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話 【完結】
曹煥聽譚北海說了保險柜里銀行卡的作用后,便攬下了這個任務,著手開始準備給余了的海葬。他查了不少資料,步驟看似簡單,實際還挺麻煩的,選定機構后,他又是打電話諮詢,又是親自跑,全部辦下來花了整兩個星期時間,好不容易才預約到了出海的日子。接下來就得去市局接人火化了,曹煥那天起了個大早,頂著毛毛細雨往市局趕。這雨下得可真是時候,他膝蓋泛著酸痛,一瘸一拐地和莫達拉在邊門匯合。
莫達拉今天難得穿了一整套制服,迎面走來時,曹煥差點沒認出他來。不過他一碰上曹煥就原形畢露,剛還挺直的脊背一下弔兒郎當地靠在牆壁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衣服上沾著的雨珠。
「這都幾伏天了還下毛毛雨,簡直尿頻尿急尿不盡。霸氣點,要麼不下,要麼電閃雷鳴。」
「文明點,對得起你這身衣服嗎。」
「穿別人身上不知道,穿我身上就不會。」
曹煥嫌棄地推了推莫達拉,自己也學著他靠上了牆,揉了揉腿斜站著道:
「余了這案子算是結了?」
「是啊,在她衣服上發現了一小滴血跡,跟那誰,輝仔的DNA一致。阿波雖然也招了一點吧,但他當時不在現場,腦子又有病,說的話沒什麼法律效力。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知情人了,都死光了,張桁又不肯承認教唆殺人,我們查了很久,找不出其他證據來,只能結了。」
「那張桁,他現在怎麼樣了?」
「能怎麼樣,還關著唄,他這案子太複雜,特別是姚謙行的部分,時間跨度太長,檔案室都快被我們翻過來了。不過譚sir給的資料里,不是有一份意見書是缺DNA比對錶的嗎,譚sir提醒了下我們,說有可能還在清源鑒定所,我們乾脆就把他們所里所有人都查了一遍。結果你猜怎麼著,還真的有發現。
「清源的副主任,一個老頭,銀行流水有異象,他賬戶上有好幾筆固定金額的大額資金會按時打進來,且每次轉賬的賬戶還不一樣,我們以協助調查的名義把他給帶了回來,都沒怎麼問呢,他自己全招了。說是那份比對錶早在左商做報告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偷偷藏了起來,以此來威脅張桁給錢。而且他還藏了另外兩樣東西,一是鄭盛03年案件的DNA比對錶,二是左清源的遺書。」
「左清源有留遺書?」
「是啊,誰都沒想到,那副主任要不是慌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還有這份遺書的存在。內容我看過了,大概意思是說,左商作為左清源一直敬仰又崇拜的父親,她的人生道路本都是以左商為藍本而前進的,但在發現自己父親的陰暗面后,她的自尊心受不了了,簡單來說就是信仰崩塌,自己否定了自己到現在為止的所有人生,覺得活不下去了。
「我發現啊,你永遠不知道完美主義者們所謂的堅持有多可怕,我算是見識到了,能把他們自己給逼死為止。左清源在遺書里還說,準備把相關資料整理齊全,上交相關部門后就自殺的,可現在看來,在她上交之前不幸碰到輝仔那幫人來搶,沒來得及,最後以那種方式……哎。」
曹煥跟著莫達拉嘆息一聲,他也很惋惜,應該說是痛惜,這個行業因此少了一位真正的學術強者。
「有DNA比對錶的話,是不是就能給姚謙行翻案了?」
「不知道呢,這才昨天的事。」
莫達拉站累了,很沒形象地直接坐在了台階上,曹煥也靠牆坐了下去,不太舒服地揉著右膝蓋。
「喲,曹神,你怎麼跟我爸似的,他老人家就是一陰天膝蓋就疼,你等等啊,我給你拿張狗皮膏藥去。」
莫達拉一來一回還挺快,手裡甩了張膏藥,撕了外包裝扔給曹煥。曹煥聞了聞,一股中藥味,他屏著呼吸盡量將頭移開,把膏藥貼在膝蓋上,拍拍實。一開始沒什麼感覺,可也就不到一分鐘,他膝蓋那塊又涼又熱刺激得很,簡直要燒起來了。他「喔」了一聲,忍受不住跳了起來,抱著膝蓋轉圈單腿跳。
「這什麼玩意!怎麼還粘這麼牢,撕都撕不下來!」
「哈哈哈!是這樣的,習慣了就會特別舒服哈哈哈!」
莫達拉笑得停不下來,就差直接在台階上打滾,這時,他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笑聲,他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接通了電話。
「曹神,殯儀館的到了。」
莫達拉掛了電話,搭上曹煥的肩膀,他又打了個電話給法醫室,兩人站在原地等著兩撥人過來匯合。莫達拉安靜了下來,在漫天毛毛雨下看著前方,幽幽道:
「看,多麼凄美,具有戲劇性效果。」
「希望出海那天別下雨了吧,不然沒法帶雷電去。」
「聽說你給余了買了墓地?」
雖然胡玥婉幫余了帶的話中明確表示了不需要墓地,但曹煥還是給弄了一塊,方便雷電以後萬一想余了了,還能帶他去看看。說是「弄」,實在是因為墓地確實不好買,有價無市,他只好一個個去問認識的人,看有沒有什麼奇迹。直至最後轉到了葉懷國那裡,才終於是搞定了一塊。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活這麼大,第一回求人竟然是為了買墓地。
「嗯,就是個衣冠冢,本來想一半海葬一半埋土裡的,但我怕余了半夜找我,罵我把她分屍了。」
「哈哈哈,這麼一說,還真有可能。」
莫達拉話音剛落,靈車和法醫室的人同時到了,一前一後,在他們站著的屋檐下聚集。曹煥和莫達拉道了別,先上了副駕駛,莫達拉等著屍體上車后,和法醫的人一起站屋檐下鞠了一躬,他立得筆直,抬起手對著車子敬禮,直到車開出視線範圍。
余了沒有告別儀式,即使這樣,光是辦理手續,曹煥也都等了好久,終於到了火化的環節,他本打算跟著去的,想了想,還是拐了個彎,坐在骨灰領取處前的小凳子上等著。雨還在飄,原先骨灰領取處前的廣場中心有一個小花壇,他、譚北海還有餘了曾在那裡跟四個毒販搶過檔案袋,也就幾個月而已,小花壇沒有了,被磨平成了一條青石板路。
「55號。」
「哎!是我!」
曹煥自帶了個挺大的青瓷骨灰罐子,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檯子上,看著工作人員接過去,抱到後面去裝鐵盤子里的骨灰。很快,罐子再次回到他手裡,他打開一看,不過一層底。這出乎他的意料,那麼大個人,身上永遠色彩繽紛,到最後竟然就只剩下一點點黯淡的灰。他看著眼前的罐子,手中握著筆,簽不下去字。
「剛剔出去的骨頭能再放點進來嗎?」
曹煥指了指鐵盤子上一些沒燒化的碎骨,工作人員回頭看了眼,提醒道:
「你這罐子到時候是要換標準骨灰盒的吧,會裝不下的。」
「不,我們這是海葬。」
工作人員點了點頭,拿過了檯子上的瓷罐子又回去了後邊,除去一些過大的骨頭,進不了罐口的,只要是能裝得下的,他都幫忙倒進了罐子中。曹煥覺得這場面有點好笑,自己像是在買東西討價還價,末了還要順走一些邊角料,可他又笑不出來。
「辦完了嗎?我在來的路上了,大概四十分鐘後到。」
「剛剛簽完字,大門口等你。」
曹煥發完語音,一手抱起罐子,準備打開雨傘走進雨霧中。雨天陰冷,罐子外身沁出了一層水膜,單手抱著總要往下滑,他怕一不小心給摔碎了,反正雨也不大,乾脆放棄打傘,雙手抱著罐子,迎著毛絨絨的雨絲,穿過一大片廣場,在門口找了個有屋檐的地方坐了下來,等著譚北海來接他。
神奇的是,等譚北海趕到時,雨竟然停了,只天還有些陰,隱約可見雲層背後的太陽。溫度隨著雨停漸漸升起,水霧開始蒸發,將室外變成了潮熱的蒸籠。
「呼——熱死我了。」
曹煥老遠就看到了譚北海的車,等車停穩,他立刻跑了上去,車裡的空調清新舒適,他忍不住癱在座位上舒了口氣。
「能跟你商量件事嗎?」
曹煥眼巴巴地看著譚北海,討好地笑了笑。譚北海知道他要說什麼,抬手摸了把他的頭頂,道:
「海葬前放在家裡吧,也讓雷電好好告個別。」
「嘻嘻,不好意思啊。」
「我家也是你家,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這話說得,曹煥臉都紅了,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道:
「我出來前跟我爸媽說……說這兩天住陳彌家,和他打遊戲。」
譚北海愣了下,在路邊停了車,拿過手機調出地圖問道:
「陳彌家在哪兒,我先送你過去。」
曹煥眨了眨眼睛,對譚北海的理解能力服了,他沒說話,一臉無語地盯著對方看。譚北海等半天沒聽到回答,抬眼就見著曹煥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自己,他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是明白了曹煥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哦,哦。」譚北海放回手機,重新啟動了車子,手指緊張地在方向盤皮套上划著,他掩飾道,「那正好,朱姨送了一箱花蛤給我,很新鮮的,回去做給你吃。」
譚北海有些窘迫地扯開話題,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他迎著露出了一點臉的夕陽,載著曹煥往家走。
雷電一開始對家裡多出一個罐子沒有太大反應,該吃吃該睡睡該撒嬌撒嬌。幾天不見雷電,他脖子上多了個粉色蝴蝶結項圈,鬆鬆垮垮地掛著,還挺可愛。項圈的做工雖然不細,卻讓雷電整個狗氣質都變了,他問了才知道,這還是院里小朋友親手做了專門給雷電的,項圈後邊甚至綉了歪歪扭扭的「雷電」二字。
到了晚上,曹煥洗完澡出來,看見雷電居然坐在柜子前抬頭望著其上的罐子,他尾巴左右搖擺,時不時仰起上身,動作極輕地抬爪扒了扒罐身,嘴裡發出小小的嗚嗚聲。曹煥輕手輕腳走過去,在雷電身邊蹲下,雷電看到他,耷拉著耳朵輕輕嗚了下,頭往他胳膊上蹭了蹭。蹭完了,他繼續端正坐在柜子前,好像個守護者一般。
「洗完了?」譚北海從房間里走出來,看曹煥蹲在地上,他便也跟著蹲了過去,小聲問道,「怎麼了?」
曹煥指指抬頭望著罐子的雷電,譚北海會意,他把曹煥輕輕拉起來,準備讓雷電獨自安靜地待會兒。曹煥忘了自己膝蓋還疼著,不該說蹲就蹲,這麼沒防備地一下子站起,疼得他眉頭一皺,整個人往譚北海身上摔去。譚北海反應快,雙手及時一撈,直接就把他給抱了起來。曹煥想道個謝,並表示下自己能走路,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譚北海徑直把他抱進了大卧室中,輕輕放在了床上。
這還是曹煥第一次進大卧室,他抬頭往譚北海那兒看去,人已經轉過了身,在衣櫃里翻找著什麼。他震驚之餘,趕緊趁著這來之不易的機會觀察四周,譚北海的房間比他睡的次卧有生活氣息多了,或者可以說風格跟這個房子里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同。外面那些是別人看到的一絲不苟的譚北海,而這卧室就是剝開偽裝,只有曹煥才能看見的柔柔軟軟的譚北海。卧室牆上掛著不少歪七扭八的兒童畫,窗前桌上物品凌亂擺放,原來譚北海也是個會亂放東西的人。
譚北海找出了一條看起來就很軟的毛巾,去了趟衛生間,又很快再次回來,他手裡的毛巾冒著蒸騰的熱氣,覆蓋在了曹煥的右膝蓋上,系了個鬆鬆的結。熱氣一烘,曹煥舒服極了,他懶懶地倒在疊起來的棉被上,一動不願動。譚北海在床沿坐了會兒,似乎是發現了自己桌面有點亂,他看了看半躺著的曹煥,立刻背過身去清了清桌面,把東西一股腦推到角落裡,沒事人一樣重新坐了回來,拿起本書認真閱讀。
「你房間好香啊。」
曹煥從進門起,就聞到了一股特別安心的香味,他使勁吸了吸鼻子,兩手撐起上半身,循著味道下床走到了窗邊的置物架前,跟個小狗似地到處嗅,最終停在一大瓶黃金鹿角蓋的香水前。他把香水拿了下來,前後左右看了圈,研究起如何開啟這鹿頭蓋。譚北海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背後,抿著嘴拿過香水,重新放回了架子上,同時攬過他的肩膀,把他帶回床上。
「哦,原來不是柔順劑,是香水。」
「嗯。」譚北海輕聲應道,逆著光,曹煥想看清他臉上的表情都不容易,「你別亂動,膝蓋不要了嗎,再敷一會兒。」
「以前你身上的好像確實是柔順劑的味道,現在這香味是從你那次約我出去看電影時才變的,你不會是……特意為了要跟我約會,才去買了瓶香水的吧?」
譚北海沒說話,繼續假裝在看書,還翻了一頁,殊不知書都拿倒了。
「因為我說喜歡,所以你之後就一直有用,對不對?」
譚北海頓了頓,合上了書,他傾身解開曹煥膝蓋上綁著的毛巾,把毛巾放回了衛生間后,直接關了頂燈,一言不發地躺上床,在曹煥反應過來之前抖開棉被將兩人蓋住。
「閉上眼睛睡覺。」
曹煥還想說些什麼,譚北海先發制人,擠了過來,把他抱進懷裡,一手有節奏地拍著他後背。
「你怎麼每次哄我睡覺都跟哄小孩似的。」
「你難道不是嗎。」
「我……等我想想怎麼反駁你。」
曹煥是真的認真在醞釀詞,不過在他釀出來之前,先睡了過去,睡著前他還在想這床比他那床舒服多了,他該早點湊過來的。
海葬前,曹煥得先去驗收他買的墓,說是衣冠冢,可他手邊根本沒有餘了的東西,想去余了家找一些吧,卻發現房子已易主。
「速度也太快了吧……」
曹煥站在樓下小花園中望著三樓,裝修隊已進場,房子里能敲的也都敲掉了,什麼都沒留下。他無話可說,嘆了口氣往回走,沒走幾步路,正巧遇見了牽著大球出來散步的老伯,可老伯顯然已經不認識他了,與他擦肩而過,一點反應也沒有。曹煥在外晃蕩了會兒,現下唯一可能還留有餘了物品的地方,大概只有中心了,他拐去了超市,買了一大袋零食,趁著午休時間踏入了中心大門。
「曹大爺!你不是下個星期才回來嗎,你手裡的是什麼!」
「慰問品,拿去。」
秦詩一眼便見著曹煥,她咽下嘴裡的沙拉,跑來接過他手裡的大塑料袋,直奔大接待室,放在了圓桌上。
「我要這個我要這個!」
管煢最喜膨化食品,看見裡面有她上半身那麼大一包的龍蝦片,立馬雙手一伸,抱了出來,舉在半空中喊道。
「這想必是給我買的。」
秦詩翹著蘭花指捻起一塑料盒的牛奶流心巧克力,開心地拆了包裝。她天天吃減肥餐,但唯獨放不下巧克力,說那就是命也不為過。
「我最喜歡的罐頭!曹老師,識貨。」
仝靖用中指扶了把眼鏡,從中拿起兩罐蛤蜊肉和扇貝肉,他直接開了一罐,撥了一些在自己碗里后,分給了在座的其餘人。
「彌勒呢?」
「出診去了,他沒這福氣。」
秦詩說著給袋子里剩下的散裝牛肉乾、豬肉脯拍照,發給了陳彌。陳彌大約是回了一大串大哭的表情,秦詩手機的信息音就沒停過。
「我去分了!」
秦詩笑夠了陳彌,拿起袋子往兩個區跑了一圈,分了個乾淨,完了還不忘把塑料袋收起來,畢竟以後還可以用。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慰問?」
管煢一口蝦片一口飯,吃得臉上笑開花。
「來看看你們啊,順便熟悉熟悉,畢竟離我復工不遠了,我都忘了要怎麼工作。」曹煥說完自己笑笑,向幾人擺了擺手道,「你們慢吃,別管我,我去逛一圈。」
曹煥慢悠悠來到了聲像實驗室前,他握緊門把向下一按,門沒鎖,裡面也還是和他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一樣。之前聽秦詩說過,裡頭的設備是余了送給中心的,那也就是說他沒法搬走,他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到處找了找,最後在抽屜深處挖出了一台落了灰的卡車造型螺絲刀組合。他從桌上抽了張紙,擦了擦小卡車的外殼,如果是把這個小玩意丟墓里,余了應該不會有意見,他顛了顛手中的小卡車,決定就是它了。出門前,他再回頭朝里看了會兒,輕嘆一口氣,反手關上了門。
海葬當天是個萬里無雲的炎熱周六,譚北海驅車和曹煥花了一個小時趕到碼頭,曹煥先下了車,去和工作人員對接相關手續,譚北海則是牽著雷電一起等在碼頭邊。大約半小時后,曹煥捧著一大把送的鮮花回來了,他朝譚北海笑了笑,抱起青瓷罐子,跟著船長踏上了甲板。
這場葬禮沒有司儀,沒有悼詞,只有遊船安靜地慢速駛在海面上,海面反射著金燦燦的陽光,波光粼粼,美得出乎意料。船隻行駛了四十多分鐘,在一片四處空曠的海面上慢慢停了下來,偶爾有海鷗嘯叫著低空飛來,停在船頂上稍作歇息。
「我們已經到了指定撒海區域,請問兩位要說點什麼嗎?」
曹煥搖了搖頭道:
「直接開始吧。」
「好的,鮮花你們可以跟骨灰一起撒在海里*,也可以選擇帶回去,但除此之外的其餘東西不能撒,不然有可能面臨罰款,這在合同中有寫,請諒解,可以的話我們就開始了。」
工作人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轉身走進了船艙中。曹煥揭開蓋子,放在一邊甲板上,和譚北海一起把鮮花花瓣拆下來,丟進了罐子里,他們拆了沒幾朵,船上破舊的喇叭便播放起了爆麥的哀樂。曹煥聽著高音部分刺耳的音調,心裡希望要是自己死了,死前什麼都可以忘記,一定不能忘了寫下葬禮歌單,絕對不要這哀樂循環在他的靈堂里。
「您好,音樂可以關掉嗎?」
曹煥忍了會兒,還是轉頭跟甲板上的另一位工作人員喊道,工作人員什麼場面沒見過,淡定地點了下頭,緩步走進船艙,關掉了音樂。所有花瓣拆完,讓空蕩蕩的罐子滿了不少,曹煥謝絕了工作人員遞過來的手套,抱著罐子走到了船邊沿,想抓一把撒下去。手往裡伸到一半,他忽然頓住,總覺得這麼個撒法,也是一種分屍,他低頭看了會兒罐子,雙手緊緊抱住罐子兩邊舉在海面上,開口朝下,從左到右用力且快速地在空中滑出一條弧線,一氣將罐中的骨灰混合花瓣撒在了海里。此時,一陣海風刮過,將飄在空中的骨灰及花瓣吹開老遠,均勻地在海面上鋪設了一條白色的路。
「嗷嗚——」
雷電似有所覺,仰頭長嘯一聲,聲音在海面上激蕩了好幾個來回。船繞著撒海區域開了幾圈后,便返了航,順著鋪滿金光的海面原路離去,把那一片花路留在了後面。
·
兩年後
每個周五譚北海都會早一些回來,平時總加班,一天里能和曹煥在一起的時間都變少了,有時甚至會加班加到十一二點。因此,一到周末,他無論如何都會早點回來。
「回來啦!」
曹煥聽到摸鑰匙的聲音,大跨步跑去玄關給譚北海開門,他敷衍地往譚北海臉上親了口,轉身跑回了電視機前站著,一臉興奮地等著什麼。倒是雷電還多蹭了會兒,等譚北海摸摸頭后才走回曹煥身邊。廚房裡傳來菜品完成的「滴、滴」提示音,譚北海走進廚房,拔了自動炒菜機的插頭,將紅燒肉倒進盤子中。
半年前,曹煥在家做晚飯時不小心把譚北海家廚房炸了,他玩遊戲玩得忘了時間,玩著玩著被一聲巨響嚇得手柄都甩飛了出去。他當時又驚又怕,乖乖地收拾乾淨廚房,叫好外賣,等譚北海回來承認錯誤。譚北海當時比起廚房的情況,倒是更擔心曹煥有沒有受傷,聽到曹煥支支吾吾地跟他認錯,他第一反應是把人抱到沙發上脫衣檢查。幸好鍋炸了的時候曹煥不在邊上,他才安心下來,對於廚房還能不能用,他倒是一點都無所謂。
曹煥當然不會因為譚北海無所謂他就心安理得,第二天他請了假,一大早跑家電城買了個集成灶,又找了小區裝修隊,盯著他們在一天內把廚房給重新修整好了。他還買了自動炒菜機專門給自己用,這玩意方便得很,設定的時間到了就自動斷電,不用擔心干燒。而且說實話,炒菜機做出來的,比他親自動手還好吃多了。
譚北海把紅燒肉端進餐廳,桌上集齊了四菜一湯,冒著蒸騰的熱氣。
「開始了開始了!」
曹煥激動地喊道,引得身邊的雷電也跺起了腳。
「在看什麼?」
譚北海好奇,同時也對曹煥因為關注電視,導致對他的回來沒有表現出熱情而感到微微的心酸,他倒要看看是什麼剝奪了他本該得到的曹煥的關注。
「我小師傅!今天UFC決賽!」
「現在大家看到的是牟清,首先恭喜她進入決賽,也是我們中國第一位進入UFC決賽的女選手。之前比賽我們已經介紹過很多次了,相信關注綜合格鬥的觀眾不會對她陌生。牟清是位天才型選手,曾經獲得過國內多屆散打冠軍,今年還只有16歲,非常年輕,她是去年才從散打轉到綜合格鬥的。張老師,您怎麼評價這位選手?」
「牟清很有戰略,會用腦,她的身體條件其實是要比其他選手弱的,骨架小,比較纖細,在力量上沒有優勢,所以她必須靠經驗和反應能力來彌補她的缺陷。就像你剛才說的,她絕對是個天才型選手,充分地展現了MMA里的A所代表的art,藝術,格鬥的藝術,即使對手比她身高要高,體格要健壯,她也能找准對手的弱點,先發制人,從而獲勝。」
「現在比賽已經開始了,哎呀!剛才好兇險,對手看來是位相當急躁的選手,一上來就進攻。牟清很輕巧地躲過了,她還在觀察對手,以守為主,非常冷靜……」
兩人站著看到一半,門被人敲響了,平時不會有人來他們家,更何況現在是飯點。譚北海走過去開了門,門外的竟然是莫達拉。莫達拉打了個招呼就往裡擠,叉腰站在玄關處呼出一口氣。
「涼快了!這天也太熱了,太陽下山了還這麼熱。」
「莫達拉,你什麼事?」
曹煥頭都沒轉,盯著電視問道。
「當然是來傳播福音啊,今天張桁終審*你們是不是都忘了?」
莫達拉一提醒,曹煥才想起來,此時比賽正到關鍵時刻,他決定還是先專註比賽。張桁終審在高法,大半年前一審結束,案件也移交給了省檢察院,不能接觸到第一手資料后,幾人想關注也沒地問,只能等判決結果。
「判了?怎麼判的?」
「判決書超——級長,那法官讀的時候喝了好幾口水。幾十項罪名全部成立,判了死緩兩年,期滿后應該會轉終身□□,不得減刑、假釋,基本是要死在牢里了。有他這個例子在,那些根據名單或口供牽扯出來參與過的人,估計等判決等得都要尿褲子了。」
「好!」
同時,電視里爆發出了觀眾的呼喊聲,莫達拉一時分不清曹煥這是對電視叫好,還是對張桁的判決叫好。他撓撓頭,覺得曹煥現在無法溝通,剛好他也有事找譚北海,於是就把譚北海拉到了一邊,小聲道:
「黃園生怎麼說,他什麼想法?」
張桁終審前,由於姚謙行案子的重查,難免涉及到了黃園生,警方這邊費了不少力氣找到了與姚謙行有血緣關係的遠房親戚——他們在姚謙行父母被□□時,為了摘清關係,改名換姓逃到了邊疆——通過DNA鑒定,證實了黃園生確實就是姚毅。
「他考慮了很久,說還是想繼續以黃園生的身份生活下去,不過暑假回來會去祭拜姚謙行和衛芊河。話雖這麼說,我感覺他應該挺激動的,現在發表論文,都會署名姚毅。」
譚北海指了下玄關牆上掛著的相框,裡面裱著一張從雜誌里剪下來的英文論文,作者寫著「YiYao」。
「還有件事,姚謙行的清白被證實后,一百零七研究所昨天找到了我們,我們不是沒公開黃園生就是姚毅這事嗎,他們找不到姚毅,希望我們能向他轉交一份姚謙行的撫恤金。不多,也就三萬三千多,意思是,雖然事情搞清楚了,但姚謙行沒管理好圖紙是事實,本來以姚謙行當時在研究所里的職位,正常來說絕不止這點錢,可按照規定,只能給這麼多了。我這邊聯繫過黃園生,他說不想要,讓我們幫忙捐給福利院,不過我們哪有隨意處置的權利,所以還是交給你吧。」
「行,你先給我吧,我跟他再說說。」
「牟清反擊了!太靈活了這個小姑娘!身手極其敏捷!我覺得可能不用打滿回合就能分勝負。牟清!牟清壓制住對手了!這次她是正面攻擊,非常冒險的行為啊,她力量上比起對手是處於弱勢的,但是她壓制住了,完全把對手鎖死了!我們看對手是選擇認輸還是反擊!牟清剛才那一拳下手應該挺重的是吧張老師,如果對手不認輸的話,我估計之後牟清能TKO的可能性很大。對手姑娘也很倔強,如果選擇不認輸,比賽還會繼續。張老師你覺得下一回合的話,牟清還會選擇正面壓制嗎,或者她……降服了!牟清降服了!對手拍地認輸了!觀眾朋友們!剛才對手認輸了!這意味著牟清!牟清獲得了冠軍!非常不容易!讓我們為她鼓掌!」
「贏了!贏了!」
曹煥跳了起來,滿客廳跑,雷電被他感染了,也坐那兒「嗷嗚嗷嗚」地叫。譚北海在曹煥跑過他身邊的時候伸手攔了一把,圈住他道:
「地上滑,小心摔跤。」
「我得給我小師傅發個祝賀信息!」
曹煥一看就沒聽進去,一個滑步跳到沙發上,趴在那兒拿手機快速打字。
「我就這件事,走了啊。」
「來都來了,留下來吃飯唄。」
曹煥字打一半,回頭喊了句。
「我都站這兒這麼久了,剛才都不理我,現在知道來挽留我了,晚了!」
曹煥發完信息,切了聲,走去玄關一胳膊搭在譚北海肩膀上,側靠在譚北海身上沒骨頭地站著。
「吃不吃!哪兒那麼多廢話。」
「真不吃,我今天得回家吃去,我要是在我媽飯都燒好了的情況才跟她說我不回家吃飯,那麼明天我就是莫達立了,手都被我媽打斷。」莫達拉開了門,在門口跟兩人揮了揮手,「拜拜。」
曹煥目送莫達拉哼著歌下樓,伸手關上了門。
「我們吃飯?」
「好,我去洗個手。」
譚北海洗完手出來,曹煥已經擺好了碗筷,並給他碗里盛上了一碗湯。
「你下個星期六有空嗎?」
曹煥不知道從哪裡掏出兩張門票,擺在譚北海面前。
「有空,」譚北海看了看門票上的字,「一起去看演唱會?」
「對,我們約會去。」曹煥笑嘻嘻道,「這是最近幾年挺紅的后搖樂隊,叫『尋』,我網上找來聽過,還挺好聽的。而且他們演唱會票特別難搶,開票那天秦詩找了二十幾個人一起搶才搶到了四張。剛好她多兩張票,我就從她這兒買了。」
「好,我們約會去。」
「我想好了,我們到時候中午出門,先去吃個飯,然後到處逛一逛。我倆很久沒一起逛了,剛好最近有個纖維展,聽說挺不錯的,我們可以順道去看看,再……」
…………
………
……
…
「你們好厲害!干趴安湖大附中!」
「謝謝謝謝!下一個!」
曹煥一手挎在陳彌肩上,單腳立著,接受其他校的人過來跟他握手道喜。
「恭喜獲得第一!安湖大附中那幫孫子耍手段還妄想當爺,想得美。」
「謝謝。那是,有爺在這兒,還能讓他們騎頭上?」
「小人得志。」
安湖大附中的幾人圍在一起,臉色不善地看著那邊洋洋得意的曹煥,忍不住小聲嘟囔道。曹煥耳朵動了動,清晰地捕捉到了這四個字,他掏了掏耳朵,往那邊跳了幾下,湊近安湖大附中小團體,故意大聲道:
「喲,我怎麼聽到臭蟲說話呢,這可真是太奇幻了,生物學奇迹啊!」
其他校的人隨著他的話哄堂大笑,安湖大附中那幾位鼻子里哼了聲,走得更遠了些。
「你好。」
「你好你好。哎喲!」曹煥握住伸過來的手,陳彌一下沒扶穩他,差點讓他新瘸的腿雪上加霜,「彌勒你殺人吶,扶好一點。」
「哎哎對不起老大,您也是的,腳都這樣了,還老動來動去。」
「那當然得動來動去,我可是要接受人民群眾感謝的人,是吧。」
曹煥朝面前的人抬了抬下巴,那人逆著光,他看不太清臉,不過好像並不是賽場上的任何一人。他目光下移,看清了那人穿的文化衫,大大的「啟育中學」四字橫鋪其上。
「你啟育的?剛怎麼沒看到你參賽?」
「我已經畢業了,今天是作為顧問指導過來的。」
「哦哦,我聽說過!你不會是啟育之前去國外比賽得獎的那一屆吧?」
「嗯,對。」
「哇!厲害了!那可得交個朋友,我叫曹煥!」
「我叫……」
「曹煥!校醫來了!你快過來包紮!」
「哦!來了!」
曹煥搭著陳彌轉身跳了幾步,不太得勁,乾脆趴陳彌背上讓他背自己。
「老大,別看你挺瘦,不輕啊。」
「我現在可是功勛戰士,你得對我好點。」
「我幾時對你不好了。」
「譚北海學長,我們的車來了,走吧。」
「好的。」
譚北海收回伸出去的手,跟著來叫他的學弟往大巴車的方向走。邁出幾步后,他立定原地,轉頭看向遠去的曹煥。
「你都帶了些什麼東西啊,這麼重。」
「當然是水了!」
「會場明明有水啊。」
「不怕萬一就怕一萬。」
「我來吧。」
譚北海輕鬆拎起兩位學妹吃力抬著的運動包,塞進大巴車下的行李層。
「謝謝學長!」
「不用謝。」
「譚學長!上車吧,幫我們復盤一下今天的比賽!」
「來了。」
在背後人群的嬉鬧聲中,譚北海最後回了一次頭,在燦爛陽光中踏上了回校大巴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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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葬:以前是灑海里,但是容易風一吹,糊一臉。現在是放在可降解罐子中沉海底,罐子大概一個星期左右就會降解完。
*終審:我國實行的是二審終審制。二審已經終審,窮盡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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