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知恩收仆(上)
第二回醉仙樓吃酒逢義士員外家知感收僕役(上)
卻說上回說到盧永茂父子回到停放馬車的地方,馬車在,卻不見家人邱福的蹤影,甚是疑惑。
於是盧永茂嘴裡嘟噥了一下,把買來的緞子放到車子里。
盧永茂剛轉過身,邱福就迎上來,說道:
「老爺,回來了,要走了嗎?」
「邱福,你到哪裡去了?不好好的看著馬車,到處跑啊?」盧永茂生氣地問道。
「老爺,我一直看著車呢,剛去解手回來,就一陣工夫,也沒敢走遠,就在那呢!」邱福用手指指不遠處的牆角,牆角邊還有一棵樹,又補充說道,「還冒著熱氣呢!」
「好啦,上車走吧,到醉仙樓去吃飯去!」盧永茂也不想多聽邱福的解釋,把盧嘉瑞推上馬車,之後自己也坐了上去,然後叫邱福趕車走。
這醉仙樓是盧永茂熟悉的酒樓,在聊城縣城的北門邊上,菜肴不錯,價錢公道,盧永茂到城裡來,都慣常到這裡吃飯,當然,負責趕車的邱福自然也熟知這地方。
大家飢腸轆轆的,邱福趕車也就特別快,沒多久,便到了醉仙樓前。
「客官,停車吃酒吧?咱們醉仙樓有好酒好菜,等著爺們光臨!」還沒有完全到達正門口,醉仙樓的一個酒倌便迎到馬頭來,準備牽馬。
「正要進店吃飯呢,等會也給馬點料,它也餓了。」邱福回酒倌道。
「好咧,這位客官您放心,保證您的馬也能吃好。」酒倌接過邱福遞過去的韁繩。
這時候另一個酒倌已走到馬車后箱,掀開布廉,請盧永茂父子下車。
「老爺,少爺,請下車,歡迎光臨醉仙樓!」酒倌喊道。
盧永茂下了車,回過頭來要幫一下盧嘉瑞,盧嘉瑞卻自己跳下了車,「小心點!」盧永茂喊了一聲。
「沒事,父親!」盧嘉瑞道。
「客官們,都跟我來吧!」酒倌就領著主僕三人進入醉仙樓,問道,「客官喜歡坐樓上還是喜歡坐樓下?」
「就坐樓下吧!」盧永茂答道。
「父親,到樓上去,我想到樓上去坐!」盧嘉瑞說道。他喜歡坐得高些,這樣可以看到隨便什麼多一點的東西。
「那就到樓上去吧!」盧永茂接著說道。
「這位小官人真聰明,樓上沒那麼嘈雜。我給客官找個靠窗的桌,還可以看看窗外的景緻和人物呢!」酒倌奉承道。
剛到樓梯口,準備上樓,盧嘉瑞指著角落的桌子叫道:
「父親,你看,那不是剛才幫我的那位壯士嗎?」
盧永茂順著盧嘉瑞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見角落的桌子上放著一碟小菜,一位漢子無神地自喝悶酒,細看果真是剛才解圍的壯漢。
「唔,果然是他,過去看看。剛才還沒來得及謝他呢!」盧永茂說道。
「這位壯士,何故獨自一人在此吃悶酒呢?剛才壯士為小兒解難,還來不及表達謝意,壯士就離別,現在不期而遇,真乃緣分。可否請壯士一同上樓共飲幾杯,一來略表謝意,二來敘敘話,幸許可為壯士開解開解?」一到那桌邊,盧永茂向壯漢作了個揖,說道。
「小事一樁,何足掛齒,這位員外客氣啦!小的是有些煩惱事,自己不樂,不敢打擾員外興緻。」壯漢抬頭看見了盧永茂幾個,站起來作揖回禮,低聲說道。
「既然是有緣相識,不管有何事體,與我家員外一同飲上幾杯,敘敘話,有何不可,還是別推辭了吧?」邱福接過話,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
「你幫了我,正要謝你,有這樣的機緣,你就答應了吧?和我父親好好飲幾杯!」盧嘉瑞在一旁也搶著說道。
「怎麼樣?壯士,一道到樓上去坐,好好的飲幾杯再說吧?」盧永茂再次催促道。
「這位客官,既然這位員外如此盛情,何忍推卻?依我看就一同上樓吧?我給你們炒上好的菜,溫上好的酒,幾位慢慢敘談慢慢的飲酒,不啻樂事一樁呢!」領路的酒倌也回過頭來說道。
「好吧,幾位如此盛情,我真不能推卻了。」壯士於是起身一同上樓。
醉仙樓是一間規模挺大的酒樓,在聊城縣城北門外是出了名的老字號,三層樓的營業空間,一二層是大廳,三樓是分隔開的八間包房,場面夠大。
酒店的酒桌是木做的,有大桌小桌,有方桌、圓桌和八仙桌,不統一,但恰當地擺在大廳里,顯得整齊,又擦得乾乾淨淨,一看就讓人舒心。
酒樓的東家是經營能手,已經營了十七、八個年頭,酒樓注重菜色多樣和美味,同時講夠價格適中。
酒是自家在鄉間的酒坊釀出來的,是絕無滲雜的一流好酒。
東家又是個厚道之人,從無欺客詐客之類事體,遠近進城的商客遊人和城裡食客都喜歡到這裡來吃喝,雖不在城裡,生意卻十分的好。
平素正當用餐時候,常常客滿。
盧永茂一行到來時已是晌午過後,食客已是較少,一樓、二樓的大廳都只是坐了幾桌。
酒樓酒倌把他們帶上二樓,引到靠窗的方桌邊坐下。盧嘉瑞搶先坐到正窗邊的凳子上。
盧永茂、壯漢和邱福相繼坐定。
「小二,炒上幾碟好菜,溫一壺好酒上來。」盧永茂吩咐酒倌道。
「好咧,客官們請稍候。酒菜要等一等,先給客官們上一壺好茶消渴。」酒倌朗聲應道,然後就下樓去了。
不一會,另一個酒倌就端來一壺茶,四個茶杯,給他們每人斟上一杯。
「客官們,請先用茶,酒菜稍後就到。」酒倌招呼一聲就下去了。
「壯士,請喝茶。壯士為小兒解難,深為感謝,因當時倉促,尚未問及壯士高姓大名,就已分別,不意又得聚頭,正當問明!」盧永茂邊請壯漢喝茶邊探問地說道。
「小的小姓於名魁,字別道,家住城東南方三十里的於家庄,家裡貧困,有些蠻力,平常亦好仗些義氣,今日進城辦些事遇見貴公子被人欺負,把他拉開,不算什麼大事。」壯漢答道。
「於壯士,剛才你一個人飲酒,看似悶悶不樂,卻是為何?」盧永茂問道。
「唉,說來話長,我看還是不說的好,以免壞了員外的酒興。」於魁嘆了口氣說道。
「酒菜未到,說說也無妨。何況你這麼沉悶,飲酒也不是滋味,說出來總比悶著好。」盧永茂說道。
「你就說說,有什麼事讓你這樣不開心,我父親不介意的,我們都想聽聽的。我也很想知道嘛!」盧嘉瑞在傍說道。
剛才他沒坐穩凳子就只管看窗外,看來沒有吸引他的有趣之物,他轉回身來,似乎想聽些有趣的事情。
於魁沉默了一會,遲疑了一會,呷了一口茶,終於開口道:「那我就說說,只是不要取笑我。……」
原來於魁早年喪父,由母親一手拉扯大,家境貧寒,年屆廿五才娶了親,第二年生得一女,不料再過一年老婆便又病死,他沒能再續弦,一個粗壯男子合著老母親把女兒撫養長大,女兒現在都十五歲了,一家孤寡,艱苦度日。
於魁一家租種了於家庄地主於智達的五畝地,他自己同時在於智達莊園做僕役,平常年頭,雖然艱苦,也還湊合著過得去。
今年卻是厄運頻頻降臨,租地一再受水災,莊稼無收,地租交不了,於財主一再催逼,繼而主人家小孫子夭折,主人算卦問卜,算命先生說是他於魁沖尅所致,於財主就把他辭退了。
由於地租無法交,於財主逼迫他送小女兒過去做小妾,身價抵地租。他和老母親都萬分不願意將小女兒送去侍候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但家無餘財,無計可施。
於財主近來派人日日催逼。也許是急火攻心,老母親竟被逼急,如今雙目失明了,殘弱不堪,危在旦夕。這讓於魁更是愁上加憂,想不出什麼辦法。
於魁首先想到應該治好他老母親的雙眼,因為老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恩深情厚,他想盡辦法也要試試能否醫好。
今天他進城就是去求醫問葯的。但結果他只有失望,問遍了城裡的藥鋪診所,都說無能為力,後來不知怎麼懵懵懂懂就逛到了廟會集市,逛著逛著就碰到了盧嘉瑞這群小兒打架。
從廟會集市出來后,越想越心煩,於魁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醉仙樓,摸摸僅有的幾十文錢,就要了兩碗酒喝,籍以解悶,喝著悶酒,不想又碰到盧永茂父子來到醉仙樓。
「這於智達真可惡,把你娘親眼都逼瞎了!」聽罷,盧嘉瑞憤憤地說。
「噯,話雖如此,你欠租不還也是理虧在先啊!」盧永茂則是平靜地說,頓了一下,似乎感覺說這話有所不適當,接著說道,「那財主分明是盯上了你家的小女兒。於魁,你要再想想有沒有辦法,不要讓他詭計得逞。」
「來了,客官們,你們的酒菜上來啦!」這時酒樓一個酒倌託了一個托盤來到桌邊,把幾碟菜擺上,把酒壺和酒杯擺好,再給每人斟上一杯酒,說聲「客官們慢用」就要走開。
「小哥,給我們再多上兩三個好菜,多上一壺酒,今天我們要多飲它幾杯。」盧永茂說道。
「好咧,稍候就到。」酒倌應了聲就走了。
「於魁,來,先干一杯,煩心之事總有解決之法。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先飲這杯酒吧!」盧永茂先拿起酒杯,說道。
「感謝員外盛情,真是好酒好菜,但我實難下飲。不過我借花獻佛,先敬員外一杯吧!」於魁應道。
於魁與盧永茂碰了一下杯,再招呼一下邱福和盧嘉瑞,一飲而盡。
盧嘉瑞年紀小,但也喜歡飲酒,也是一干而盡,盧永茂趕緊說道:
「瑞兒,你少飲點,小小年紀,別飲醉了,這醉仙樓的酒可厲害啦!」
「我知道,就飲幾杯,我不會醉的。」盧嘉瑞說道。
他有點不服,他感覺他能飲得比父親似乎還多,因為他還沒有醉過,也沒有像醉過,而他看見父親醉過酒了。但他還得順著父親的話,少飲點。
於是,四人邊吃酒邊聊,雖然也提到廟會集市和盧家的一些事,但主要是圍繞著於魁的家事和欠租事件說開去,說來說去卻沒找到什麼辦法。
盧永茂這時候並不是非常關心於魁的事,雖然於魁使他的寶貝兒子免遭更大的傷害,他很感激於魁,對他的遭遇也頗為同情,但這些感激和同情在他心裡不會留存太久的時間。況且,給瑞兒解圍,對他盧永茂來說是很要緊,但對於魁來說只是偶然的小事一樁而已。
盧嘉瑞則是開動他的腦子來想辦法,一來他真正感激於魁的搭救,二來他對於魁的遭遇感到很不平,三來他甚至是跟自己較勁,他就是想有什麼辦法來證明自己聰明一點。
邱福就無所謂了,有些覺得事不關己,吃菜喝酒中偶爾搭上一兩句來證明自己關心此事,或者證明也在聽著。當然,如果搭上的一兩句能有點用,那就更好了。
於魁自己也是毫無辦法,苦惱說出來也沒有減少,話是茫茫然地說,酒慢慢地也是茫茫然地喝。他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了。
「那怎麼不向親戚借去呢?」邱福喝了口酒,這樣地問道。
「我一家孤苦,沒什麼親戚,有那麼兩家也就那麼窮得叮噹響,又都是一同遭的災,哪有什麼可借錢銀呢?」於魁是這樣地答道。
「能不能你們父女倆一同到他家做僕役,以工錢頂債而不賣身給他,頂完債再說呢?」盧永茂問道。
「不行的。他根本不想再要我到他家,他相信我的命沖尅他家的。但對小女,他一心要買過去做小妾,期望多生子女,旺他家的香火,他怎麼會讓我父女做工抵債呢?」於魁感激盧永茂給他出的主意,但還是無奈地說。
「你乾脆帶著你娘和女兒逃到別處去躲起來算啦,還不用再理他。」盧嘉瑞的辦法的確最乾脆。
「小兒亂說,怎麼逃?」盧永茂接話很快,他覺得兒子說的更象鬧著好玩。
「是啊,我外地無親無故,逃到哪裡去啊?」於魁先是一愣,看看盧嘉瑞說得還挺認真的,就答道。
「逃跑不是辦法,你娘親眼瞎了,女兒又小,到哪裡去躲呢?怎麼過活?想得簡單,要是主家報官,給抓住可不得了。」盧永茂說道。
「那怎麼辦呢?就等著挨他欺負嗎?」盧嘉瑞不服氣似地說。忽然他機靈一動,繼續說道,「既然爹爹剛才說他可以做僕役抵債,為何不到我們家來做工,我們先借錢給他交還了地祖,然後在他們的工錢慢慢扣還呢?」
「這個怎麼行?到你們家,我能做什麼呢?」於魁稍為愣了一下,說道。
盧永茂看了看盧嘉瑞,頓了頓,說道:
「既然是瑞兒提到,這也不失是個解決之法。反正我家莊園大,事情多,有你乾的。看你也是老實強幹之人。如果應允,現在就算是給你進我家接風的酒啦。來,再干一杯!」
於魁趕緊站起來,離開座位,向盧永茂下跪一拜,然後再向盧嘉瑞一拜,說道:
「員外果真能如此保全小的一家,小的真是感激不盡。請受小的一拜。少爺年少聰明,仁心厚道,也請受小的一拜。以後到了主人家,就算做牛做馬,老爺少爺凡事只管吩咐,小的及小女願盡心儘力侍候。」
「起來喝酒吧!明天邱福就帶上銀子去於家庄找你,替你交了地租,然後把你一家三口都接過來。」盧永茂說道。
「哎,好。謝謝老爺,謝謝少爺。」於魁很開心,忙不迭地應道,再給盧永茂父子拜了兩拜,坐上凳子,又給盧永茂父子恭恭敬敬地敬上一杯酒。
「瑞兒,今天玩得開心不開心呢?」馬車在並不顛簸的泥土路上走,盧永茂問盧嘉瑞道。
看看西斜的日影和不斷向車後退去的綠色雜草和樹木,又回過頭看著坐在對面盧嘉瑞,盧永茂感到要和兒子聊些什麼。
「很好玩,有這麼熱鬧的地方,我很久都沒有跟爹爹進城了。不像在鄉下,人都不見有那麼多的,更不用說吃的、看的、玩的什麼了。」盧嘉瑞輕快地說道。
「以後再進城可要當心了,逛是逛,玩是玩,別惹事,省得為父擔心。」盧永茂說道。
「父親,真的不要為孩兒操心。我長大一點就不會有人敢欺負我了。今天打我的那幾個人我會記得的,說不定以後會再見到,到時候我要想辦法也教訓教訓他們。」盧嘉瑞說道,他不服氣。
「算了吧,瑞兒,記什麼仇呢,小小年紀,你今天也沒吃什麼大虧。」盧永茂說道,他只希望兒子順利長大,少結冤讎。
「可是他們欺負了我,有仇不報,便宜了他們怎麼行。他們現在可能還在得意呢!」盧嘉瑞心裡就是不平。
「少爺,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區區小過節,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倒可不必計較,況且人家是知縣老爺的公子,小不忍會吃大虧的。」趕車的邱福回過頭來插嘴道。
「他老爹怎麼就會當一輩子的官呢?也許以後我比知縣還更厲害呢!」盧嘉瑞年齒雖小,心氣可不低。
「瑞兒有志氣當然好,但邱福說的有道理,君子不吃眼前虧,你一定要明白。」盧永茂說道。
「我明白,打不過就得認輸,要不幹脆就跑。」盧嘉瑞說道。
「好在沒有傷到骨肉,否則今晚回去你怎麼跟你娘親們說?」盧永茂這時候想到了這個問題。
雖然家裡的妻妾們不會說他什麼,更不會對他怎麼樣,但既然他本人在家對兒子都是百般愛護的,帶出來挨打受傷的話,他顏面上都有點不自在。當然,最好是盧嘉瑞沒有什麼痕迹,妻妾們都不知道這事,免得她們在他耳邊啰啰唆唆、嘮嘮叨叨的。
「瑞兒,把頭伸過來,我看看到底有沒有傷著。」盧永茂要再確認一下。
盧嘉瑞挪了下身子,靠近些,然後身體傾向盧永茂,頭則伸到盧永茂眼前。盧永茂左手扶住盧嘉瑞的脖子,慢慢地仔細地察看,再次確認沒能夠看出什麼傷痕來,這回他才真正放下心來。
「邱福,回去后不要向別人說這事,不要說少爺打過架,也不要說少爺受過傷什麼的。」盧永茂吩咐邱福道。
「知道啦,老爺。」邱福應聲道。
「到前面的那條溪流邊停下車,給少爺再洗把臉,擦擦衣裳贓處,整整髮髻,然後再趕回家去。」盧永茂說道。
「哎,好咧!」邱福應得快。
「父親,還用得著那麼麻煩嗎?」盧嘉瑞問道,他覺得這是多餘的。
「不麻煩。洗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回家,不要怕這點麻煩。」盧永茂很乾脆地說,沒有什麼猶豫,態度堅決。(本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