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子橋
背上披著被子,暖暖和和的,入了夜的風從門縫鑽進來,林四年下意識地從肩膀上扯下被子來蓋住胸口,一下碰到自己胸前戴的那個櫻木小銅像。
他戴了整整十八年的小銅像,是堯典正送給他的。
雖然並沒有經過本人心甘情願的同意。
堯典正一把把林四年抱住,林四年也立馬回抱過去,兩頸相交,互相傳遞著自己的溫度到對方身上。
「那年我十一歲,剛上完小學五年級,我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中國了,機緣巧合,我回來了,而且每次回來都碰到了你,就像你一直在等我一樣。」
林四年閉上了眼睛,眼尾溢出笑意來。
「你知道,你到錦里那天,我的單車為什麼撞上你嗎?」
堯典正搖頭。
「我當時沒看路,拍照去了,拍天上的彩虹。」
堯典正很重地點頭,幸福溢於言表。
「你有沒有發現,我每次遇到你,天上都會有彩虹。」林四年笑著長舒一口氣,「你是我的什麼人啊……每次遇見你都是雨過天晴。」
命中注定的人吧。
林四年現在開始相信命中注定了。
堯典正放開林四年,兩人額頭相抵鼻尖相觸,呼吸著對方的呼吸,堯典正突然笑了,一隻手撫摸著林四年的脖子,從脖子往上摸到下頜,再移到臉頰,眉眼額頭。
「年年……」他輕輕喚了一聲。
「嗯。」林四年閉著眼睛答應,「幹嘛啊。」
「原來我早就見過你了,比青海那年還早。」
林四年一下笑出聲來,「可惜我那會兒眼睛都還沒睜開。」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值得的一筆投資了。」堯典正說。
「不會讓你看走眼的。」林四年回。
林四年發誓,這是他長了十八歲,過得最大悲大喜的一天。
拉姆的器官還沒摘除完,火化日期暫時沒定下來,日子還是得繼續。
林四年先起來洗漱了,他覺得有點鼻塞,自己先沖了沖劑喝了,又沖了一杯送到床邊,堯典正正在穿衣服。
「這個待會喝了啊,昨晚在大堂吹冷風吹到半夜,不讓你回房間還想和我擠呢。」
堯典正一邊扣襯衣扣子,抓著林四年手臂往林四年臉上親了一下,「一晚上不見,變嘮叨了啊。」
林四年親了一口回去,不舍地倒退著出了房間,上二樓找南瓜去,今天他和堯典正都不在,所以要好好交代一下南瓜,免得林十一一個人在家,情緒萬一有什麼不正常的起伏。
「南瓜!」南瓜的房間里沒人,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的。
林四年又去了廚房,跨進廚房門口的時候頓了一下,他還心有餘悸,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完全走進了廚房,然而廚房黢黑,什麼都看不清,只聞到昨天殘存的炸了南瓜芝麻球的油煙味。
「人呢?」林四年自言自語,「早晨也沒聽見下面門開啊。」
「南瓜!」他打開廚房的燈,之間灶台上放著一個碩大的透明收納箱,看顏色和形狀,裡面裝的滿滿的都是南瓜芝麻球。
林四年走近,看到收納盒上面放著一張紙,可能是怕紙掉到地上,還貼心地在上面放了一把鐵勺。
林四年皺著眉拿起那張紙,一展開,滿篇歪歪扭扭的漢字。
林四年一目十行看完了,幾步衝下樓回到房間,堯典正正在洗手間洗漱,林四年又衝到洗手間門口,「南瓜走了。」
堯典正嘴裡還有泡沫,說話不太清楚,「什麼?」
「南瓜走了,他一個人走了,回家了。」林四年重複,然後頹然地靠在洗手間的門框上,靠了沒兩秒,又彈起來往細君催跑。
林十一穿著秋褲,站在細君催後院的門口,看起來也像是正要往特產店這邊走。
林十一注意到了林四年手裡的那張紙,臉一下就垮了,全身無力似的,連手機都沒拿穩,啪一聲掉在地上。
林十一快速地撿起來,連手機屏幕碎沒碎都沒看,直接轉身往自己房間走。
「十一!」林四年在後面拽住林十一的手臂,「等下!」
「他就這麼一個人走了?」林十一吼起來,揚起自己的手機,想要往地上摔,但始終沒摔下去。她甩開林四年的手,哭著跑進了自己房間,砰一聲甩上了門。
堯典正聽到聲音走過來,兩人一起聽到了林十一房間傳出來的聲音,是林十一在扔東西,一邊扔一邊哭一邊罵。
林四年甩甩頭,嘆著氣要往前走,堯典正拉住他手臂,「等她發泄一會吧,待會再去。」
於是兩人走回細君催大廳,和林十一的房間一牆之隔,聽著林十一發瘋。
林四年不停地看時間,他昨天已經請了一天假,今天不能再缺勤了,但是林十一現在這個狀態,他實在不敢去學校。
雖然堯典正不用現在就出門,但是……他是哥哥,林十一的親哥哥,他必須得在。
而且,他現在也很亂,南瓜留下的那封信帶給他的壓力比高考倒計時帶給他的壓力還要大——
「四年,很抱歉沒有和你說一聲再見再走,不要懷疑了,這是南瓜的親筆信。不知不覺,也和你們生活了七年有餘了,你已經長成大人了,十一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我今年也二十三了,該回家了。
「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們所有人,先和你說一聲抱歉。零八年那天,阿奶的丈夫帶著阿奶的孩子們正好在我家,是阿奶的丈夫把我救出來的,他返回去抱自己的孩子,就再也沒出來了,我沒有地方可去,心裡又過意不去,打聽到他們家成都,就找了過來。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十一上中班的時候,總是會自己打開門下樓去玩,把你氣得吐血,是因為我在樓下收塑料瓶,她和我玩得熟了,從窗戶里看到我在下面,所以一直想往樓下跑。
「後來你們搬到了錦里,我才終於有機會來照顧阿奶。阿奶太要強了,明明已經很老了,還是要每天給十一做飯,我攔都攔不住,只能噹噹跑腿的,給十一送飯到學校。你很奇怪吧,十一從小飯量就小,但是體重卻不輕,就是這麼來的……
「我一開始就是抱著照顧拉姆的目的來的,現在她死了,我也該回去了,畢竟我的家在映秀,儘管我已經習慣了錦里,習慣了你們,儘管我已經沒有了親人,甚至連房子也沒有了,但還是要回去的,那是我從小長到大的家啊。
「原諒我的懦弱和自私,不敢當面和你們告別,你們是那麼可愛那麼優秀的孩子,我看得出來,有你們陪伴在身邊,阿奶每天都很開心……」
所以,不管是阿奶還是南瓜,還是即將告別的母校、老師同學……他又想起昨天下午,張阿姨指尖上那個不足為道的小傷口。對啊,還有張阿姨,武叔叔……要麼生離要麼死別,總歸是會離開的是嗎?
林四年看著堯典正——堯典正正在認真地看南瓜留下的信。
堯典正也會離開嗎?
「你早就知道南瓜的傻是裝出來的對不對?」
堯典正正好看完,把信折了起來,「沒有完全確定,只是猜測。」
林四年僵硬地笑了一下,「我現在一想,南瓜才是最厲害的人,能夠騙過所有人,還騙了這麼多年。」
「應該不是所有人,拉姆……應該知道。」
林四年看著堯典正,不信。
「傻子,你還沒有看出來嗎,拉姆早就知道了,她知道南瓜是在利用她的善良,強行待在她身邊照顧她,她乾脆就被利用吧,她服老了。」
林四年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他一直覺得南瓜的心智還不如林十一成熟,可他一直無條件地相信南瓜,不管是自己家的店,還有拉姆的民宿,還有需要南瓜幫忙照顧林十一的時候……他確信南瓜靠譜,可以把所有交代給他的事情做好。
「所以,我內心是知道的嗎?」林四年自問:「到底是我在裝還是南瓜在裝。」
漸漸的,林十一房內的聲音平息下來,林四年敲了門輕輕進去,林十一外套都沒脫,和衣把自己塞在被子里,露出毛茸茸的腦袋出來。
「我好恨他啊!」林十一發泄似的喊。
林四年坐在床邊,沒頭沒腦地問:「我好奇,我不在的那兩三天,拉姆是怎麼把那麼多南瓜搬到樓上的,你知道嗎?」
林十一不吭聲。
「你不知道。因為拉姆故意瞞著你做的,她也想瞞著南瓜,但是南瓜一定知道,只是他沒有去阻攔,因為他沒有權利去阻攔,即便他知道拉姆可能是……迴光返照。」
林十一隔著被子亂踢亂踹,「你提拉姆幹嘛啊!有病嗎!」
「十一!林十一!林汶起!」林四年大聲吼林十一,嚴厲認真,把林十一吼懵了。
「你恨誰?你有什麼資格恨誰?拉姆照顧我們這多多年,是因為爸爸媽媽臨走前把我們託付給她!是拉姆信守承諾!是她對爸爸媽媽的情義!南瓜也在這裡這麼多年,寵你,照顧你,幫我們看店,都只是他對拉姆的情分,不是他的本分!他沒有義務一輩子留在這裡照顧你!」
林十一又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打著嗝兒,「可是、可是為什麼,要騙我啊……」
廢話,如果不利用欺騙這種手段的話,拉姆怎麼敢讓一個少年風華正茂的幾年浪費在錦里一個小小民宿里……
只是再也聽不到南瓜樂呵呵地說「扎西德勒」了。
第一節課已經下課了,堯典正也要去醫院,林四年還是不放心,翻出拉姆那個通訊錄找到了林十一那個閨蜜的電話,拜託閨蜜到細君催來陪林十一一天,自己一直等到昝樹伊到了家裡之後才敢去學校。
然而才開學第二天,林四年就已經開始走神了——他雖然說服了林十一,可是他自己心裡卻過不了這個坎,還是那個老生常談的煩惱:拉姆離開了,南瓜離開了,下一個是誰?
他不是沒有經歷過分離,早在十年前汶川地震時他就經歷了,而且失去的是自己最重要的親人,但這種分離還可以歸咎到天災,還可以恨天恨地恨可惡的命運,但是接下來的分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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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③:南瓜離開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