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但是第二天，方芝沒能等來陳念。

早上起床蹲菜園的時候沒有，下午在圖書室的時候也沒有，晚飯的時候方芝一個人坐在漏風的窗口前吃飯，還有人過來問了句：「方芝你朋友呢？」

方芝想回答說我沒有朋友，嘴巴又抿得緊緊的一個字都沒有說。

她懶得同別人說話。

這天晚上方芝做夢夢到了圖書室里的那些書，這讓她第二天起床心情非常不好。

周一福利院大部分的小孩都去學校了，剩下的都是些年齡太小或者有問題的。方芝個子本來就高，冷著臉抿著唇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個大孩子，在裡面愈發顯得格格不入。

中午午休時間，院里來了輛小汽車。

方芝扒在宿舍窗口，看那小汽車上下來了一對穿著時髦的夫妻，被蘇院長滿臉笑容地迎接了進去。

方芝下了凳子，小跑著出了房門，遠遠就看見院長辦公室外擠了一堆小朋友。

方芝走過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被院長領進去的阿瞳身上，沒人看見她。

方芝聽到大家在小聲議論：

「阿瞳今天穿得真好看。」

「老師今天給阿瞳梳的頭髮。」

「切，老師也給我梳過。」

「給你梳你又沒爸媽來領你，阿瞳有新家了，新家還有小轎車。」

「我有！是我不想去！」

「是人家嫌你太笨了，走路都會摔倒……」

這就吵了起來，很快吵鬧聲就越來越大，有人開始哭，蘇院長推門出來，皺著眉頭道：「你們幹什麼呢！」

有人告狀：「老師鄭甜甜罵我！」

鄭甜甜：「老師我沒有，是朱珠嫉妒阿瞳有家了！」

這一聲喊得極大，蘇麗愣了愣。

這一群小孩子，拎出哪一個都寫不出嫉妒兩個字，但遭人這麼一喊，好像每個都知道這詞的意思。

一下子，哭的就不止一個兩個了。蘇麗平時最怕的就是這種，福利院里的小孩沒有哪個是不可憐的，一哭起來一大片，跟本哄不過來。

遠遠看到趙媽，蘇麗趕緊招手讓她過來，朝她使眼色：「我辦公室有客人，你帶大家去做活動……」

朱珠上來去抱蘇麗的腿：「老師，他們說我沒人要，我為什麼沒人要……」

蘇麗扒拉了下她的手：「誰今天遊戲玩的好，會有小紅花哦。」

孩子們轟地一下都朝著趙媽跑了，聽話就有小紅花，小紅花攢得多了老師會給發糖吃。

朱珠是倒數第二個被趙媽牽著手帶走的，剩下最後一個牽不走的是方芝，站得遠遠的，睜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蘇麗。

方芝雖然奇怪，但她不哭也不鬧，蘇麗這會正忙著，沒打算理她，轉身往辦公室里走。

沒想到方芝居然開口了，她問：「為什麼不要她了？」

蘇麗擰緊了眉頭：「什麼？」

方芝：「是嫌她傻嗎？」

蘇麗指了指樓上：「你先上去，待會老師忙完了找你。」

方芝沒動，蘇麗回到了辦公室，關上了房門。

領養阿瞳的這家人經濟條件很好，是做生意的。家裡有兩個兒子，想再養個女兒。

阿瞳年齡小，兩歲多一點，正是最可愛的時候，所以領養過程很順利。

今天是領養人第二次過來，就要接走阿瞳了。一般看好了，決定好了的家庭都會很快地接走孩子，就像一個拿到手的物品，再不想放在別人家裡一秒鐘。

阿瞳還什麼都不懂，誰給好吃的，誰對她笑，她就跟誰走。

蘇麗送著阿瞳上了車，有些捨不得，但更多的是輕鬆。

這裡的孩子，能出去一個是一個，她都覺得輕鬆。

阿瞳真是運氣特別好，這年頭一般家庭都不缺孩子，更不缺女孩子，院里被剩下的，往往都是女孩子和身心有問題的。

方芝問她的問題，她懂什麼意思。

朱珠被退養過一次，那對夫妻來看了好幾次，最後要簽手續的時候突然吵起來，說不要了。

朱珠就在房間里，哇哇大哭，還摔了一跤。

這事很多孩子都知道，那麼多雙眼睛，用各自的理解，都記在了腦海里。

方芝會問她，倒也不奇怪。

陳念一家頻頻過來，蘇麗的心都被吊得高高的，每次見到陳念爸媽，都忍不住細細觀察，這家到底想不想要這孩子。

她在意，方芝當然更在意。

其實以方芝這樣漂亮的容貌，要被領養出去不難，只是方芝來院里時間不長，人還處在彆扭期。領養人來了，一看過去就會覺得這孩子性格有問題。大體上，人們願意養一個相貌平凡的孩子，也不願意養一個脾氣差的公主。

蘇麗送完了阿瞳，就去找方芝。

雖然上次兩人談話的過程非常讓人生氣，但孩子就是孩子，總是會被大人輕易原諒的。

蘇麗上了樓，去了方芝的房間，結果沒看到人。

她去了圖書室，也沒找到人。還待再找的時候，趙媽跑過來同她說：「電話，電話一直在響。」

整個福利院只有一台電話，就在她辦公室。

蘇麗趕緊回去，進辦公室門的時候，電話還在響，看來這人很執著。

蘇麗接通了電話，道：「你好。」

「是蘇老師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清脆明亮，是小孩子特有的音色。

「是呀。」蘇麗放柔了聲音，問，「你是誰呀？有什麼事嗎？」

「我是陳念。」那邊甜甜地道，「蘇老師，我昨天跟著媽媽回外婆家了，外婆身體不舒服，所以我不能去福利院了~」

蘇麗愣了愣，旋即笑開來：「誒，老師知道了，你在家裡好好陪外婆，外婆會很快好起來的。」

「謝謝老師。」陳念頓了頓道，「那老師可不可以告訴方芝，我明天放學就去和她玩。」

蘇麗：「當然可以了~」

陳念：「謝謝老師！」

蘇麗問她：「小念你媽媽呢？」

陳念：「在做飯，我會打電話。」

「好好，小念真棒……」蘇麗又哄了兩句，始終沒等到大人過來接電話，便同陳念說了再見。

這一家都奇怪。

小孩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恨不得時時刻刻纏在方芝身邊，爸媽一直不表態，讓蘇麗很難做。

蘇麗掛了電話，還沒出辦公室門，又接了另一個電話。

是政府財政部門的，到年底了，好多文件需要調查審批。

蘇麗開始焦頭爛額地忙工作，急匆匆地出了趟門，把一個小孩子的囑託徹底給忘了。

於是這一整天，方芝既沒有等來蘇院長的回答，也沒能等來那個突然出現在她生活里，又突然消失了的煩人精。

方芝開始覺得沮喪。

那些堆在她胸口的石頭又壘起來了，一層一層，蓋起一個陰暗的房子，只有她一個人在裡面。

這天晚上，她開始繼續做噩夢。夢裡有她原來漂亮的家，有爸爸媽媽，有學校里的同學老師，然後突然這些就都沒了。

鬼從各個角落裡鑽出來，配著嗩吶吹出來的音樂，鑽進福利院里，鑽進圖書室里。

最後，鬼鑽進了蘇院長的身體，蘇院長揮舞著兩隻長長的爪子，問她：「方芝，你想不想要一個新的家啊……」

方芝看見了那個家，一個巨大的籠子，拿著刀的爸爸媽媽，她被關了進去，又被扔了出來。

全世界都是被扔出來的小孩子，朱珠抱著她的腿，又哭又喊：「有人要我，有人要我……」

方芝猛地踹了下被子，睜開了眼。

她頭上都是汗，視線里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也不敢動一下胳膊腿，她總覺得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能在樓下，可能在樓道里，也可能就站在她的床邊。

方芝瞪著眼睛，心跳一下一下地撞擊著耳膜，覺得冷得很。

冬天真冷啊，她好想太陽趕緊升起來，掛在紅色房子的尖頂上。

那樣，有可能是新的一天，也有可能，是舊的一天。

陳念在外婆家待了兩天，終於順利去了學校。

外婆的病不嚴重，但犯起來的時候頭暈眼花，家裡的活都幹不了。媽媽讓爸爸先把陳念帶回去去上學，自己留了下來。

臨走的時候，媽媽和陳念反覆強調，不要自己一個人去福利院，要去就等爸爸下班以後帶著去。

可是陳念放學早，爸爸下班遲，等爸爸下班了趕來學校再帶陳念去，陳念連福利院的晚飯都吃不上了。

陳念覺得不能這樣，她和爸爸商量了一晚上，達成了兩人之間的小秘密。

放學后她自己坐公交去福利院，等爸爸下班了，再來接她回家。

這個年代的環境沒有以後那麼複雜，正常情況下也是陳念自己坐公交上下學的。

為了讓爸爸放心，她還嚴格計算了時間，確定了自己到達福利院的點，約好了這個時間會用蘇院長的座機給爸爸打電話。

安排得這麼完美，陳軍傑直呼自己有一個天才女兒。

可是到了這一天的放學時間，他依舊沒坐住，借口出門送材料，騎著自行車到了北寺完小門口。

他躲在角落裡，聽下課鈴聲響起，然後看學生們浩浩蕩蕩地擁擠在一塊，沖開了校門。

他推了推眼鏡，弓著背，用力在裡面瞄自己的小不點。

好在他的小不點跑得很快，跳得很高，幾乎沖在最前排，雙馬尾快要揚上天。

陳軍傑跨上車子，調了個方向。

陳念精準地衝到了公交站，剛好有車進站，她身子一縮就上了車。

陳軍傑甚至覺得眼花，確定站台沒女兒了，這才踩著車子追了出去。

公交跑得不是太快，但陳軍傑平日里少運動，騎起車子來還不如自己的老婆，追了一段路身上便開始冒熱汗。

公交沒有直達，中途陳念倒了趟車。

陳軍傑喘著氣，真怕小不點搞錯方向搭錯車，自行車停下來以後，他還掏出身上的筆記本確認了一下早就查好的方向。

結果陳念可比他強多了，她背著自己的小書包，身子挺得端正，姿態閑適，動作老練，把車次記得穩穩噹噹。

上了對的車，去了對的方向，陳軍傑繼續拚命騎車，這次遠遠地落在了後面。

老遠望見了紅房子尖頂上的星星，陳念便已經離開座位，來到了下車處。

售票員阿姨喊她：「小朋友抓緊了，別摔了啊！」

陳念用力點頭，並不覺得這小小的身體缺乏控制力，反而覺得輕盈得很。

車子到站，陳念跳下了車。

福利院就在眼前，她直衝過去，院里的人對她見怪不怪，招呼一句就打開了門。

依然是下午活動時間，院里有不少小孩蹦蹦跳跳。

看到陳念奔進來，都朝她看過來，當然，一部分目標明確地看向了她的書包。

陳念一抬頭，就瞅著了扒著宿舍窗檯的方知著。

和第一天見到時一樣，方知著散著頭髮，穿著那件紅色的棉衣，獃獃地看著她。

陳念覺得兩天半沒見，她真想她。

所以儘管知道方知著不會理她，還是蹦著朝她大力地揮手。

「嗨~~~~」她大聲喊。

在人群里，就她最活潑，就她最顯眼。

方芝怎麼可能看不到她，方芝早早地就看到了她，只是直到現在，才真的覺得這個煩人精又來了。

她扒著窗檯的手指動了動，被凹凸不平的木框刺得有些疼。

陳念邊跳邊喊著跑向宿舍樓，直到身影消失了，才移開了放在方芝身上的目光。

方芝從小板凳上下來，看了看自己的房間，又拽了拽自己的衣角。

很快，噔噔噔的腳步聲就衝到了樓道里，越來越近。

陳念站到了門前，呼呼喘著氣，叩叩叩，禮貌地敲著她的門。

方芝頓了頓，邁步上前，打開了門。

陳念兜頭就是一句：「哇，好久沒見，我好想你啊！」

方芝愣住，因為陳念的眼睛亮閃閃的，像她早上推窗看到的太陽。

「哦。」方芝應了一聲。

陳念的眼睛更亮了，她轉頭把自己的書包拽過來，拉開拉鏈，從裡面掏出了一盒紅艷艷的草莓。

「我不是去外婆家了嗎，我外婆家居然有草莓啊！我以前都不記得！味道超好的！特別甜！」

方芝垂眸，看著那漂亮的顏色，聞到了甜甜的果香。

她沒控制住自己，咽了咽唾沫。

陳念打開了盒子，東西都湊到她手邊了，突然又收了回去：「啊，我知道你不喜歡要別人的東西，這個我就是……跟你分享一下……這個……感覺……」

說完，她捏了一顆草莓塞進嘴裡，腮幫子圓鼓鼓的，大嚼開來。

方芝盯著陳念，陳念含混不清地說話：「啊……尊的甜……吼甜啊……」

方芝抿緊了唇，抬手一摔門，轉身進屋踢鞋上床，又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