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走吧,趕緊的,你要是還要點臉,今天就走,別賴著了,我們家養不起你這尊大佛!」陶氏特地在「大」字上加了重音來挖苦人。
她也是盤算過的,所以沒有一早就攆人走,而是過了小半天,估摸著申長更快到鎮上了才行動。現下家裡沒有幫醜八怪說話的人了,看她還能靠誰。
冬小施正在幫申長更收拾衣櫃,梁氏讓她能不出去盡量不要出去,她只好自己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屋裡邊邊角角都擦洗一新,衣櫃也已經收拾了好幾遍,這是最後一遍。
陶氏見她手沒停,混當沒聽見自己的話一樣,呦了一聲,抱臂斜倚著門框,「告訴你,做這些沒用,別以為長更耳朵軟你討好他就能留下來,也不看看你那德行,妄想什麼呢?」
目光在她身上轉悠了一圈,嫌棄的意味不要太明顯。
「就你這樣,心裡有點數吧!長更他娶媳婦難是不假,但你信不信,他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看上你。你識相點,趁早滾蛋!好歹是個姑娘家,別死皮賴臉的,非等我把你扔……」
冬小施把最後一件衣裳放進柜子,轉身走向陶氏。
陶氏正琢磨著要不要動粗呢,就見醜丫頭朝自己走了過來,好傢夥!整個跟座移動的小山似的,一邁步臉蛋和身上的肉直晃蕩,乍一看頗有些唬人的架勢。
看看她,再看看自己,陶氏不由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你、你做……」
她這一退,門口就空出來了,冬小施側著身子費了點勁邁過門檻。
陶氏還以為剛才的話把人惹毛了,對方要跟她干架。正想扯嗓子喊人來幫忙,誰知冬小施越過她往上房去了。
梁氏陡然見到冬小施,難掩尷尬的笑了笑,客氣問她有啥事。
冬小施也笑了笑,儘管她知道,以自己這張臉來說,笑比不笑還難看,「我是來跟嬸子告別的,這些天麻煩你們了,大恩實在無以為報,等將來……」
將來?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冬小施把大話咽了回去。
「也麻煩嬸子幫我跟長更大哥道聲謝。」話落,給梁氏鞠了個躬,轉身出了堂屋。
梁氏愣住了,等回過神追出門,院子里哪還有人?
她跟到院門口,問踮腳朝外望的陶氏:「人呢?」
「走了。」陶氏指了指院門外的小路,已經看不見人影了。
「就這麼走了?」還以為她會求自己讓她留下,沒想到竟這麼乾脆。
「也不看看誰辦的事,我出馬,還能有錯?」陶氏很是得意,以為是自己的功勞,雖然冬小施從始至終都沒理她。
嚴氏從東廂出來,身後是申茉和氣哼哼的申苗。
陶氏的嗓門那麼大,想裝聾都不行,申苗還想跑去助力,被她給攔下了,這時見人真走了,忍不住問:「她空手走的?帶什麼沒有?」
陶氏哼笑:「她有什麼可帶的,空手來自然空手走。」
梁氏這才想起:「剛才應該給她兩個車錢的。」
「娘,你有錢給外人幹啥,給你兩個大孫子買糖吃唄!他倆饞好久了,估摸著今兒貨郎就來咱們村……」陶氏一聽錢眼就放光,說著話就扯起嗓門喊了起來,「有餘!有慶!又跑哪野去了!還不快回來,奶要掏錢給你們買糖吃!」
「我也要吃!」申苗跳出來,「奶要是給有餘有慶買,也得給我和姐姐買。」
陶氏回身戳她腦門:「死丫頭片子,從小就是個不肯吃虧的,好歹是個姐姐,也不知道讓著弟弟。」
申苗沖她扮鬼臉,被嚴氏瞪了一眼。
申苗嘟囔:「他們有好吃的也沒見想起咱們。」
好在陶氏沒聽到,伸手問梁氏要錢去了。
陶氏慣會黏纏人,見了肉不咬下一口絕不罷休,梁氏被她吵得頭疼。不過家裡走了個大麻煩,這點事也不算事了,就當給幾個孫子打打牙祭,便掏了這錢。
陶氏掂了掂到手的銅板,撇了撇嘴,嫌少。卻也知道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徑自帶幾個孩子出門尋貨郎去了。
嚴氏有些擔憂地問:「長更回來,該怎麼跟他說呢?」
「就說她自己要走的吧。」梁氏嘆了口氣,「但願她別怪咱們才好,要是家裡闊綽,多留她住幾日也不是不行,還不是窮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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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申家到村口這段路,冬小施走得格外艱難。
都知道申長更撿了個醜女回來,但因著她不怎麼出屋,村裡很多人都沒見過,如今她一露面,不需多問就自動對上了號。原本稀稀拉拉的小路上人突然多了起來,打量她的眼神和看動物園那些長得很別緻的丑東西別無二致,好在她這副尊容很有些辟邪作用,那些人只是遠觀,並不敢近前。
冬小施費勁的邁腿,很想走快些,好早些擺脫這些目光和指點。然有心無力,實際速度也只能用蠕動來形容了。
好不容易到了村口,有人忍不住了,吊著嗓子問她:「喂!長更媳婦,你這是要去哪呀?」
這麼明顯的打趣,冬小施埋頭走路,只當聽不到。
她不回答,自有人搶著替她答。
「還能去哪,被申家人攆走了唄。」
「咿?這不是長更給自己買的媳婦嗎,怎地就走了?」
「不是買的,是撿來的。聽陶氏說她摔壞了腦子,不記得家在哪了,里正還去衙門幫忙問了呢,也沒問出個什麼。」
「既是找不到家了,就留下來唄!反正申長更也娶不到媳婦,湊合湊合過日子得了。他還挑撿啥呀,就這樣的,配他正好!」
這話一聽就沒懷好意,眾人回頭一看,見是王瀨,便也不奇怪了——他和申長更從來不對付。
有人替長更抱不平:「長更多俊的後生?滿村裡也找不到比他更出挑的,雖說……那也不該找個這樣的。」
「就是,長更心裡想必也屈得慌,這不,就讓她走了。」
「長這樣也實在磕磣,走了就走了吧,沒準兒好得在後頭等著長更呢。」
王瀨踩著橋墩子抖腿,「就他?哼哼!我等著看他能娶到什麼好的。」
穿過人群,穿過石橋,青田村漸漸被拋在腦後,一直斂聲屏息的冬小施也終於放鬆下來。
那些話刺耳嗎?刺耳。可他們說的都是實話。
這些天,洗臉時她都不敢睜眼,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變成這個鬼樣子,何況是別人?夜深人靜,揪拽著滿身贅肉,她常感到一種難言的喪氣和灰心,甚至想過乾脆一根麻繩弔死算了,這樣說不定就能回到那個熟悉的世界,回到她真正的家。
可她不能這麼做。申家救了她,就這樣弔死在人家裡太缺德,而且那半朽的房梁估計也承受不了她的重量……
想勸自己認命吧,又無法理所當然的接受這一切,所以這些天過得渾渾噩噩,和行屍走肉沒什麼區別。
但她到底不是真的行屍走肉,是以申長更的為難她都看在眼裡。何況她也沒有修鍊到徹底不要臉皮的地步,人都指著鼻子罵了,不走又等什麼。
出了青田村,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田野,青油油的莊稼,田埂地頭遍布不知名的野花,再遠些隱隱還能看到連綿的山脈……冬小施深吸一口氣,心情難得好轉了些。
不過好心情也僅持續了一會兒。
青田村到鎮上只有一條直通通的大道,之前梁氏送飯的時候聊起過,說是青田村比較偏,距離鎮上也比較遠,十多里地呢,走路的話少說得個把時辰,也就是將近兩個小時。
不過那是正常人的步速,尤其是做慣了農活的庄稼人,若是她的話……青田村只有一輛拉客的牛車,每日清晨天微微亮就出發,她沒趕上,趕上了也沒錢,那就只能靠走了。
這副身體的體能渣得不行,稍微動動就續不上氣,感覺上已經走了許久,回頭青田村仍舊在望。
太陽已經高高掛著了,春天拖著個小尾巴,晨起還是有些冷的,冬小施卻感覺不到,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整個人像是水裡撈出來的,肋叉骨下隱隱生疼。然而這條土路卻像是會自動延伸似的,越走越遠,怎麼也看不到邊。
冬小施擦了擦滴淌個不停的汗,索性也不抬頭了,就悶著頭機械的邁步。
等她烏龜似的挪到鎮上,感覺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仰頭看看天,太陽竟然已經挪到了西邊。
又累又渴,想找地方歇歇腳,這才想起身無分文的現實。
路過一個麵攤子時,肚子轟雷似的作響,腳也像是有了意識般粘在了地上,再不肯邁步了。
冬小施咽了咽口水,終於還是放棄了與生理本能對抗。
可是想吃飯,得先有錢。
「大叔,你們這需要人刷碗嗎?」
老闆聽到聲音抬頭,冷不丁對上她的臉,意料之中,嚇得不輕。
待定下神來,看她狼狽樣子,再聽她話音,也不需多問,直接擺手驅趕。
冬小施好言哀肯道:「您別急著趕我走呀,別看我行動不甚利索,但我可勤快了!我可以給你們洗碗、擦桌子,還可以燒鍋,還可以……劈柴我應該也能行。老闆,我什麼都能幹的,不需要給我工錢,只要換碗面吃……湯也行。」
「哎呀走吧走吧!就你這樣子,還刷碗,把我客人都嚇跑了!」麵攤老闆不由分說就攆人,怕她影響生意,一直將她趕出老遠。
出師未捷,飢餓卻不容她消沉,可是想找一份活干哪有那麼容易?這不是她生活的那個社會,在這裡,街上幾乎沒有未婚女子拋頭露面的營生,就算有也不要她這種「廢人」。
她臉上的紅疹其實已經沒有第一天醒來時那麼嚴重了,隱隱有結疤的跡象,可這一身橫肉如同行走的肉球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走到哪面臨的都是看怪物似的眼神,那些議論和嘲笑撲面而來根本不加遮掩。
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被驅趕,冬小施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她不再做無用功,漫無目的走著,直到最後一絲氣力用光。
抬頭,四顧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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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長更把附近的幾個鎮子跑了個遍,一無所獲,便又去了趟縣衙。
同村的闞虎在衙門做胥吏,之前已經約定好了,如果有相關消息他會第一時間通知自己。但闞虎不常回村,申長更怕耽擱了,決定還是再走一趟。
從縣衙回來,經過仙塘鎮時,餘暉遍灑,太陽眼看要落山了。
「長更,好了沒?再不快點又要摸黑回家了。」
申長更從一家藥鋪出來,正要應聲,目光一瞥,忽然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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