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趙寒看著他,臉上是一種「終於跳出來了啊」的瞭然。
不慌不忙,甚至是有些挑釁的目光。
「怎麼說?他們的親爹沒法還債,不就只能賣兒賣女嗎?」
「而且,兩個人也都滿十八歲了,不是未成年,有什麼不能做的?」
「我趙寒從不逼良為娼,自己問問,是不是自願。」
白嘉鈺側過頭,給女孩一個鼓勵的眼神。
示意她實話實說,不必畏懼。
只要她不願意,他一定帶著她逃離這裡。
女孩愣愣地看著他,似乎是沒想到,墮落深淵的前一刻,竟然真的等到了曙光。
嘴唇哆嗦著,還沒來得及感激,不經意間,對上趙寒似笑非笑的神情,驟然一震。
她突然不敢再看白嘉鈺,頭猛地埋低,彷彿恨不得跪地不起。
渾身抖得厲害,用一種既羞愧,又自我厭棄的嗓音哭喊:「……是……是自願。」
趙寒挑眉,把手一攤:「還有什麼意見嗎?」
眼見白嘉鈺僵在原地,進退兩難,諷笑一聲,好像給的難堪還不夠一般,揚聲道。
「薛子,把你的人管管好,出身差點不要緊,沒規沒矩的,可就讓人看不起了。」
薛景言走過來,也是一臉的不解。
「你這莫名其妙的,幹什麼呢?盡給我哥們兒掃興了。」
白嘉鈺看著他,久久無言。
大概在薛景言眼中,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慶生準備的「遊戲」,稍微過火很正常,你認真,反倒斤斤計較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薛景言說自己的觀點,甚至覺得無需浪費口舌。
薛景言眼中的不解那麼純粹,是真的一點兒都沒辦法,感同身受。
於是他放棄了,直面趙寒。
「你說過,贏的最多的可以帶走她,沒把我排除在外吧?」
趙寒上下打量他,像是看什麼東西在垂死掙扎:「你也要賭?」
「不敢嗎?」
「呵。」一聲嗤笑。
如願以償的,白嘉鈺坐上了賭桌。
所有人都自覺圍了過來,不再喧鬧。
各色視線逡巡在兩人之間,竊竊私語。
其中絕大部分,都在得知白嘉鈺身份為何后,露出恍然大悟又譏諷不已的輕蔑。
薛景言也站在人群之間,盯著白嘉鈺,濃黑的眉擰緊,臉色陰晴不定。
白嘉鈺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賭,因為丟失了過去二十五年的記憶。
但當趙寒提出玩德州|撲克的時候,他並未產生抵觸心理,很輕鬆地答應。
一開始,眾人都拿看跳樑小丑的目光評判他。
趙寒叼著雪茄,顯然也不相信,這個窮酸的賤民能在賭技方面有什麼造詣。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白嘉鈺的牌路兇悍又進取,策略運用純熟,面不改色間,取得了最漂亮的勝利。
一局結束,包括趙寒在內的三個公子哥,臉色都變了。
他們互相對視幾眼,顯然不服氣,勢要扳回一局。
白嘉鈺面無表情,照單全收。
人群剛開始還因為他的勝利而議論紛紛,隨著一局又一局的結束,那些不敢置信的聲音逐漸消湮,再也沒人敢提及。
趙寒則越輸越賭,越賭越輸,眼眶都因憤怒而通紅。
不知道多少次敗給白嘉鈺后,氣得驟然拔起,一把掀翻了牌局。
白嘉鈺端端正正坐著,語氣平靜:「沒意見的話,我帶她走了。」
說完,也不等趙寒答應,起身拉過女孩的手,就要朝門外走去。
「等等。」
腳步一停。
趙寒怒極反笑,陰測測地開口。
「她沒了,我的客人玩什麼?那麼多道具用不完,不就浪費了?既然憐香惜玉,你替她承受這些,合情合理吧?」
白嘉鈺不語。
保鏢們早就聞風而動,堵住前路。
而薛景言,從頭至尾都沒有開口的意思。
大概是認為,根本沒必要為他的沒事找事和咎由自取去解圍。
白嘉鈺無聲嘆息,讓女孩退開些許:「那你來吧。」
話音方落,兜頭一桶冰水直衝面門。
那是拿來冰鎮紅酒的,伴著慣性飛出來的,還有大大小小的冰塊,重重砸破臉,火辣辣的疼。
白嘉鈺紋絲不動,筆直地站在原地,連一聲哼都沒有。
趙寒冷笑不迭,都不用開口,自然有狗腿子為他出氣。
罐裝奶油直接朝眼球噴過來,威士忌,香檳,乃至於濃稠又齁人的蜂蜜,兜頭澆了一瓶又一瓶。
原本精心打理的西裝,轉眼成了一團糟爛。
不知過了多久才消停。
他站在那裡,整個人狼狽又難堪,和衣冠楚楚的其他人比起來,像個活生生的笑話。
白嘉鈺慢慢抹去眼部的污漬,問:「現在能走了嗎?」
趙寒尤嫌不夠,拎起一串香蕉,直往他臉上摔。
「砰——」一聲,砸完人之後,重重墜地。
「再給大家表演個一口吞吧,這招應該也是你的絕活,不然,怎麼把薛大公子伺候得舒舒服服呢?」
趙寒言語中的羞辱意味太濃,人群一秒接收到他的暗示,紛紛曖昧而譏諷地笑開。
白嘉鈺看著地上爛碎的香蕉,足足三秒未動。
沒有任何一個人幫他說話,包括薛景言。
他低著頭,眼中情緒埋藏入看不見的陰影之中。
薛景言的目光一直沒離開白嘉鈺。
他看著他蹲下,掰開一根,剝去表皮,竟然真的如趙寒所說,一口塞進嘴裡。
喉結蠕動,似乎在竭力下咽,塞不進去了,也彷彿感覺不出難受似的,用力推著,硬生生往裡擠。
脖頸綻開青筋,臉皮一點點漲紅,動作始終不停。
沒有受皮肉之苦,「尊嚴盡失」四個字,卻演繹得淋漓盡致。
薛景言看著看著,心臟翻湧起些微起伏。
他不是沒看過趙寒戲弄人,只是如今戲弄的對象換成了白嘉鈺,哪怕這件事的確是白嘉鈺不對,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
才邁出半步,便被趙寒瞪了回去。
兩人是一起長大的發小,一個眼神,他就讀懂,趙寒在說——
「真要為了這麼個小玩意兒讓兄弟不高興?」
雙眸微微眯起,薛景言退了回去。
罷了,本來是要帶白嘉鈺融入圈子的,誰讓他自作主張,把自己最好的哥們兒得罪了。
一番苦心全都泡了湯。
以前怎麼就沒看出,白嘉鈺這麼不聽話?
有這下場也是應該,好歹把脾氣殺一殺,長個記性。
以後別那麼自以為是。
白嘉鈺把最後一根香蕉吞進喉嚨里。
黏膩的果肉堵得呼吸不暢,即便反胃,也要強逼自己咽下。
慢慢起身,頂著一眾鄙夷玩味的目光,平靜道。
「趙公子,你說的我都做了,借輛車吧,荒山野嶺的,我總要把小姑娘送回家。」
趙寒看他由頭到尾面不改色,折磨人的樂趣少了一半。
極不情願地冷哼,到底沒在那麼多賓客眼皮底下出爾反爾。
白嘉鈺從保鏢那兒領了鑰匙,拉著女孩的手徑直出門。
他最後望了薛景言一眼。
薛景言也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回望他。
眼神中沒有擔憂,也沒有憐惜,只有覺得他惹事的不耐煩,和嫌他「不懂事」的責怪。
白嘉鈺突然就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頭也不回地離開。
汽車在公路上飛速行駛。
女孩哆哆嗦嗦地抽出一張紙巾,想替白嘉鈺擦拭,被他躲開。
她一下子崩潰了,大哭起來,止不住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那麼回家,我爸肯定會打死我……他每次輸錢,都打我……嗚嗚嗚……」
「我知道,你有苦衷,不怪你。」白嘉鈺嘆息,接過紙巾,擦了擦滿臉臟污。
奈何他全身都糟透了,連頭髮絲都往下滴著液體,這麼小小的一張紙,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女孩也好不到哪兒去。
兩個同樣狼狽的人坐在一起,混雜的味道瀰漫開,好像被全世界遺忘,跌落下水道的棄犬一般。
「有沒有微信?」白嘉鈺毫無徵兆地開口。
女孩怔怔,又聽他說:「我給你轉點錢,搬出去住吧,別讓垃圾毀了你的人生。」
女孩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死死咬唇,似乎在竭力忍耐什麼。
然而終究還是沒忍住,一聲抽噎溢出,開始嚎啕大哭。
白嘉鈺單手把著方向盤,微微側頭,猶豫少頃,空出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十足的安撫意味,反倒讓女孩哭得更凶,全身都在抖,只會拼了命地說「謝謝」。
白嘉鈺勾了勾唇角。
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沒有錯。
雖然談不上拯救了這個女孩的一生,但哪怕為她帶去少許光明,也是有意義的。
至於這件事給他本人帶來了什麼樣的惡果……
非要說的話,那就是薛景言開始用冷暴力處理兩人的關係。
整整三天,他都把他一個人晾在家裡,電話,微信全都不回,在此之前,從未有過先例。
白嘉鈺不清楚,是那幫兄弟說了什麼,又或者薛景言自己決定給他一個教訓。
他握著冰涼的手機,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想了很多。
越想越沉默。
那顆因為剛蘇醒時,被突如其來的甜蜜包裹,而蓬勃跳動的心,也逐漸封閉,寸寸冷凝。
還沒上岸,第一場派對已經在游輪內組織了起來。
那幫模特果然很會炒氣氛,酒水和甜品都沒準備好,就開始伴著歌曲扭動熱舞。
薛景言應當是很喜歡的。
白嘉鈺獨自坐在角落,看著不遠處,一手摟著唐澈的腰,一手拿香檳,和趙寒他們幾個談天說地的男人,面色淡淡。
他不想湊上去,何必湊上去呢?
在明知那幾個人對自己心懷惡意之後。
漠然地移開視線,餘光卻捕捉到薛景言狀似無意的一眼。
頓了頓,轉回去。
見他眉頭緊鎖,一副有話想說,又不知如何開口的憋悶。
總不至於這麼快就急著叫他過去,給兄弟出氣了吧?
白嘉鈺低頭,自嘲地笑了笑。
不再關注那邊。
薛景言鬆開摟著唐澈的手臂,香檳一飲而盡,俊逸的眉眼寫著明明白白的不高興。
趙寒一臉無可奈何,表面大度,實則拱火。
「算了吧薛子,他可能還記恨著當年的事,不肯和我說話,看不上我們這幫兄弟,也沒辦法。」
薛景言果然更氣了。
「不是……來之前明明都答應得好好的……」
說是不喜歡自己不在的時候唐澈接近他,可他現在和唐澈黏成這樣,也沒見白嘉鈺有所行動啊。
他還提前交代,到時候見了幾個哥們兒,記得態度好點,別給人家甩臉色。
白嘉鈺也說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然後呢?
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明擺著把他的兄弟當成仇人。
還以為調|教了三年,總算把白嘉鈺的脾氣磨好了。
結果到頭來,依然讓自己一番苦心作廢。
薛景言又抽了支香檳,恨恨地喝著。
唐澈小鳥依人地依偎在旁邊,一面勸酒,一面和趙寒對視一眼,深意萬千。
白嘉鈺感到難受。
其實,從踏上碼頭的那一刻起,生理性的難受已經開始在體內蔓延。
這種虛擲時間和精力的派對在他看來毫無意義。
蒼白著一張臉,起身,打算回二樓安排好的房間。
游輪正在航行中,偶爾會產生微微的晃動,提醒著白嘉鈺,他現在,多麼臨近海面。
這個認知反覆膨脹,擠占腦中全部的空間。
他強迫自己不要去細想,顫著手打開門,尋到床邊,閉眼躺了下去。
鼻尖輕嗅,便有若隱若無的,獨屬於海水的咸腥包裹上來。
反反覆復,挑動記憶深處,最不能觸碰的恐懼。
白嘉鈺蜷縮起身子,下頦緊繃,幾乎把腮肉咬破。
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伴著唐澈甜膩的嗓音:「薛哥,就快到了。」
白嘉鈺猛然掀開眼皮。
剛從床上坐起,「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唐澈攙著薛景言,耀武揚威地出現在視野。
下頷輕抬,挑釁道:「薛哥喝多了,我來照顧他休息,沒什麼事的話,你可以出去了。」
薛景言閉著雙眼,倜儻的面龐被酒氣熏染,口中似還嘟囔著什麼,明顯意識不清。
白嘉鈺木著臉,沒有爭辯。
慢吞吞地站起來,與對方擦肩而過的瞬間,聽到唐澈輕輕的一句,得意又陰毒。
「受不了了?還只是個開頭呢。」
眉心一跳,白嘉鈺察覺到這話背後似有別樣的意味。
但他什麼也沒說,徑直離開。
門在身後被關上,長長的走廊,不遠處的窗戶透進日光。
白嘉鈺一個人站著,不難想象,一門之隔的房間內,正在發生什麼。
他盯著門板出了會兒神。
想到薛景言親他,說「這種事,我只和你一個人做過」時,他真真切切被撩動心弦的一瞬,只覺得……
可笑不已。
白嘉鈺幽幽吐出一口氣,轉身欲走。
「磅——」毫無徵兆的,門由內而外,被重重推開。
因著慣性撞上牆壁,再大幅度地彈回來。
唐澈滿臉陰翳地站在那裡。
對上白嘉鈺稍顯驚訝的目光,咬牙切齒:「姓白的,算你有本事!」
彷彿受了什麼屈辱,狠狠剜他一眼,便氣憤地跑開。
這一下,白嘉鈺倒真是愣住了。
不明白房間里到底發生了什麼。
盯著大開的門扉,猶豫少頃,還是擔心薛景言的念頭佔了上風。
抬步,邁了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