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猺獞
李摯剛在這一世醒過來那陣子,足有三四天的工夫根本鬧不清自己身在哪裡,身在什麼時代。
緊跟前晃蕩著的人們都穿著奇奇怪怪的衣裳,剃著奇奇怪怪的頭髮,說著奇奇怪怪的語言,李摯聽不懂也看不懂,弄不清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後來看見了幾個士兵,依稀認出鴛鴦戰襖的形制,他才猜到自己穿來的是明朝。
直到一個會說官話、名叫李唐的女孩子被分派過來照管他,李摯才真正弄清了自己所處的時間地點。
從天順年間起,廣西瑤、壯、苗三族便在頻頻反叛作亂,到天順八年,亂民已然聚集逾萬人,滋擾達四省,朝廷屢次調兵圍剿,都收效甚微。
成化元年正月,皇帝下旨命中軍都督同知趙輔佩征夷將軍印,充總兵官,浙江布政司左參政韓雍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贊理軍務,往征兩廣蠻賊。
趙輔與韓雍不負眾望,於當年臘月平定了叛亂,掃平亂民老巢大藤峽,改名為斷藤峽。
依著舊例,被俘瑤民當中有一百多名童男童女被選出來送往京城,入宮為奴。從廣西桂林北上,經過南京時,有南京朝廷里的宦官過來,把這批小瑤民里的男童都閹割了。
李摯佔據的這個身體是這批人當中年紀最小的,不知是三歲還是四歲,被閹之後就一直病歪歪的,坐著大車北上的路上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死了——應該是已經「死過」了,所以李摯才會佔了這具身子,也就是說,他剛一來就是個三四歲的小太監。
以往的小說里,主角穿越后常會抱怨一番自己的運氣差,穿成了庶女、小妾、棄婦、老太太……可李摯穿成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太監卻一點怨言都沒。他還活著呀!經歷過前世死時那種身體迅速衰竭、漸漸喘一口氣都做不到的絕望之後,發現自己又能睜眼看見東西,又能喘氣,又能說話,他簡直慶幸死了,一丁點怨氣都沒。
正因那時他病得要死,整日昏昏沉沉,再加上身邊的瑤民學說官話還不利落,押運的官兵也是口音天南地北,他才會連自己所處的時間地點都鬧不清楚。
四年之前,鎮守湖廣貴州的太監阮讓曾經閹割了當地俘虜的東苗男童一千五百多人送往京師,結果半路病死了三百二十九個,阮讓又叫人買了三百多民間幼童閹割了,充足了所奏的人數,為此當時的天順皇帝狠狠斥責了他一番。所以這一回押運李摯他們的人就小心多了,輕易不會讓他們死掉,看李摯病得重,還特意差派了那個叫李唐的女孩來照管他。
李唐今年十四歲,是這批俘虜當中年紀較大的,她模樣清秀,舉止斯文,對待李摯十分溫柔盡心。她是李摯接觸到的頭一個會說官話的人,此時的官話是北京話,與現代普通話在有些發音和常用詞上有著區別,但大體還是很相近,所以李唐是李摯遇見的頭一個可以正常交流的人。就是從李唐口中所述,李摯才明白了自己是成化元年大藤峽瑤民俘虜的身份。
相傳瑤民受評王賜封十二大姓:盤、沈、包、黃、李、鄧、周、趙、胡、唐、雷、馮。據李唐自己說,她原本姓唐,父母早逝之後被一個李姓土官收為養女,才改姓了李,養父母稱呼她為「唐妹」,她沒有所謂的大名,「李唐」是李摯據此為她起的代號,當然並不直接用作稱呼,只是在心裡這麼記著,面上他喚她為「李姑姑」。
李唐曾被養父母送去學堂正經讀過書,所以才學會了說官話,還會識字寫字,這在同批的小俘虜當中算是很了不得的才能,其餘的人漫說瑤民俘虜,連押運他們的大兵和軍官也多是瞎字不識。
李摯沒有原主的記憶,周圍也沒人認得他,他就自稱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還剛剛大病一場,不記得前事也不奇怪,見他能說一口荒腔走板的官話,別人便當他也像李唐一樣,是某個土官家出來的孩子。
有李唐悉心照料,李摯的身體總算一天天好起來了,押運的軍官見到他們總在大車上無事閑聊,就又派了李唐去替他們燒水喂馬。李摯一連幾天沒再見著李唐,等隊伍到了保定府,在保定府西南紮營時,李唐忽然來找他告別。
「明日一早,我們的車就要先走了。」
李摯十分詫異:「同是去京師的,怎麼還要你們先走?」
「說是那邊正等著宮女子用,叫儘快送我們進去。」李唐臉上儘是悵然,握著李摯的小手捨不得放開,「咱們再見只能是在宮裡了,不過聽說皇上住的宮城大著呢,裡頭住著幾千人,平日還不能隨意走動,還能不能見得著,就難說了。」
她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幾個字已明顯發了顫。李摯也很心酸,論心理年齡,他比李唐大了十歲,現在這個身體又比她小了十歲,對這樣一個女孩子,他是不會生出什麼男女之情來的,但李唐是他來到這個陌生世界之後遇見的第一個可以交流的人,又悉心照料了他一個多月,說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為過,他自然對她有所依賴,也很惦念。
如今他們這些瑤民孩子算是「國破家亡」了,有些還是親眼看著父母親被殺的,但因大多年幼無知,過不多久也便拋諸腦後,到了李摯清醒過來之後,就很少看見還有孩子表現出傷感情緒了。
但李唐年紀大,又讀過書,懂得事多,大約也是生來心思重,就總是神色鬱郁,還常暗暗垂淚,有時與李摯談及將來如何如何,李唐從來不抱什麼好希望,總會說「還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呢」、「說不定到時我已經死了」。李摯總要寬慰她,讓她想開些,他們活著就總比死了的那些人幸運得多。
眼下分別在即,確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李摯很不放心。古人因為心緒鬱結而夭壽的可是常事兒,李唐總這麼鬱郁下去,恐怕結果就只能是鬱鬱而終了。他反抓了李唐的手道:「李姑姑,你若也盼著再見我,就每日好吃好喝好睡覺,好好活著,咱們自有相見之日。說不定到時你已做了六尚女官,我還要指望你提攜我呢。」
他們這批選送京城的童男童女都是挑選的相貌過人者,李摯是李唐所見這些男孩子里長相最漂亮的一個,五官比個女孩兒還要秀美,如今身體康復,臉色變得白裡透紅,更是粉嫩可人。見這樣好看的一個小孩子拉著她的手,小大人似的說出這番話,李唐的哀戚之情便淡去了大半。
這一路也總是這樣,李唐一直在傷痛親人慘死,押運官兵們還總為了叫他們聽話,嚇唬他們說大明朝有哪些哪些酷刑專門用來整治亂民餘孽,將來他們進了宮,更是稍有行差踏錯便要大受折磨,生不如死,李唐愈發覺得前途晦暗,了無生路。過南京那會兒若非看守得嚴,她險一險就自盡了。
後來被指派來照顧李摯,常與李摯一處說話,得他日日寬慰,李唐的心情才轉好了些。這個比她尚且小著十歲的孩子都不害怕,不擔憂,而且還不是因為年幼無知才無所畏懼,對將來為什麼沒那麼可怕,他都能說得出道理來。聽他說得多了,李唐就漸漸也不覺得前途那麼可怕了。
此事聽李摯又來寬慰她,李唐含笑點頭道:「好,我聽小豆兒的,等我做了六尚女官,必定提攜你做乾清宮大總管。」
李摯自稱不記得自己的名姓,因為個子最小,就被跟前的人都戲稱為「小豆兒」。看著李唐走了,他無奈嘆息了一聲。其實他曾經拿來勸李唐的都是些空話,這時候人命輕賤,宮女宦官的命也很賤,影視劇里看見那些做宮女被主子打死,或是逼得跳井懸樑的,其實還在少數,多數都是得一場病,沒聲沒響地就死了,誰知李唐能活多久呢?
人活著,就總會為自己尋個奔頭。李摯初來乍到,建功立業出人頭地那麼遠大的理想還沒有,目前剛有了唯一一個念想,就是照顧好李唐這小姑娘,別叫她年輕輕地就死了。可惜他如今只是個小豆丁,所能做的,僅限於生活自理,勉強活下去。想要照顧別人純屬妄想。
這段歷史他從書上讀到過,大藤峽送往京師的幼童俘虜當中出了兩個名人,一個是女的,姓紀,進宮做了宮女之後偶然被成化皇帝看中臨幸,生下了皇子,就是將來的弘治皇帝朱佑樘,另一個是男的,名叫汪直,深受皇帝重用,皇帝還為他專門成立了西廠,讓他擔任提督,可說是成化朝風頭最盛的宦官。
如今這些一同進京的小俘虜當中,李摯既沒聽說有姓紀的,也沒聽說有姓汪的,身邊相熟的人幾乎都姓李,有的是本就姓李,有的是自己沒姓,父母在李姓大戶里當僕從,隨了主家姓李。另外還有不少人根本沒姓,只有些父母給取的奇奇怪怪的小名,據李唐給他翻譯,就是類似於「小狗子」、「小石頭」之類。
當然這批俘虜總數有好幾百人,除了他們這一批,還有晚些啟程送來的,和他們不同路,或許汪直和紀妃正在他不知道的那群人里也說不定。不過李摯曾經問起過李唐,李唐說自己也沒聽說過族人當中有過紀和汪這兩個姓。
紀妃也就罷了,李摯比較在意的是汪直。他既然穿成了同批進宮的宦官,如果能及早和汪直打好關係,將來總會是有好處的。等到打聽來打聽去都沒得到汪直的消息,而且聽上去,好像根本就不會存在汪直這樣一個名字,李摯就忍不住心動地想:我會不會就是汪直?亦或者說……我能不能做汪直?
宦官多有進宮后改名改姓的,很多後世聞名的宦官都叫的不是本名,比如劉瑾本來姓談,魏忠賢本來姓李,汪直也說不定是后改的名姓,也就是說,現在的汪直還不叫汪直,那麼,會不會是誰叫了汪直這個名字,就能佔據汪直那條命運線呢?
如果他能得到汪直那樣煊赫的地位,想要照應李唐就輕而易舉了。李摯懷著這副心思到了京城。
到了京師跟前,又有兩隊從廣西運過來的小俘虜跟他們的隊伍合併到一處,每回逮到機會與其他人閑話,李摯都會打聽有沒有一個叫汪直的,那些外族孩子們經過這一路,都多少學會了些漢族官話,李摯得到的回復仍然是誰也沒聽過汪直這個名字。
四月里一個春風和煦的天氣里,他們被送進了北京。這時的故宮那片區域被稱作宮城,周圍套著一圈建築稱作皇城,皇城裡分佈著服務於宮城的二十四衙門。李摯他們在進北京城之前就從敞著口的大馬車換到了一個個有帷子的小馬車上,被小馬車拉進了皇城,後來好像還進了宮城。
李摯在現代北京城裡上大學到畢業,一共住了七年多,對這座城市還算熟悉,但因現代沒有皇城那片建築,而且這時天已經黑了,又沒有電,到處黑洞洞的,他一點也沒分清東南西北,鬧不清他們被送到的是什麼方位。
等進到一個南北長條的大院子裡面,有人喝令他們下了車。就著房檐下掛著的風燈光芒,李摯見跟前立著的幾個成年人都穿著暗色的貼里,戴著形狀怪裡怪氣的烏紗帽。
路上已經見過幾次宦官,他還不大分得清宦官和一些武官校尉的服侍區別,但找到了一個最簡單的區分辦法——看鬍子。這時很多不到三十歲的人都愛留鬍子,留不長的也要在鼻子底下留一小撮,成年男人一根兒鬍子茬都沒有的,就很可能是宦官。
跟前這幾位,就都沒鬍子。
雖然天色晚了,那幾個宦官還是堅持要做完李摯他們進宮后的頭一個必經步驟,就是錄名。月曆四月的京城已經很暖和,宦官們就在院子里擺了張方桌,點了個燭台,一個方臉高個子的宦官站在桌邊,把接來的小宦官們一個挨一個地叫過來,問叫什麼名字,幾歲了,沒名字的就當場現起一個,自己起不出來的就由那宦官隨口代為起一個,叫小宦官自己記住,另一個微胖矮個的宦官坐在條凳上,把問出來的名姓年歲都錄在一本灰皮冊子上。
聽著前面錄下的名字都是「李強」、「馮安」之類平平無奇的名字,李摯不覺亢奮起來,心口跳得越來越快,攥緊的小拳頭裡都是汗。
終於輪到他了,李摯倒騰著小短腿走過去,脆生生地回答高個兒宦官說:「我叫汪直!」
「哦,汪直。」高個兒宦官信口重複著,示意坐著的胖宦官記下。
胖宦官抬起眼皮看了李摯一眼,「噗嗤」一聲笑了,道:「這名兒不行,重起一個!」
不……行?李摯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