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琴

提琴

雄蟲保護協會的蟲走後,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下雨。雨水落在窗玻璃上,蜿蜒著水痕一道道滑下。

陸沉慢條斯理地捲起袖子,淡淡道:「今天我做飯,好嗎?」

顧遇愣了愣,走過來,有些遲疑:「是廚房烹飪機做出來的味道不習慣嗎?」

陸沉不置可否,而是仰頭看著走到面前的他:「你不是最喜歡吃我做的辣香排骨嗎?正好我在家,以前都沒空給你做。」

說著,不等顧遇有何反應,自顧自用光腦操作輪椅移動到沙發前。坐墊面向他這一方,陸沉用雙手撐住身體,將下半身移往輪椅上。

顧遇趕忙道:「別動,我抱你上去。」

陸沉也說:「別動,我自己可以。」

顧遇頓住了。

陸沉只是癱了雙腿,雙手的肌肉力量仍遠遠保持在普通軍蟲的水平之上。用雙手支撐下半身的所有重量,除了頭上一絲不苟的髮絲散下來幾縷,連大氣也不喘一口,面色淡然,如雙腿完好時般輕鬆。

顧遇心卻揪著落不了地,不上不下。

他的腳也卡在那,不上前,也不退後,只緊張地看著他。

果然狀況還是發生了,按理陸沉該把自己順利移上去的,只是那輪椅在被碰到時向後微微滑去,陸沉越想靠近,它滑得越遠。

顧遇欲上前扶住輪椅,卻想了想,止住了動作。

陸沉抬頭,黑沉沉的瞳孔看著他:「我可以。我自己可以,雄主。」

顧遇趕緊點頭:「我相信你可以,我還等著你給我做飯呢。」

陸沉笑了。

很淡的笑容,一如他這個蟲。情緒很少外露,悉數藏在心底,就連笑容也只會展露給極少數蟲。

陸沉伸手拉回輪椅,忽然醒悟道:「我是不是忘了關腳剎?」

顧遇也是啥也不懂,第一次接觸輪椅:「輪椅還有腳剎?」

果然陸沉對著光腦操作了一通,輪椅徹底固定住,隨著陸沉將自己移上去,也沒有再動過分毫。

顧遇蹲下來,仔仔細細研究了一下輪子:「還真有腳剎呢!」

陸沉敲敲自己手邊的扶手:「還有手剎呢,這邊也能直接控制。」

顧遇抬頭,二人對視,憋了一會兒都忍不住笑起來了。

怎麼這麼逗呢,忙活了半天,竟然忘了有剎車這回事。

顧遇又問:「它除了能在地上跑,還可以像懸浮車一樣飛嗎?」

顧遇是個實打實的機甲迷,家裡機甲手辦都買了整整一屋子,專門有個房間堆著。對於輪椅這種機械造的東西,他也來了興趣,拉著陸沉開始探討。

陸沉沉吟道:「我買的這款不行,不過官網上好像有可以高空飛行的一款。」

顧遇剛想說咱們買一個來試試,忽然意識到:「可以飛的是不是很貴啊?」

以前他看到東西都是看都不看價格,想買就點。但自從陸沉跟他說家裡沒錢了,他現在看什麼都下意識琢磨它的價格。

陸沉啞然片刻,想起自己整出來自己都差點忘記了的設定,稍稍點頭:「應該……很貴。」

對普通蟲來說,肯定很貴。就算他現在坐著的這款智能輪椅,也對普通蟲來說屬於天價。

顧遇焉頭耷腦了,伸手抱住面前蟲的腰,將白毛腦袋蹭進他懷裡:「是我太沒用了……陸沉,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工作掙錢買回它的。」

陸沉默了默,沒有出言打擊雄蟲,其實他並不想要什麼會飛的輪椅。

不過這倒提醒陸沉了,他把雄蟲的腦袋扒拉出來,雙手捧住,垂眼認真看著他:「你真的想要出門工作,雄主?」

雖然嫌苦怕累,但顧遇還是點頭:「我已經和布萊恩他們約好了,而且我要養我們的家不是嗎?」

陸沉望著他若有所思,斟酌了一會兒道:「如果一個月沒找到工作,要娶其他雌蟲進家裡?」

顧遇眼含震驚地望著他:「我為什麼要娶?陸沉,你再提這個我就生氣了。」

陸沉一點也沒被他唬住:「意思是,你在騙布萊恩?」

顧遇蒼灰色的瞳孔里露出狡黠的光:「我沒有騙他啊。」

「傻少將,如果我贏了,當然要當真的。如果我輸了,我可以耍賴不認啊。」

陸沉一頓,看著顧遇的臉微微出神。

顧遇的情緒很少波動。與陸沉不喜外露情緒不同,顧遇完全是懶得做各種表情,懶得有各種情緒。

慵懶散漫,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好像與周圍的蟲隔著一個世界,是陸沉對顧遇最開始的印象。

然而不知何時起,在他面前,顧遇的情緒一天比一天豐富,逐漸露出了他孩子性、甚至有些幼稚的一面。

但,挺可愛的。

陸沉以手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咳。

顧遇沒注意到陸沉的異樣,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起怎麼掙錢了。

工作啊,怎樣的工作呢。

首先,不能太累。其次,不能太苦。再次,還要賺得足夠多,讓他能養活陸沉和自己。

聽起來挺美,又不想勞累,又想賺得多,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陸沉見他苦惱,沉吟片刻,道:「雄主,你可以想想自己有什麼擅長的事。」

陸沉再清楚自家雄蟲不過,他指的擅長的事是指打遊戲,顧遇卻想到了另一件:「啊,對,小提琴!」

陸沉:「……」

他認真回憶了一下顧遇小提琴的真實水平,一時間無法理解雄蟲的理解能力究竟是哪出現了偏差。

顧遇大學因為怕累,考的是聽說每天上課都很清閑的音樂學院,學的專業就是小提琴。

小提琴作為老貴族裝逼,哦不,素養的最好體現,顧遇就算再懶,打小還是被雌父壓著學了些的。當初憑實力考進音樂學院,其實並不難。

只是後來錯就錯在,顧遇學的是古典音樂,大學時卻迷上了隔壁專業的搖滾樂。

陸沉猜測,按顧遇的性格,的確很容易對幾百年發展下來已成定式、很難有新變化的小提琴膩得很快。

搖滾樂則瀟洒不羈,多即興發揮,很適合顧遇來玩。

於是大學四年,顧遇小提琴越學越差,甚至還喜歡把搞搖滾樂的習慣放進小提琴里,差點被他導師追著打。當然,因為他是雄蟲,導師也不敢真的追著打就是了。

而他搞了四年的搖滾樂隊,在畢業時還贏得了校園音樂大賽團隊組一等獎。他的隊員們因此以搖滾樂專業優等生身份畢業,顧遇則被拉入了古典樂學院百年畢業生黑名單。

不過是黑名單,還是優等生,顧遇也無所謂就是了。

學小提琴也好,玩搖滾樂也好,只是他待在大學里熬日子的那麼一點點樂子。沒看他畢業后,小提琴就再沒碰過,搖滾樂也再沒碰過了嗎?

陸沉也是這麼想的。

找工作很大可能也只是雄蟲偶然想尋的一點樂子而已,過不了幾天,他自己就會嫌累不幹了。

於是陸沉就隨他去了,任他在家裡翻東翻西,找以前讀書時用的小提琴。

結果好多年前的玩意兒,蒙了大把厚厚的灰,還真被顧遇翻到了,擦乾淨試拉時居然音還是準的。

也能看出當年顧遇用的次數有多少了。

顧遇從光腦里隨便翻出一套樂譜,拿著小提琴擱在項下,垂眸靜靜掃過琴弦,熟悉了一下位置。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乍看起來,還是有那股貴族優雅從容的架勢的。

他剛要拉起來,廚房裡突然傳出「咔嚓」的一聲脆響。

顧遇驚了一下,小提琴都來不及放下,趕忙跑到廚房去看情況。

「陸沉,怎麼了?!」

陸沉正坐在輪椅上,彎腰去撿地上的破碎的瓷片。見雄蟲來了,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才露出點慌亂:「雄主,沒事,只是我打碎了一個盤子……」

顧遇直接蹲下來,將小提琴放在旁邊的地上,抓起他的手開始檢查。看了幾遍他才鬆了口氣,還好沒有受傷。

陸沉垂下淡薄的眼皮,保證道:「下次不會了,這次只是意外,我以前不會這麼不小心……」

「噓——」

顧遇將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打斷他深究下去的碎碎念。

「我知道,只是碎了個盤子而已,沒事。」

廚房的檯子可升降,早就調整到了陸沉適合的高度。鍋上的菜也已經做好,看來陸沉是最後裝盤時不小心出了意外。

顧遇把地上的碎片掃進聞聲趕來的胖乎乎帶來的垃圾桶里,又捲起袖子洗了手,起身從櫥櫃里拿出另一個瓷盤。

洗乾淨后,顧遇將菜裝好盤,示意一直看著他的陸沉:「洗洗手,少將,咱們吃飯了。」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受傷以來,陸沉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矯情。明明這事沒什麼,放以前他眼皮子都不會眨一下,但現在的他卻開始忍不住在意。

雄蟲對他忽視也好,無微不至地關心也好,陸沉都會忍不住在意,然後一遍遍放在腦海里回放,深究下去胡思亂想。

陸沉看著顧遇端著盤子出去,閉了閉眼,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以前陸沉慰問過那些受傷退役的雌蟲,他們有些跟陸沉一樣雙腿癱瘓,也有些比陸沉還慘,四肢只剩下一隻左手。

無論周圍蟲怎麼寬慰,他們總是神色陰鬱,面如死灰,無論怎樣都提不出對生活的興趣。

這些受了傷的退役軍蟲,他們蟲還活著,心卻已經與其他戰友一起死在了戰場。

他們與社會逐漸脫節,不相信周圍蟲,自我懷疑,自我厭棄。

陸沉其實很不喜這種活著的狀態。他一輩子都在抗爭,為掙脫出身的爛泥向上爬,所以哪怕現在輪到自己癱瘓,他也想努力過得和雙腿完好時一樣。

但到底,不一樣了。

陸沉闔上雙眼,待在廚房沒有動作,半晌又睜開雙眼,轉頭注視著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

雨滴沿著一道道水痕,滑過玻璃上映出的他的臉,他的胸膛,他的……腿。

映出的,是坐在輪椅上的,無法移動的,無法自理的自己。

他已經知道了自己退役的事。即使不願承認,陸沉還是得認,他前半生為之拚命的東西,現在就因為一次受傷,永遠地化作泡沫了。

命運這東西,就是這麼殘酷。

一次失敗,就能將過往無數次勝利統統抹掉。

顧遇在外面已經把飯舀好,久久沒等到陸沉出來,暗道不好,趕緊跟了進去。

陸沉從玻璃上看見了雄蟲的身影。他急急忙忙跑進來,見到陸沉的樣子卻頓住了,停在了廚房門口。

陸沉透著那塊玻璃望著他。

細碎的黑髮遮住他額頭些許,黑沉沉的眸子顯出點陰翳。

顧遇也透著那塊玻璃,眼睛一轉不轉地看著他。

他的心跟堵住了似的難受,室內溫暖的燈光也似乎擋不住窗外陰沉的雨。鏡面上的陸沉,同這天氣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有預感,任陸沉這樣下去,要麼有一日爆發。要麼在沉默中,將他們雙方逐漸拉開,漸行漸遠。

他為這樣的陸沉難受。

也為無能為力的自己難受。

兩個蟲相處總是得先發現問題,再解決問題。但關鍵在於,一個蟲願不願意暴露問題,另一個蟲又願不願意解決問題。

顧遇一直覺得挽留一個蟲是很累的。雌父病逝時,他不會挽留。顧奚離開時,他也不會挽留。

因為他知道,每個蟲都是獨立活著的,得為他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選擇的每一條路負責。即便他們與自己血濃於水,當他們離開他的生活時,顧遇也不會挽留。

但陸沉……

陸沉。

他花了五年,把這個名字牢記在心裡。

他可以把這輩子所有的熱情、主動、鮮活……全留給陸沉。

至於其他蟲?累。

他的心很小很小,小的只裝得下陸沉一個蟲。

顧遇緩緩上前,從身後抱住坐著的他。

沒有激動,也沒有悲傷,只是看著玻璃中的他靜靜道:「明天我來學做飯好嗎?你做一天,我做一天,輪著來好嗎,就跟飯後揉肚子一樣?」

陸沉緩緩仰頭,視線從玻璃上移到他身上。

他的眼瞳總是幽深而沉靜。無論在外如何指揮旁蟲,在面對顧遇時,他總是靜靜聆聽的姿態。

在他面前,他的姿態總是低到塵埃里,又深情入骨子裡。

顧遇語氣溫柔得不像話:「所以工作也是一樣。」

「以前是你養家,現在換成我了。我們輪流養家好嗎,陸沉?」

陸沉久久沒有說話。

他下意識想思索他答應之後會帶來的結果,對他們雙方有益還是無益。但陸沉又知道,他不該把自己在外面的那一套拿到雄蟲面前來。

他該遵循本心。

陸沉那雙黑沉沉的眸子漸漸被化開,看著顧遇,也溫柔得不像話。

「真拿你沒辦法。」陸沉伸出手。

顧遇立馬低頭把腦袋送到他跟前去,任他揉了揉那白色的柔軟髮絲。

在顧遇面前,陸沉退讓了一步。但陸沉還是那個陸沉,在雄蟲的甜言蜜語之下也不輕易上套,保留了一步。

「可以去找工作,但只是先試試,如果累了不要勉強,好嗎?」

見他肯退讓,顧遇已經很滿意了,乖乖保證道:「不會勉強的。」

「至於做飯。」陸沉的眼中噙了點笑意:「只要不炸了廚房,都可以。」

顧遇真稀罕他這模樣,低頭在蟲額頭上親了親,還不過癮,又在兩個臉頰各親了一下,蹭著陸沉的鼻子道:「小看我的廚藝,嗯?到時候做給你看,肯定不會炸了廚房的。」

頂多燒了廚房。顧遇在心裡默默添道。

他也清楚,這場事故,陸沉可能需要很久才能邁過這道坎。但無論多久,他都會陪著他。

顧遇也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

所以,娶其他雌蟲?

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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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雄蟲被迫養家[蟲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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