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瓊別夢
第十三章玉瓊別夢
夜,再一次如期而至。WENXUEMI.coM風吹雲散的聲音宛如一首低沉的歌謠,靜靜地在夜空中回蕩,就連星星也彷彿變成了風鈴上的一片片貝殼,被風吹得叮叮咚咚。
十五的圓月依舊亮如銀盤,只是卻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血紅色,宛如美人光潔的臉頰上施了一層胭脂,平添了一份俏麗與嫵媚。
夜色宛如一雙黑色的羽翼,從九天之上垂落下來,透過所有黑夜裡的光,將床上熟睡的女孩緊緊裹住。
熟睡的雲纖兒恬靜地躺在寬大柔軟的床上,覆蓋在她身上雪白的絲綢被子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上下起伏著。純黑色的長發披散,隱約露出微側的甜美睡容,那是美麗而溫和的笑容,顯然她的夢境是柔和的,像秋天的原野一樣。
然而當黑暗將她包裹的一剎那,她的神態悄悄一變,變得有些緊張,有些不安。她的變化很輕,無聲無息,那一篷皓皊的月光卻在她無聲的顫抖中散開,塵埃般隕落到她雪白的臉頰上,然後化為無形。
在夢中,她再一次無意推開了那一扇虛掩的門,進入了一座華麗的宮殿。
在她的記憶中,她從來不知道雪薇宮裡還有這樣一座宮殿——四壁都鑲有無數面華麗的鏡子,她每走一步,都會發現無數的影子在鏡子里徘徊,從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相同的自己,她感覺在這裡似乎所有的秘密都無法掩藏,無論是她知道的秘密,還是她不知道的秘密。月華在鏡面上流轉,折射,讓這個宮殿煥發出一種光夢幻般的光芒。
她依舊安靜地走著,每次在夢裡,她都會忘記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如果她記得,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推開那一扇門的。
然後,她看到了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畫面——許多少女生長在一棵棵白色的樹上,她們雪白的長發垂落在宮殿美麗的地毯上,宛如那些白色樹木的根須。她們蒼白得如同幽靈,在她走近的一剎那,沉睡的少女們齊齊睜開了眼睛。
她們的眼神充滿了怨恨和刻毒,如同寒冷的雨全數落在了她的身上,然後她們開始肆意地對她進行謾罵。
「你這個魔鬼的孩子,趕快回到地獄去吧!」
「你是個貪婪的強盜,奪走了我們的一切!」
「可憐的傻瓜,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嗎,還是你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道,心安理得地裝作無罪。」
無數惡毒的詛咒被空曠的宮殿放大了無數倍,聽起來是那麼真實。那些蒼白的少女神色凄厲,她們的面孔猶如固定在樹上的花盤,在她的眼前逐漸變得清晰。
「不,你們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我不認識你們,也從來沒有見過你們。」
雲纖兒只是感到無邊的恐懼如同夜色一般,雖然宮殿里鑲嵌著無數鏡子,卻無法將一絲光亮投照在她的身上。
「不,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雲纖兒掙扎著從夢中驚醒,床頭的一顆夜明珠散發出翠綠的光華,映照著她有些蒼白的臉頰。她的雙手緊緊抓著被子,長發被冷汗微微漉濕,身體蜷縮成軟綿綿的一團,如同一隻受驚的小白鹿躲在黑暗中無聲地顫抖著。
良久,似乎意識到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雲纖兒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是她美麗的臉上依舊滿是驚悸。然而,她卻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疲倦,彷彿黑夜永寂,輪迴湮滅,繁華的世界變成了末世的雪原,只有她一個人走在漫漫冰雪之中,絕望,蔓延,一點點侵蝕她的心。
這個夢魘就如同一個影子,一直追隨著她,給她帶來無盡的恐懼和惶惑。究竟夢中的景象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次從噩夢中醒來,她都彷彿死過一次一般,痛苦和孤獨會在她的心中變得更加清晰。
她再一次在黑夜中無聲地哭泣,淚水打濕了她的睫毛,在被子上洇開,第一次,她的心中騰起一種絕望和無助的感覺。她有一種無比清晰的預感,彷彿她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最終如同一叢微弱的燭光,終會在茫茫風雪之中化為灰燼。
月,靜靜地劃過天幕。
雲纖兒躲在雪白的被子里,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然而就算這樣,她依舊感覺到一股真切的涼意如同融化的雪水,隨著夜裡的霧滲進了她的意識里。
她很想將所有的疑惑都弄清楚,卻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楚。那種即將消失的感覺是那麼真切,以至於她是如此害怕,害怕告別剛剛得到的溫暖,重歸於冰冷虛無。
她不願離開那個溫暖的、肯為她無私張開的懷抱。她不願沉睡在冰冷的雪原中抬頭仰望那個明亮的笑容。她想要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那張乾淨的臉龐,然後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他的面前開心地笑、傷心地哭。
可是她卻感覺自己就像一顆夜裡在草尖凝成的露珠,在朝陽升起的一剎那,就會化為一縷水汽,灰飛煙滅。
離別和破碎的感覺是如此清晰,她無法遁逃。
雲纖兒只能抱著自己。
月光透過窗的罅隙,灑在她身上。
她抬頭,望向那片金黃的月。
月光,在虛無的夜色中綻放著,無論誰,只要仰頭,都可以看到這輪通透無塵的光芒。
多像是段晨浩的笑臉啊。
即使不能擁抱,也照得自己好溫暖。
但要怎樣才能保住這份微笑呢?要我受盡天下的苦,染上最深重的罪孽嗎?
雲纖兒將頭埋進臂彎里,響起一陣抽泣聲。
每一聲,都像是一片琉璃破碎。
那麼純,那麼脆。
夜裡,卻有人沒有入眠,而是站在高樓頂端,默默將視線投注在那個小小的院落里。
就算是夜色,也不如冷寒碧的一襲墨衣,黑得如此純粹。
高樓頂端一條條長長的幕幔靜靜垂落,隨著風輕輕吹動,幕幔相互盤繞、舒捲在一起,就像是藍色的叢林。每一塊帷幔上,都畫著一個純白如雪的女孩。
冷寒碧斜倚著欄杆,寂靜得就像是一道光。墨色的衣衫半解,隨意披在他的身上,卻遮不住他的清冽和冷峻。
他的手掌之間,是一個白玉雕像。他的右手握著一把玉刀,那尊小小的精緻的雕像,似乎是他剛完成的。雕像依舊是幔布上那個雪白的女孩。女孩被用最精細的手法雕琢而成,栩栩如生,就連最小的一片衣袂都精緻宛然,猶如真實。雕像的一切,都被雕得如此細緻,如此完美,就算是清國傾城的公主,美得也不及女孩的萬分之一。
冷寒碧輕輕撫摸著雕像的臉頰,俊美的臉上泛起了某種溫柔的笑意。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清晰,是那位客人到了吧。
冷寒碧的目光自院落中移開,他伸手將衣衫拉上,緩緩扣著扣子上面的絲絛。他的目光變得冰冷,身軀漸漸偉岸。風完全停止,淡藍色的幔布靜靜地垂落下來。
與此同時,一個手提琉璃燈的紫衣少女出現自高樓上,她看見冷寒碧,微微施禮,淺聲道:「冷公子,血陰教花影月有禮了。」
然後她抬起頭,卻看到了幔布上的畫像,不禁微皺眉頭,低聲吟哦:「是她?」
冷寒碧淡淡地道:「你認識她?」
花影月見冷寒碧痴痴地凝望著手中的玉雕,心中便猜到幾分,於是笑著說:「只是有過一面之緣。」
然後她開口道:「冷公子,十七月蝕之日,便是我們計劃實行的最後期限,還請冷公子儘早明示。」
冷寒碧抬起頭看了花影月一眼,道:「你放心,魔尊那日會準時趕到,而我們也會有所行動。此次行動我們互惠互利,我陰世魔羅志在仙羽翎,而你血陰教在意的是劍聖的三劍匯頂神功。」
花影月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仙羽翎必是冷公子的囊中之物。冷公子放心,小女子就算膽子再大,本事再高,也不敢和冷公子爭奪。」
冷寒碧道:「姑娘倒很是知趣。」
花影月掩唇輕笑:「既已說清,小女子先行告辭,就請公子儘早籌謀。」說罷她轉身離去,琉璃燈隨著她的步履婀娜而輕輕搖晃。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她轉身一笑,「畫上的姑娘還真是個可人兒呢,能得冷公子之相思,這個姑娘真是個有福之人呢。」
冷寒碧卻似乎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依舊握著雲纖兒的玉雕,眼睛看著那個小小的院落,靜默不語。
這一刻,他額前的髮絲垂落下來,那一張一直隱藏在陰霾中的面容暴露在月華之中,卻也同樣有著皓月的光輝。
玉心寺依舊香火鼎盛,莊嚴的金色佛像靜默地佇立著,俯瞰著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樂,亦在每日聆聽著他們的歡苦憂愁。佛龕前香煙裊裊,素白的鮮花隨風搖曳,敲禪的木魚聲若有若無,隨著初夏的陽光照射在大殿之中,宛如神明的囈語,只有充滿智慧的人方能聽懂其中的玄妙。
司徒睿晗靜靜地跪在佛龕前的金色蒲團上,雙手合十。和其他那些頂禮膜拜的香客不同,她如同喧鬧塵世中的一朵白蓮,淡然寧靜,金色的陽為她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映得她雪白的臉頰如水晶般透明。
她似在祈禱,又似在思索。
然後,她緩緩睜開了眼睛。金色的佛像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這使她的眸子看起來呈淡淡的金色。這讓她看起來有些憂傷,卻不是為塵世的罪惡與煩躁,而是因那浩如煙海的哲思中永無止境的思辨而悲傷。
難道他真的變了嗎?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冷漠?
他可否記得當年那個青衣男孩的承諾,和那年夏天他們一同拾起的潔白的瓊花?
那朵瓊花至今還夾在她的書箋之中,雖然已經變得枯黃,用手輕輕一碰就會碎裂為塵埃,然而少時的記憶卻依舊那麼清新,彷彿剛剛發生在前一刻。
其實那朵瓊花一直在她的記憶深處盛開、搖曳,不曾被歲月覆蓋半點塵埃。就宛如那段最珍貴的記憶,純凈得猶如最通透的琉璃。
司徒睿晗的故鄉是揚州,母親曾對她說過,瓊花她們家鄉的花朵。
小的時候,她的父親是文圖閣大學士,官居正一品,地位顯赫。雖然祖籍揚州,然而他們一家卻是居住在帝都。她的母親陳氏則是揚州的刺繡名家,得到家中真傳,刺繡技藝冠絕一時。揚州陳家祖傳的飛鳳七十二針法,可是當時刺繡一行的最為高超的技法,也只有她的母親才能施展出來。
童年的她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呵護在手心裡疼愛有加。所有和童年有關的回憶,似乎都是美好而溫馨的。
還記得家裡的花園,種著一顆瓊花樹。每到初夏,瓊花盛放,樹上便如同掛滿了無數的雪花,一片純凈潔白。微風一吹,便會有絲一樣的花瓣翩翩墜落,如同天空的雲朵化成了一點點淡碎的飛塵,在她的眼前飄散,那是她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象。
每天清晨,母親都會在瓊花樹下教她刺繡,早晨的陽光輕輕一晃,絲線也變成了淡淡的金色。她一針一線地認真學習,常常得到母親的誇獎。
年幼的她不像其它的貴族小姐一樣,喜歡漂亮的衣服和美味的糖果,她卻偏愛刺繡和讀書,是一個很安靜的小女孩。她很有耐性,做事穩重不輕浮,書也讀得很好,就連父親也誇她,如果她是個男孩子,將來一定是個狀元。
偶爾有一天,她在父親的書架上發現了一本《道德經》,一讀之下便對這本書愛不釋手。書中記載的深刻的道理與哲思,是她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的。
每次看完這本書,她的心都會變得前所未有的寧靜,似乎整個世界都靜止一般,由流動的水變成了凝固的冰。川流不息的浮躁全部被寂靜取代,原本隱藏的美好事物,就會像冰塊里的冰花一樣,在此刻纖毫畢現。
然而朝廷之中慘烈殘酷的政治鬥爭卻如同一把鎚子,毫不留情地將她美麗的冰塊敲碎。
正德皇帝駕崩之後,皇位之爭的鬥爭里,父親支持了當時的鄭王,然而最終卻是景王朱厚熜、也就是現在的嘉靖皇帝即位。
新帝即位之後,位居文官之首並且公開支持過鄭王的父親首當其衝受到波及,被發配到邊塞充軍。而母親和自己也被送到宮中成為了宮婢,被編入尚宮局工作。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是貴族的千金小姐,而她完整的家庭也因為這場風波變得支離破碎。
也許在外人看來,不幸的她是從天堂落入了地獄,然而一向沖淡平和的她卻並未如此想過,只是安之若素地接受了這一切,並且以樂觀的心態來面對今後多僢的生活。
她剛進宮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一座廢棄的花園裡有一口枯井。公公告訴她,所有的官婢死後都會被火化,而她們的骨灰就會被灑進這口枯井中。也就是說,這口枯井是官婢們最後的歸宿。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她的青春她的美麗,就會如同深宮裡寂寞的花朵,只能孤芳自賞,顧影自憐,而最終,也只是一口黑暗的枯井收納她們無處安放的靈魂,慰藉一生的辛酸凄楚。
只是當時年幼的她卻還沒有完全體會深陷深宮的凄苦,她僅僅是眼神暗淡了一下,便牽著母親的手走入了尚宮局。
母親由於刺繡技藝非凡,被編入尚宮局的司制房工作,負責後宮妃嬪的華服刺繡。揚州陳家向來以刺繡聞名遐邇,而母親又得家族嫡傳,飛鳳七十二針法更是一絕,所綉之樣式或是朱紫藻秀,華麗異常;或是清荷帶露,淡雅樸素;更有牡丹盛放之雍容,紅梅傲雪之奇清,百鳥朝鳳之風儀,日月爭輝之燎烈……從樣式到內涵,從針黹到美工,無不別出心裁,匠心獨運。
是以母親的名聲很快便廣播後宮,甚至蓋過了司制房的掌制女史。然而,在宮中,尤其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後宮,名聲太大並不是一件好事。
終於,在一次迎接東瀛使臣的宴會中,皇太后竟然無故昏迷,經過仔細徹查,竟然在母親縫製的孔雀翎金袍中發現了產自東瀛的毒藥粉末。於是,母親因此獲罪,被重重責打,投入了死牢。
最後還是好心的掌制女史費盡心力多方疏通,才讓她可以和母親得以相見。當她看到奄奄一息的母親時,淚水大顆大顆地流了下來。她從來沒有感覺如此悲傷,看著滿身傷痕的母親,她恨不得可以帶母親承受一切的苦痛。
父親被發配邊疆,如今已凶多吉少,就只有母親和她相依為命,若是母親也撇下她獨自離開,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那時她剛剛七歲,根本無力承受即將要失去至親的痛苦,她只能抱著母親大聲地哭泣,不知所措,唯有哭,才可以緩解她心中的恐懼,她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她不想要母親離開。
終於,彌留中的母親睜開了眼睛,蒼白的臉上綻放了一抹虛弱的笑,那即將凋零的笑是如此無力,然而在她眼中,卻彷彿看到了一朵重新開放的花朵,縱然孱弱,依舊美麗。
母親艱難地抬起手,為她擦乾眼淚,「睿晗,娘親想再看一眼咱們揚州的瓊花,因為我的睿晗這麼漂亮,就像瓊花一樣。」
「娘,我這就去找瓊花,您等著。」她在母親冰涼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便飛快地跑了出去。
她知道在皇宮祈福聖殿玉瓊殿外,就有一株瓊花樹。
小小的她站在瓊花樹下,斜陽斑駁細碎,穿枝拂葉,照到她的眼眸里,依稀覺得有些寒冷,她從未感覺到,原來陽光也可以如此冰冷蒼白。
她跪在樹下,雙手合十,無聲地祈禱,祈禱上天能大發慈悲,不要帶走她的母親,她願意捨棄一切來留住自己最愛的母親。
然而一陣風吹落,一朵瓊花飄離枝頭,簌簌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膝蓋前。那陣風似乎在嘲弄她的痴傻,讓她覺得在命運面前渺小的自己是如此無力。
她凝望著那朵潔白的瓊花,就如同凝視著最珍貴的寶物,然後她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將瓊花捧起。看到了它,娘親是否就可以不用走?
她捧著瓊花,滿懷希望地奔跑起來。
忽然,她撞到了一個人,她抬起頭,看見了宮裡最厲害的老嬤嬤,這個嬤嬤是皇太后的人,平日里就凶得不得了,如今這嬤嬤正惡狠狠地瞪著她,她不禁一陣哆嗦,像是一隻軟弱的羔羊。
老嬤嬤氣呼呼地道:「大膽的小婢,竟然敢私自**,宮裡的規矩你懂還是不懂?」
她無辜地道:「是剛才風把花朵吹下來的,樹那麼高,我根本夠不著。」
老嬤嬤一把奪過了她手心裡的瓊花,扔在地上,狠狠地踐踏,雪白的花朵被無情地踏碎,彷彿她的一顆心,慘遭踐踏,變得支離破碎。希望被一點點粉碎,她的心也一寸寸變得冰涼而絕望。
真的連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嗎?上天真的如此殘忍,連她最後的希望也要剝奪。
忽然,一個稚氣卻明朗的聲音傳來,語氣中帶著不容辯駁的威嚴。「摘花者有罪,那麼肆意踐踏花朵者,又該當何罪?徐媽媽,你認為呢?」
徐媽媽回頭,卻見到了說話之人正是龍詔城城主的兒子。龍詔城城主是皇上的好友,此次攜幼子來帝都做客,這個青衣小童著實不可小看,也不可得罪。況且那樣的威嚴,即使是宮中資格最老的徐媽媽,也不禁感到莫名的惶然。只能悻悻離去。
她看見了比自己稍微大一點的男孩,他穿著青玉色的衣衫,俊俏的臉也彷彿一塊溫潤的玉,帶著一股尊貴無比的氣息。然後小男孩緩步向她走來。
片片花瓣,在枝頭堆積,色澤潔白,如雪六齣。陽光透過密密層層的花瓣縫隙翩然灑落,彷彿花朵的後面是一片光的海洋。此刻,陽光不再蒼白而冰冷,而是變成了暖人的金色,微微映亮了她的眼眸。
小男孩走近,問道:「你很想要一朵瓊花嗎?」
她哭著點頭,「我娘就快要死了,她很想再看一眼瓊花。」
小男孩牽著她的手來到瓊花樹下,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然後向上一擲,又一朵瓊花飄離了枝頭,旋轉著翩翩飄落,如同一隻灑滿了金色陽光的白蝴蝶,跳著一支憂傷而美麗的舞蹈,然後緩緩落如她的掌心。
當花朵觸碰到她掌心肌膚的一剎那,一種長久以來不曾感受到的暖意在她心底升騰,就像偶然落入她生命中的雪,在某個清晨悄悄融化,讓她看到了希望的顏色。希望,是金色,還是白色,但是她知道,希望,其實是青綠色的。
她感激地看了小男孩一眼,然後轉頭跑開了。背後還傳來了那個孩子殷切的祝福,「記住,一定要充滿希望啊!」
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倒退著,彷彿要徹底從她的生命中褪去色彩,只有他的話是清晰的,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彷彿看見了一株弱小的樹苗在泥土中逐漸抽芽、生長,一點點壯大,最後長成了一棵參天的玉樹,撐起了滿空的翠綠,虯枝碧葉,蓬勃欣然,那是希望的顏色,投下滿目濯人的綠意。
當她把瓊花捧到娘親面前時,娘親已經停止了呼吸。她抱著母親冰冷的身體,傷心地哭泣,直到哭得嗓子啞了,哭得心力交瘁。透過朦朧的淚眼,她彷彿看到了母親在蒼藍的天空中對著她微笑。
黑暗的枯井猶如死神在大地上張開的一隻眼睛,要帶走所有的靈魂。她抱著母親的骨灰罈子,將骨灰一點點灑進井裡。然後,她也將一朵瓊花投進了井裡。這朵花是她等了好長時間才被風從樹上吹下來的,希望它可以代替自己永遠陪在母親的身邊,至於小男孩為她採的那朵瓊花,則被她小心翼翼地夾在了書箋之中。
當瓊花跌進幽深的枯井那一刻,絲狀的花瓣忽然散開,宛如一叢叢細長的白色瓔珞,一片片旋轉飄落。花瓣在她的臂膀之間散落,混合著她的眼淚,向著漆黑的井底墜落。
那一刻,她的心彷彿被命運的齒輪寸寸碾碎,一次次化為灰塵。然後,她學會了堅強,學會了隱忍,無論何時,她都會想起小男孩的話,要時刻充滿希望。
在她八歲那年,掌制女史被人陷害,她也受到牽連,被發配到漠河做苦工。在流亡途中,她被師傅所救,命運在那一刻開始悄然改變。
她被師傅帶進了蕊珠貝苑,成為了聖女。無數的光點,宛如絲絨一般柔軟,懸浮在聖殿之中。柔和的光自其中耀出,將聖殿照在一片靜謐的光輝中。
聰穎靈慧的她本就不該在塵世受苦,這一刻,命運只是賜予了她本應該有的公平,在她眼前將月宮之門開啟,祥雲繚繞,梵唱之聲隱約響起,她抬頭,看到的便是莊嚴的聖像,花之芳香,水之清澈,映伴著檀香飛瀑,灑下天香滿路。菩提樹枝條搖曳,斜垂下片片微翠,一朵朵白蓮在天池中盛開,彷彿浩瀚夜空中的點點繁星。
她本就是廣寒深處的月之仙子,要用自己無邊的睿智參研天道,追尋天機;要用自己的力量普度眾生,拯救塵世中受苦的生靈。而先前經歷的痛苦,只是上天給她的考驗。她就如同被貶謫的仙子,經歷了輪迴之苦,更加明白了五蘊之秘,最終又回歸了浩渺蒼穹。
然而就是在凡塵的凄苦中,她學會了擁有希望。
她從那個青衣男孩的眼中,看到了希冀。
春天的花還沒有開放,冬天的雪還未融化,挖開冰封的泥土,會感到一絲溫潤,那是希冀。
這希冀終究有一天會鑽出地面,盛放成遍地桃李。
寂靜的潭水如同一面鏡子,倒映著湛藍的天空,也倒映著歐陽縝落寞的面容。歐陽縝身子微微後仰,隨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樹上,緩緩轉動著指間翠綠的枝條。
他依舊青衣落落,面色沉寂,冷冽而清俊,只是雙眸中的神光卻不在如先前那般霸威,而是透出一股淡淡的落寞。他有一絲絲頹廢,讓人想起星空下一個寂寞的孩子,手裡握著煙花,在眼前綻開奇輝麗彩,宛如牽開了萬道彩虹。然而當煙花散盡,只剩下無邊的寂寞,誰又會在意一個孩子內心深處的驚恐和惶然。
他的眼神,是那麼憂鬱而荒涼,就像是遠古時代銘刻在岩石上的一首詩。
「這樣對你,你應該會死心吧,何必把愛和關懷浪費在一個快要死的人身上?」
他只是蒼然一笑,蒼藍的天空倒映出他最深邃的寂寞。
然而,很快,湛藍永晴的天空便被潔白的雲朵輕輕覆蓋。清澈的潭水,波光粼粼,倒影出少女姣好的面容和溫暖的笑容。司徒睿晗靜靜地走到歐陽縝的身邊,然後坐下。
歐陽縝身軀一震,面色一沉,冷冷地道:「你還回來做什麼?若是想向我炫耀你的慈悲,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司徒睿晗並不去看他,只是安靜地眺望著遠方的水天相接的一線,那裡,似乎有什麼正在冉冉升起。
她淡淡地道:「我回來,只是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小女孩的母親快要過世,為了完成母親最後的心愿,女孩在瓊花樹下等了好長時間,終於等到一朵瓊花被風吹落。她撿起瓊花,要讓母親看一眼最喜歡的花朵。可是這朵花卻被人搶走,然後在地上狠狠地踩碎。這時,一個男孩過來,教訓了那個惡人,又幫女孩摘了一朵瓊花,並且告訴她要充滿希望。於是,女孩記住了男孩的話。可是,許多年以後,當女孩看到男孩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變得絕望。女孩很傷心,她很想看到男孩重新擁有希望,所以她會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男孩走出他心中的障。不管男孩用什麼手段要趕她走,女孩都下定決心,要讓男孩重新看到希望。」
歐陽縝聽著,原本沉寂的心忽然變得洶湧澎湃。記憶深處,似乎有什麼被喚醒。他也清晰地記得,當年瓊花樹下,那個小女孩柔弱的目光下,其實是隱藏著一股倔強和堅強。原來司徒睿晗,就是當年那個哭泣的女孩。
歐陽縝緩緩地開口,「其實當年那個女孩從骨子裡就是堅強的,就算男孩沒有鼓勵她,她也一定會充滿希望地活下去。相反,那個男孩其實是最沒有用的,他只是說說而已,其實他根本就不動什麼是希望,希望,也從不曾眷顧於他。或許,他懂得更多的,是絕望。」
司徒睿晗的眼中有光芒微微一動,「那是因為男孩後來的經歷讓他陷入了絕望,其實,他的心中還是有一絲希望的光芒。否則,他不會束手就擒,想用自己的鮮血去洗凈別人的罪孽。」
「夠了,別再說了!」歐陽縝忽然憤怒地咆哮起來,「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
「你錯了。」司徒睿晗冷冷地打斷了他,不給他任何發作的機會。「這麼長時間一來,你都只是用絕望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怎麼能看到色彩呢,你看到的,都是灰白色的,所以久而久之,你的心也變得蒼白。我曾經許下願望,一定要找到那個教我懂得希望的男孩,然後報答他。現在我終於找到了,所以,我是不會放棄的。」
歐陽縝忽然沉默不語,他的語言,在這個聰明的少女面前顯得如此無力,他的任何辯解,都會被她駁回。於是,他只有選擇傾聽,聽她說出自己內心的夙願。
司徒睿晗輕輕握住了歐陽縝的雙手,然後閉上了眼睛,她感知到了他內心的雜蕪和憤懣,就如同野草一般覆蓋了他原本的心田。
她看到了那個孩子是如何倒掉了哥哥給他的毒酒,然後若無其事地寬恕了哥哥。她也看到了當他得知真相時眼中那種深入骨髓的憂傷,那是被最親最愛的人傷害后的無形的眼淚。還有在血咒發作時,他只是咬著牙,一個人忍受那中痛苦,卻始終不曾掙扎。她看到了他其實並沒有責備他人,他所怨恨的,只是自己。
歐陽縝只是感覺一股柔和的力量如同春天的雨露,輕輕地滲入了他的心裡。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模畫成一段流動的影像,印在了薄薄的紙張上,然後被眼前的少女一頁頁翻起。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感到任何的不自在,相反,他卻感到了一種釋然和輕鬆。長久以來,心頭堆積的許多秘密,都是他一個人的痛苦。如今,這些秘密正在被別人分擔,也就是他的痛苦,也由別人為他分擔。他忽然覺得輕鬆了許多,背負得太多,承受得太久,他感覺自己已經疲憊不堪了。如此坦然地將心呈現在另一個人的面前,其實也是一種解脫。
於是他毫不反抗,任由司徒睿晗閱讀著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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