精神上完美純潔的愛情。
陸沉也會說:是的,他們精神戀愛十分完美,但他也饞顧遇身子。
顧遇有時候也覺得陸少將在他面前晃來晃去,誘蟲極了,但他懶啊。
他得存蓄力氣,為下次雄蟲的發情期做準備,才不會耽於這一時的歡愉。
但陸沉總有辦法治他。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個借口把雄蟲騙上床,然後一通操作,自然水到渠成。
到時候睡他睡得最厲害的,就是一開始因為犯懶、以精神戀愛為借口死活不來、床上又狠狠被打臉的顧遇了。
剛結婚時,陸沉的借口是:履行夫夫間義務,為蟲族繁衍做貢獻。
後來陸沉打完仗回來,顧遇心疼他身上的傷口,陸沉把蟲往床上一摁,借口是:多多深度接觸,促進陸沉等級進化,增強戰場自保能力。
一套一套,冠冕堂皇得很。
後來他倆徹底定情,你愛我我愛你愛得不要不要的,顧遇也成功認清陸沉借口的本質,因此也拉出精神戀愛那一套出來,反過來把被他一口完美愛情震住的陸沉,唬得不要不要的。
可惜雄蟲保護協會那群事精又來了,開始催他們快點生子,不要浪費一個S級一個A級的寶貴基因,為帝國多多繁衍優質後代。
什麼,生一個哪行?
帝國唯一一個S級雄蟲,怎麼也得生一堆才說得過去吧?
陸沉的借口就徹底有了官方蓋印,不是聽上去冠冕堂皇,而是徹底明目張胆地冠冕堂皇起來。
經此之後,顧遇深刻理解了那句:沒有耕壞的田,只有累壞的牛。
要嘆只嘆他一旦上床,就拒絕不了誘蟲的陸少將,每每把自己白天好不容易省下的全部力氣,悉數揮霍在了晚間。
顧遇的懶蟲生涯,第一次遭受如此劇烈的滑鐵盧。
後來滑著滑著,顧遇也就習慣了。
但滑鐵盧滑了五年,孩子沒被雄蟲保護協會催出來一個,倒把陸少將從A級睡成了S級。
氣得布萊恩破口大罵不是,咬牙忍著也不是。
布萊恩撮合、鼓搗、揉捏、摻和這麼多雄雌家庭,也是第一次在顧遇和陸沉這兒遭遇了如此劇烈的滑鐵盧。
但後來滑著滑著,他也都習慣了。
事實證明,做蟲總不能把一切話說得太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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