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儘管算不上素未謀面,可這一見如故的悲喜感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心快要蹦出來,臉上藏住的情緒,卻從口中跑了出來,「你……我……你」季潼用力咬下嘴唇,穩住自己,看著他長到腳踝的黑色斗篷,「我見過你……上星期有個獨眼鬼追我,就是你幫了我。」
聽聞此話,何灃偏過身,低下頭去,「是我。」
「剛才那個……女鬼呢?」
「已經不在了。」
「你殺了她?……還是……」
「算是。」
「鬼也會死?」
「會消失。」
季潼想起手中的紅床單,四下看去,無處可放。她不知道怎麼處理它,正苦惱,一陣長了手的風從她手裡拉走床單,只見它升向上空,落到了樓頂晾衣服的長繩上。
季潼目光下降,重新落回他身上,「你是一直在我身邊嗎?」
「不是一直。」
夜裡涼寒,冷風吹過,季潼一陣哆嗦,「我辨不清方向了,你能帶我出去嗎?」
何灃沒有直接回答她,反問:「你不怕我?」
季潼搖搖頭。
「為什麼?」
「我覺得你好像是個好人。」
「我是鬼,不是人。」
「那也是個好鬼。」
「我不是好鬼。」他輕動下唇角,像是笑了笑,「以後不能這樣,不管對人還是鬼,都要懷有戒備,嘴巴和皮囊都是會撒謊的。」
他背身,「跟我走吧。」
季潼始終與他保持著四五米的距離,緩慢前行。她不時偷瞄他一眼,竟覺得這個鬼讓人十分有安全感。
她理了理這幾日的事情,心中豁然許多。每一次他出現,都是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可他為什麼要保護自己?
季潼腦中閃過無數離奇劇情。
報恩?祖宗?不了情?
正想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突然冒出來跪地攔路,嚇得季潼往後退了兩步,不自覺地躲在到何灃後面。
「何大人,您可得為我做主啊。」是個老太太,頭髮花白,聲音打著哆嗦,「於老二那個老禿驢搶我錢財,那可是我閨女剛給我燒的。」
何灃沒來脾氣,反倒態度溫和地說:「這種事不歸我管,你去陰司告。」
「等到排上,錢都被他花光了!求求何大人幫幫我吧!我安分守己,遵規守法,就想換個新拐杖,可是那」
何灃打斷她的哭訴,「我說了,我不管,也沒空。」
老太太剛抬頭,被何灃一陣風送走了。
他回頭看季潼,「嚇到了?」
季潼搖搖頭。
進了小區,季潼終於忍不住問了他,「你是當官的?」
「不是什麼官,小巡使,管管秩序。」
「她叫你大人。」
「有些古時的鬼改不了口,總是大人大人的叫,大家就都跟著這麼叫了。」
「巡使是相當於城管嗎?」
何灃沉默了一下,「差不多吧。」
「那你為什麼一直幫我?」
「我是城管啊。」何灃順著她的思維解釋,見她一直憋著這句話,乾脆回答乾淨,「這一片都歸我管,我管制犯事的鬼魂,也保護人類,不受靈體侵害。」
季潼點頭明了。
前方路燈壞了好幾盞,路有些黑,可是她一點也不害怕。
因為有他在身邊。
到了樓下。
「我到家了。」
「上去吧。」
「那你呢?」
「我是鬼,四處飄。」
借著微弱的路燈,季潼隱約看到他的左眼上好像遮了塊黑色的東西。
只一眼,他又偏過頭去。
「你會一直在附近嗎?」
「會。」
「那我上去了,謝謝你。」
「去吧。」
季潼走到二樓,又匆匆跑了下來,手抓著扶手問他,「能不能問一下……你的名字。」
「我姓何。」
「我知道,剛才那位老人叫你何大人。」
「單名一個灃字,三點,加豐收的豐。」
「何灃,我記著了。」
……
季潼回到家,桌上放著一杯牛奶和一顆蘋果,她什麼也不想吃,直奔卧室去。
房間窗戶沒關,外頭起風了,吹的窗帘揚來揚去,她癱坐在椅子里,看著飄動的窗帘發獃。
她回想著他的面貌,怎的也描繪不出是個什麼樣的人來。他總是微低著頭,帽檐壓得更低,整張臉都處於黑暗中,只能隱約看到一張嘴唇,微抿著,弧度很溫柔。可季潼隱隱覺得他的模樣應該不會差。
也不知道他走了沒。
想到這,季潼突然起身,扒著窗戶往下頭看去。
什麼也沒有。
「幹嘛呢?」
季潼嚇了一跳,縮回頭,關上窗,看著端著牛奶站在門口的奶奶,「牛奶怎麼不拿進來。」
「不想喝。」
「不想喝也得喝,補充營養。」奶奶走進來,將牛奶放到桌上,「你媽特意囑咐我的。熱過了,稍微有點燙,放著晾一會。」
「知道了。」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我都等睡著了。」
「路上耽誤了,沒事,快去睡吧奶奶。」
「你也早點休息啊,明天再學。」
「好。」
……
季潼覺得自己被勾了魂一樣,今天一上午,她滿腦子都是那個城管。
吃完午飯,甘亭趴在桌上睡著了,等她醒過來,迷迷糊糊看見季潼拿著筆在草稿紙上亂畫著,說是亂畫,倒也有模有樣。甘亭手撐著臉,眼睛半睜不睜地瞧著她,「你還會畫畫呢。」
季潼全神貫注,被她這突然的一句話嚇得一驚,隨即想要用手蓋住畫,「不會,亂畫的。」
季潼越是藏,甘亭越想看,手從她腋下跨過去,飛速地將本子抽了出來,背對著她看,「畫的誰啊?」
是何灃。
季潼不回答她,站起來將本子搶了回來,「還給我。」
甘亭調頭看她,「剛出的動漫人物?還是哪個電影的?沒見過呢。」
「都不是。」
「那是誰?還挺酷的。」
季潼輕輕笑了一下,「很酷嗎?」
甘亭點點頭,「嗯。」
「我也覺得。」
「怎麼不畫臉呢?」
因為她也沒見過。
「不知道怎麼畫。」
甘亭懶洋洋地哼一聲,「你還挺有天賦呢,應該去報美術班。」
季潼心窩子像被戳了一下,有種突然被點破的感覺。她看著手中的畫走神,被甘亭拍了一下。
「美術什麼美術,好好學習吧,下周月考,我可就靠你了,再考倒數我媽就要關我禁閉了。」
對哦,快月考了,她來新學校的第一次考試。
季潼合上本子,找出習題準備奮發圖強。
李曲從窗外路過,甘亭猛地拍了季潼一下,「你的小蛐蛐。」
季潼朝門外看去,只見李曲垂著腦袋,有氣無力走過去。
甘亭叫了聲:「李曲。」
季潼趕忙攔住她,「別叫。」
「你不去看一下你的小蛐蛐呀。」
「以後不要打擾他了。」
「怎麼了?他拒絕你了?」
「不是,總之別去了。」季潼不知道怎麼解釋,總不能跟她說有鬼為了保護自己上了李曲的身,導致他被校霸欺負吧?那樣甘亭估計會覺得自己腦子有問題,「讓他安心學習吧。」
甘亭嘆聲氣,「張心蕊那群人真垃圾,就該被退學。」
……
放學回家。
季潼總覺得會再遇到那神神秘秘的城管,她故意放慢腳步,左看看右瞄瞄,一直到家,他都沒有出現。
失望。
……
此刻何灃在十殿,剛見了位老友,將離去時,在醧忘台停佇片刻,看著成群前去投胎的生魂。
幾個新上任小陰差路過,不認得何灃,但覺得此鬼氣勢逼人,沒敢靠近。
見他離開,小陰差們七嘴八舌,
「剛剛那個是誰啊?一身行頭真帶勁。」
「不知道。」
「看著真威風。」
「以後見了他要麼打招呼,要麼躲遠點。」老陰差走了過來,對手下囑咐。
小陰差不明,「為什麼?」
「沒看見他那袍子後頭印著『巡』字嗎?那是十一殿的巡使。」
「巡使怎麼了?」
老陰差搖搖頭,「巡使凶,厲害,一巴掌下來你魂都沒了,你說怎麼了?」
「我倒是聽說過幾句。」小陰差撓撓頭,「不過十一殿的巡使不就是靠魂器嗎?巴掌也厲害?」
「你去靠一個試試。」老陰差冷笑一聲,閑來便與這幾個小陰差聊上幾句,「你們以為魂器是誰都用得了的?」
「不知道,聽說過,還沒見識過。」
「剛才過去的那個叫何灃,他腰間的就是魂器的一種,叫魂鞭。」老陰差理了理其中一個小陰差的頭帽,「不過那是正常狀態下的魂鞭,戰鬥下的鞭子我也沒見過。」
小陰差們好奇,「這何灃到底什麼來路?看著怕怕的。」
「那可有的說了。」
小陰差們伸頭豎耳,仔細聽著。
「據說這個何灃剛死時候,沒來陰司報道,在東海飄了很久,弄死一船人,十三條人命。後來被十一殿抓回去打入魂鼎,魂鼎里關的是什麼?你們知道不?」
小陰差們紛紛搖搖頭。
「都是些極凶的惡鬼。那裡頭的滋味,可不是一般地獄比得了的。」
「後來呢。」
「後來江公練魂器,選了上千厲鬼獻祭,何灃就是其中一個,大多數鬼沒撐多久就被煉沒了,可他硬生生扛到了最後,也就是這股勁救了他。
這魂鼎煉到最後啊,成了十五件魂器,青赤白黑紫五鞭五鎖五長鉤,獻祭也就停下了。」
「可拿他獻祭現在怎麼會把魂器交給他呢?」
「別急啊,聽我慢慢說。魂器由厲鬼練成,那麼交由誰去掌手?誰能壓得住它的凶煞之氣?還有個問題,你們也知道,當官都想走文,坐辦公室多舒服,誰想拿著鞭子鉤子到處跑,還不好晉陞,想想都累,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還會被魂器反噬。」
「然後呢。」小陰差見老陰差又不講話了,催促道,「快說呀。」
「魂鼎練到最後只剩了三十二鬼,能撐到這時候,這三十二鬼可沒一個簡單的,江公又從裡頭選了十五個,分別讓他們去壓制魂器,鎮守各地,專拿犯事的鬼,以惡治惡,何灃腰上那個就是五鞭之首的白鞭。反正你們以後會慢慢知道的。」
「可畢竟都是厲鬼,把魂器交走,十一殿不怕他們造反?」
「造不成。」老陰差搖頭笑道,「也不敢反。這十五個巡使,每個身上都插了安魂釘,專門用來壓制戾氣,除了江公無人能取,若是自己強制拔出,那是會魂飛魄散的。所以啊一直就這麼牽制著,將這些惡鬼為陰司所用,可比尋常差役好用太多了。」
「那不就是傀儡嗎?」
「瞎說。」老陰差捂住他的嘴,「話不能亂說,十一殿的人可都不好惹,小心被他聽到,拔了你的舌頭。」
小陰差嚇得捂住嘴。
……
季潼心裡有點兒莫名的煩躁,她學不下去,滿腦子都是鬼。甚至幻想碰上個惡鬼,那樣城管可能又會出現了。
多年來,季潼沒少和鬼交流,其中也不乏男鬼。可是這一次,她不明白自己怎麼了,居然會對一個連真容都沒見過的鬼念念不忘。
「認真學習,別亂想。」聲音從外面飄來,季潼猛然轉頭,朝窗口看去,什麼也沒有。
是何灃的聲音,她記得。
終於,放學鈴聲響起。
季潼拎上書包第一個沖了出去,她快步走著,自言自語,「你在這裡嗎?」
沒有回應。
「你在不在?」
「在。」
季潼朝左邊看去,空無一物,一回眸,何灃站在她的右手邊。
她手勒緊書包帶,心頭一陣緊張,「你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
季潼控制住內心的喜悅,低頭從門衛面前快步走了出去,到大道上,才重新開口,「你很忙嗎?」
何灃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上方掉下來一抹白影,落在他的背上。
季潼看著這女鬼抱著何灃的脖子,舉止親昵,笑著對他說了句:「給你看個好東西。」
胸口的小火苗頓時熄滅了。
何灃說:「下來。」
聽聽,說話還這麼溫柔。
季潼心頭一涼。
孟沅見季潼在看自己,從何灃身上跳下來。
「晚」她及時打住,「季潼。我叫孟沅,我是他妹妹。」
原來是妹妹。
胸膛一陣暢意流過,季潼與她打招呼,「你好。」
「我哥哥喜歡你。」
「……」
何灃拎著孟沅的后領,把她扔一邊去,「少廢話。」
季潼突然緊張地摳起手來,不敢看二鬼,「我要回家了。」
語落,她飛快溜走。
孟沅吐了吐舌頭,「我錯了,我該說,我哥哥愛你。」
何灃伸手要打她,孟沅笑著閃到一棵樹后,「她也喜歡你。」
何灃睨她,沒有說話。
孟沅偏身躲了躲,「這麼看著我幹嘛?」
「真的嗎?」
「騙你做什麼,我的眼睛不會出錯。」
何灃沉默半晌,「她只見過我三次。」
「跟幾次有什麼關係。」孟沅湊過來,貼近看他的臉,「我覺得吧,雖然身體不同,可是靈魂之間會有感應的。哪怕她現在願意為你去死,我都不覺得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