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寶樂看著白酒和白糖走著走著就消失了,小姑娘只是遲疑了兩三秒,緊跟著也一腳踏出了畫中境。就像有一面看不見的牆,組隔了兩個世界,踏出去之後,天旋地轉,世界從潑墨山水的畫風一下子恢復了現實的感覺。
她以為自己會被帶到又遠又陌生的地方,事實上的確是遠但並不陌生。出去之後,周圍儘是荒草遍野,偶有幾幢蘇式的小樓零星點綴——她又回到了重黎。
這一進一出,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她就能從北京一下子回到蘇州,看來這畫中境的確了得。
余婆站在自己的小院門口,看到他們憑空出現,也不見慌張,反而朝他們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去。君之說過,余婆是可信之人,所以她並沒有懷疑對方,往前走了兩步。在邁出第三步前,一柄長|槍從天而降,隔在寶樂與余婆之間。細看那柄長|槍不是金屬打制,全身木刻,唯有紅纓與正常槍上無異。
寶樂還沒研究出來這是哪兒突然飛出來的槍,憤怒的火球球已經繞著它飛了一圈,木頭易燃,沾上了他翅羽上的火星,那柄木槍一下子燒了個金光。連帶著木槍插著的那片地兒,都被燒焦燒禿了一塊。
「嘖,」小姑娘聽身畔的高行咋舌道,「火神長|槍什麼時候變成木頭做的了?莫非是經費不足。」
「非也非也。」余婆的院子里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一人著藏青道袍,手握浮塵,以一根白玉簪子束起及腰白髮,從容不破的自院內走出。
他的身邊跟著一個熟人,正是多日未見的姜凝。雖說多日未見,姜凝卻與之前並無兩樣,看到她沒有受傷,寶樂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了下來。小姑娘用眼神瞪著對方,紅果果的責問她為何一聲不響的離開了這麼多天。姜美人雙手環胸,無奈的聳了聳肩。
那個穿的像道士的年輕人,自屋裡出來之後,玩了玩手中的浮塵。白酒和白糖恭敬的走到他身後,一句話都不敢多說。雖說是成功的將寶樂帶來了,可還多了個高行,此人一看就不簡單。所以綜合來說,仍然算他們辦砸了差事,這對金童女玉眼下只想著不被責罰就好,哪裡還敢多言。
不過他們這副樣子,像極了觀音大士和她座下的兩位童子。這年輕人雖說聲音聽起來是個男的,可臉長得確實男女莫辨,真是讓人想不吐槽都難。
高行看著面前的觀音,不是,面前的道長笑眯眯道:「來對個暗語——『不周之上,焱之殿』,下句是什麼?」
「周水之下,淼之宮。」道長淡淡的開口。
姜凝看他們在這打暗語,遂攤了攤手,似是在回應高行:「他就是白芷,不是白芷的後人,我已經幫你們驗證過了。」
高行微微睜大了眼睛,似是不能相信:「一百多年了,老東西你能活到現在?」
名曰白芷的道長低頭笑了笑,看了眼姜凝,又看了眼高行,慢條斯理道:「高陵宴你能『活』到現在,牡丹也能『活』到現在,為什麼我不可以?」
寶樂一頭霧水,尋思白芷是誰,牡丹是誰,高陵宴又是誰……這三個人好似說的全是中文,好似又不是中文,她沒一句能聽懂的。
興許是為了顧及她這個在場觀眾的感受,白芷道長也不再繼續打啞謎,低頭用手語朝余婆比劃了什麼,隨後婆婆點了點頭,搖搖晃晃走進了院兒里。
道長朝寶樂恭敬的做了個揖,提出建議道:「姜小姐,收了羨陽,一同去屋裡坐坐,喝杯茶可好?」
她不想喝茶,如果可以,她更想帶著姜凝趕緊走,畢竟謝淮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但她沒好意思說出來,在看了眼姜凝,又看了眼高行之後,她最終選擇先讓火球球回去。「等我有空了再收拾你」,善良的主人對自己的寵物如是眼神暗示道。火球球知道這人小氣,可他也不是故意瞞著她這些事兒的,帶了點委屈的小可愛乖乖鑽進了寶樂的身體。
……
一行人進了屋,本以為白芷道長這麼厲害的人,一定會選擇坐主座,結果他偏偏選了個左手邊的位子。白糖和白酒並不入座,依然站在他身後。姜凝和高行兩人,特別不待見白芷,並不想和他並排而坐,於是坐到了他對面。
如今這局勢,寶樂就只能坐在白芷旁邊了,可她雖然沒有多不待見白芷,卻也不想坐他旁邊。可怎麼辦呢,總不能一直杵著兒吧,小姑娘咬咬牙,心不甘情不願的往白芷身邊蹭去。
在她落座前,白芷看都沒看她一眼,揚起浮塵,攔下了她的動作。
笑容可掬,貌似和善的道長,微微測過頭,向她解釋道:「姜小姐,您的位子在前面。」
可是他前面哪有位子……莫非他說的是主位?姜凝實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拉著她的手,將小姑娘帶到右手邊的主座上。寶樂疑惑的看著她,姜美人朝她拋了個媚眼。
等他們入座后,不一會兒時間,余婆挨個為他們端上了熱茶。正宗青碧雕花小茶盅,裡面泡的是蘇州有名的洞庭碧螺春。但是寶樂不是個懂茶的人,品不出茶的成色如何,也品不出茶的年分幾何,如牛飲茶,毫無建樹。在端上茶后,余婆並未離開,她慢慢走到寶樂身邊,就像白酒和白糖站在白芷身後一般,她老人家也站在了寶樂身後。
中華民族傳統禮儀就是尊老愛幼,寶樂差點就像在公交車上一樣,給余婆讓座了。只是余婆蒼老的手在她肩上按了按,讓她沒能起得來。奇了怪了,這樣一位看起來年邁虛弱的老婆婆,竟然也有如此大的力氣?
眾人飲茶,唯有姜凝點了支煙,淡淡的香氣充斥著不大的中堂。
茶香、煙香具備,是時候開始講故事了。
「我又不傻,」寶樂估摸著時機成熟,是時候開始套話了,「既然你們尊我為上,那總得告訴我,我是哪位上者吧?」
這個問題一出,在座的三位似乎都有自己想說的話,但他們要是一起來,指不定各說各的效率極低。
「姜凝,」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在場她唯一熟識的人,雖然現在她也不確定她們之間是否仍有信任,「你會騙我么?」
姜美人翹著腿,夾著煙的手放在膝蓋上,並未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似是而非道:「你信我么?」
寶樂沉默了很久,就在所有人以為她要用沉默來否認的時候,她異常堅定道:「我信。」
姜凝眼睛一下亮了起來,有些難以置信的看向寶樂,小姑娘的人和她說出去的話一樣,沒有一絲絲的動搖。她是真的信她,人心難測,可人性本善,值得信任。
白芷聽寶樂這般袒露心扉,不由搖搖頭:「沈家的人倒是深諳未雨綢繆,就這一點來說,我的確是輸了。」
「哦?您可不止輸了這麼一點。」
他們談話間,突然又有一道聲音由遠及近,這聲音聽著耳熟,說話的人看著也眼熟。沈忘言帶著君之和沈三一同進了屋,他們三人身上帶著肅殺之氣。寶樂隱隱覺得,就像他們是從畫中境來的一般,他們三個也不像是走正常的路來的樣子。
沈忘言朝白芷道長行了個禮,十分恭敬道:「白當家,多年未見,您還是如此年輕。」
白芷側頭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熱的拆穿道:「上次見面,你才剛出生,難不成你剛出生就有記憶,知道我長什麼樣?」
「那倒是不知道,」沈忘言在白芷道長身邊的位子坐下,「但是客氣話也不耽誤說。」
這倒是符合沈忘言一貫的作風,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反正先把人唬住再說。可在場各個人精兒,顯然他的戰術沒唬住最大的這匹狼。
沈少爺落座之後,沈三很自覺的站到了他身後,他自然也是沒有資格落座的。
同樣沒有資格的還有君之,雖然他年紀大,但說到底位分與沈三並無兩樣。他進門之後,只看了寶樂一眼,看到小姑娘臉上欣喜的表情,卻沒有辦法回應。沈忘言坐下后,他本該與沈三一起站到小少爺身後去。可誰都沒想到,他剛轉身,寶樂突然蹭的一下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連身後的余婆都沒反應過來。
小姑娘也不管別人怎麼看,快步走到君之面前。
好像每次她想他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原本多少有些烏雲密布的天空,因為對方的出現,頓時艷陽高照。
寶樂說道:「不就是個座位,臭講究那麼多?既然你們讓我坐主位,就是都得聽我的對吧~」小姑娘嬉皮笑臉的拉著君之的手,一步步將他帶到了主位左側的位置。
這已經不是暗示了,是響亮亮的明示。
姜凝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看了眼對面扯著嘴皮,皮笑肉不笑的沈少爺,又看了眼一臉「不管我事」的沈三。最後的最後,姜美人以眼神和自己的老同事憑空交流了一番,連連發出「你要臉么」「一把年紀了你霍霍年輕不懂事的小姑娘」「你讓我出去幹活自己公費戀愛」「你還我的大白菜」諸如此類的靈魂質問。
他們當中唯有餘婆皺了皺眉。
君之落座后誰都懶得管,包括憤憤不平的姜凝和一臉期待的寶樂,卻唯獨抬頭看了眼余婆。余婆面色如霜,微微搖了搖頭。君之一愣,隨後又站了起來。
如果說寶樂在向所有人明示她和君之的關係,君之這麼做,好比當場拒絕。
可他之前還說過喜歡她,所以並不是因為不喜歡才拒絕……她當然注意到君之坐下后看余婆的眼神,也注意到余婆搖頭的動作。余婆對君之而言,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婦人。之前和君之一起來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君之是一個對誰都很冷淡的人,可上次他無條件的相信余婆,並且在她懷疑余婆的時候,甚至多說了好多的話。
所以,是余婆不讓他坐在如今的位子上,原因不明。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些不甘心。
寶樂正難過著,卻遲遲不見君之走回沈忘言的身後。他最終還是遲疑了一陣,慢慢走到了小姑娘身後。余婆這次沒攔著他,甚至給他讓了讓位置。一向沉默寡言的人,自然也不會解釋自己的行為,他只是將手放在了寶樂的肩上。
他不是不想坐她身邊的位子,只是目前還沒有資格走到她面前。
……
「好一出大戲,」白芷道長將浮塵放在肘窩處,騰出手鼓了鼓掌,「原來沈家少爺打的這個主意,妙哉妙哉。」
沈忘言假笑道:「哪裡那裡。」
白芷道長懶得理他:「既然人都到齊了,我們不如一起向姜小姐做個自我介紹吧,方才姜小姐還問自己是何處上者。這個小小的問題,你們都未曾明確告知,未免太不真誠。」
沈忘言冷笑:「那不是給白當家一個表演的機會么?」
明明時間寶貴,這些人還在互相打太極。寶樂聽的煩了,乾脆直接道:「沈老闆你之前說過,沈家是上古八遺族之一。所以你們就直說了吧,白家還有高家,是不是也是上古遺族?」
白芷摸了摸浮塵,目光一凜:「不是。」
「所謂上古遺族,是上古年代天道擇選人間古老氏族,並賦予天道之責與天授之力的存在。之前是八個,所以有史以來,一直稱為上古八遺族,」高行搖了搖頭,「不過最初的上古八遺族,如今早就不剩幾個。」
寶樂想起雅安的阿布,他說的不錯,阿布是艾桑最後的傳人,他死後艾桑一族也就覆滅了。
時代更迭,家族傳承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會徹底斷代。
小姑娘聽完高行說的,略有疑惑道:「如果你們不是上古遺族,那是什麼?」
高行笑笑:「雖說最初的上古八遺族已經不剩幾個,但上古遺族會一直維持著八個的數量,如此才能滿足啟神之地的建設與開啟儀式。數量不夠又沒辦法迅速補齊的時候,需要那麼幾個家族來臨時湊個數。我們高家是,他們白家還有姜家都是。我們不屬於上古遺族,是天道在人間的監視者。換句話來說,凡我三族子弟,體內都有神之血,可享神之力,可馭神之獸。」
寶樂聽得目瞪口呆——所以長輩們一直說的「故去的親人是回天上做神仙」這種鬼話,難不成是真的?
「不對啊,我姓姜不姓白,」小姑娘趕緊道,「怎麼可能是白家的……」
「這就要說到百餘年前,大概是你爺爺的父母那一輩,」白芷道長道,「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們家開始分家的吧。你爺爺的父親是我的親弟弟,名喚白蘅。他入贅了姜家,與當時姜家的三小姐姜蘭汀成婚,後來第二年你爺爺就出生了。」
白芷說完后,默默看了眼對面的姜凝。
姜美人冷哼了一聲,將煙掐了不悅道:「但凡白蘅有用些,也不至於妻子孩子一個護不住,也不至於讓姜家的孩子流落在外,讓我苦找了幾十年。」
她抱怨完,又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原名蘇牡丹,是蘇州城裡煙柳巷頭牌花魁的貼身侍女。早些年因為打死了欺負姑娘的恩客,被處死之前為姜家大小姐所救,隨後侍奉左右,姑娘賜名姜凝。姜家出事後,滿門抄斬,我也替蘭舟死了。黃泉歸來后,我有一段時間被陰陽道中的混沌之氣所傷,一直在沈家休養。直到二十年前,才聽聞三小姐的孩子活了下來。」
所以瞎貓碰到死耗子,寶樂給她綉牡丹花旗袍的時候,她的反應才那麼大。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叫過她的本名了。
在姜凝說完后,高行覺得是時候輪到自己出場了:「我們高家比起這兩位來說,就簡單多了。小寶樂呀,其實我是你的舅爺爺,你奶奶算是我的表妹。比起這倆不靠譜的,姜家出事後,是我們家收留你的爺爺,我妹妹還因此嫁給了他。」
小姑娘聽完趕緊從座位上連滾帶爬爬了起來:「在座諸位今天是來認親的么,那我不應該坐這位子呀,你們都是我的老祖宗。」
沈忘言嗤笑一聲:「他們讓你坐主位正當安了什麼好心?不過你也別怕,雖說沒安好心,卻是符合禮法。上三族一向不以年齡,不以輩分分尊卑,所謂血統為大,他們敬你是因為你身上除了有三族混血以外,是當今世上唯一擁有羲和體質的人。」
「他們是有求於你,所以才讓你坐主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