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壩
堯典正坐診一整天,也想了一整天。
林十一說得沒錯,他知道林四年有問題,但是他不忍心說,更別說罵了,就這麼縱容著他,縱容他三更半夜了還趴在綉桌前面熬夜,縱容他無理地剝奪林十一的夢想……
堯典正下班到家時天已經灰濛濛了,林四年趴在桌上,胳臂下枕著一幅綉,看起來像睡著了。
看書做題那麼累,學習到兩三點都有過,從沒見林四年累得睡著過,不過刺幾針綉,就已經累到睡著了嗎?
堯典正輕輕走近,手剛碰到林四年肩膀人一下就醒了。
林四年搓了搓惺忪的眼睛,咧著嘴笑:「今天這麼早下班啊?」
天氣還沒轉暖,林四年已經把衣袖挽到了上臂了,而且……只挽了一隻手的衣袖。
堯典正往林四年的手臂內側看了一下,果不其然。
林四年捂著內手肘處碘伏殘留的葯漬,「下午去了一趟血站,血液正常,而且質量非常好!」
說得還挺驕傲的。
堯典正點點頭,可能是心理作用,覺得林四年的臉色有點白,他問:「抽了多少?」
「就400cc,」林四年伸出沒扎針的那隻手拽著堯典正的袖子,撒嬌:「我想吃火鍋!吃點鴨血補一補!」
堯典正笑出聲音來,傻子才會相信林四年相信吃鴨血可以補人血。
「好,等我換身衣服!」
「好!」林四年把手收回去,乖巧地坐正了,等著堯典正去換衣服。
堯典正站著沒動,眼睛看著林四年手肘還壓著的綉上面,「這個……也收起來吧。」
「好!知道啦!我再綉幾針,把這片葉子綉完。」林四年說著,手又拿起了針,往一個葉片上戳了一下。
堯典正仰了一下頭,頭頂的燈也不算明亮,照明夠,但刺繡這種精細活兒,一盞照明燈顯然不夠。
「一周就休一天,你就不能好好休息嗎?」
堯典正心想:跑去抽血,回來又在這裡做刺繡,晚上是不是還要熬夜學習,你是不是打算心疼死我……
「還好吧,這也算休息吧。」
「你不要每天晚上都嚷眼睛疼我就相信你。」堯典正一針見血。
聞言,林四年抬起頭看著堯典正傻呵呵地笑起來,黑眼圈更顯眼了。
「主要是得要有貨,不然管理處又來催。」
「有貨」,指的是細君催門面必須得有掛出來的綉品,其實就算沒貨,尼瑪的夥計也不會說什麼,怕就怕管理處的來指指點點,內涵細君催占著茅坑不拉屎。
要認真說起來,林四年連管理處的內涵也不怕,他就是煩,何況內憂外患,還有林海深一干人,都等著細君催倒了,自己好打著「林氏刺繡」的招牌趁虛而入。
「那你也不用這麼趕,給一些讓十一做不好么?」堯典正最終還是提到了林十一。
「她啊?得了吧。」林四年打個哈哈,妄圖把這事翻篇。
堯典正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狠下心,「十一的手藝不比你差。」
甚至在細節和配色審美上,比你好。
「是啦是啦,」林四年扁扁嘴,「但是她才多大啊,不好好讀書天天搞刺繡啊?」
「她要讀書,難道你不讀書嗎?」堯典正追問。
林四年還假裝臭屁:「我成績比她好啊,不用怎麼學習也能……」
「四年!」
堯典正沒有喊「年年」,一聲「四年」就把林四年震懾住了。
「還有兩個月你就高考了。」
林四年壯起膽子,無所謂地說:「我知道啊,沒事啦,越是大考,就越要放鬆,這個原則在我這裡屢試不爽。」
「呵……」堯典正都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笑的,「是吧,年年多厲害啊,高考都是小菜一碟。」
堯典正說完,林四年大氣都不敢出,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堯典正以這種口吻和他說話,他摸不準現在堯典正的情緒。
「可是你喜歡嗎?」堯典正終於開口,可是一開口就戳到林四年的傷口上,「你問問你自己,你喜歡刺繡嗎?」
林四年不回答,依然埋頭往布上刺針。
「你不喜歡!」堯典正替林四年回答。
林四年還是無動於衷,堯典正一把抓過林四年的手,摸到林四年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的繭,「你這繭是握筆握出來的,不是拿針拿出來的,你生來就是握筆杆子的!」
林四年心虛地把自己的手從堯典正的手裡抽出來,胡亂地往布上刺,然後一不小心戳到指頭上,十指連心,心臟抽抽地疼。
「我早上和十一聊過天了,」堯典正突然換了個話題,「她很生氣,她氣的不是你不給她零花錢,不是你沒收她做了一半的刺繡,她氣的是你明明不喜歡,還要一個人攬過去,她難受,不是替你難受,她就是心疼她哥,她難受的是這一點!」
林四年額角的青筋突突跳,手指緊緊按著往外冒血珠的針眼,昧著良心說:「傻不傻啊她,這有什麼好難受的,世界上我不喜歡的事多了去了,都能逃避嗎?」
「這不是逃避!這是取捨!」堯典正一巴掌拍在桌上,「你時間已經少得可憐了,還要逼著自己做刺繡?你這樣尊重你林家的招牌嗎?你這樣不情不願綉出來的東西還能叫做國粹嗎?」
「國粹?」林四年鮮少聽到這麼官方學術的稱呼,他看著眼前的綉,是林十一沒完成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他接替林十一繡的,風格和林十一大相徑庭,同行一看就能看出來不是一個人繡的。
他笑了一下,「我這算什麼國粹啊,國粹姓國,又不姓林。」
可是沒有百家姓,哪裡來的國?
堯典正都氣笑了,又盯著林四年的頭髮旋兒看了一會兒,甩手進了洗手間。
過了好久林四年才敢抬起頭,他望著洗手間的門,裡面的水聲已經停了,他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
肚子咕咕叫,火鍋肯定是泡湯了,林四年最終還是站起來走過去,他貼著洗手間的門,「對不起。」
裡面沒迴音。
「我只是想讓林十一好好讀書而已,做刺繡真的好累啊,我不想她那麼累,她就讀她的書,以後找個輕鬆的工作,做一個天真快樂的小米蟲,不好嗎?」
門哐啷一聲打開,熱熱的蒸氣撲面而來,林四年靠在門上,差點跌進浴室里。
「你哪只耳朵聽到十一喊累了?」
沒有,林十一小升初的時候背書背到想退學,學街舞的時候老是摔跤,氣得扔護膝,只有在學刺繡的時候,從來沒有喊過累,從來沒有說過要放棄。
「可是爸爸媽媽會覺得寶貝女兒累啊。」林四年說。
爸爸媽媽?說句不敬的話,爸爸媽媽都死了多少年了,他們說的話福爾馬林都保不了鮮。
堯典正沒說出這句誅心的話來,注視著林四年的眼睛說:「你之前不是和我說過嗎,你說你從小就被爸爸逼著學針線,就是因為爸爸不喜歡針線,爸爸不想繼承,所以逼你,把繼承的重擔強加到你身上,你不是覺得爸爸自私嗎?那你現在,把十一喜歡的東西活活從她身邊剝離,你就不自私嗎?」
林四年不為所動。
「還有我,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爸媽不也不同意我從醫么?因為他們覺得在澳洲做醫生待遇不好,國內的醫生待遇更差。他們覺得是在為我好,是在為我考慮,他們排斥從醫,認為我也應該排斥,從來不會考慮我的喜好。但是我現在不也當醫生了嗎?我違背了我爸媽的意願,但是我做了自己,我做醫生也很開心,他們要是知道我現在過得這麼開心,他們也會開心的。」
堯典正搖著林四年的肩膀,「年年!做自己啊!這才最重要,要是爸爸媽媽知道你怕十一累,就一個人挑下這個擔子,逼著自己喜歡刺繡,他們不心疼嗎?」
林四年抬起眼皮和堯典正對視著,眼眶被浴室的水蒸氣蒸得紅紅的,整雙眼睛都濕漉漉的,看起來單純又可憐。
像是迷途知返的羔羊。
堯典正以為自己口水都說幹了,林四年總算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了,沒想到林四年濕漉漉的眼睛眨了一下,說:「你是你,我是我。」
堯典正往後退了一步。
你是你,我是我。
我們是兩個個體。
對啊,林四年是誰啊,多獨立啊,多牛逼啊。
他就一個人,也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你是你,我是我,都是獨立的個體,不是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了。
這句話帶來的殺傷力讓堯典正心涼了大半。
「你不是還告訴過我,」林四年木然地說:「不希望我戴著鎖鏈和你談戀愛嗎,那你也不要戴著鎖鏈和我談戀愛啊。放下你們的『著急』和『害怕』,好嗎?」
潛台詞是:放下你們的矯情,好嗎?
堯典正的雙手無力地垂下去,轉身出了門。
林四年知道,火鍋算是徹底泡湯了。
堯典正去了後院,林四年手心隔著衣服緊緊抓著胸前的櫻木銅像,就好像握住這個東西就能穿越時空和爸爸通話一樣。
他蹲在床邊,把臉埋進被子里,順便讓被子擦一下眼淚,哽咽著自言自語:「你不想繼承刺繡,所以就要讓我來完成爺爺希望你完成的事嗎?爸爸,可是我不喜歡啊,十一喜歡啊爸爸。我喜歡一個男人,爸爸,我就要斷子絕孫了,我把這個手藝交給十一行不行,行不行爸爸……」
被子蓋住了林四年的嗚咽,哭了一會兒,他又瘋狂地搖起頭來:「我為什麼是個同性戀啊爸爸,我為什麼不是個異性戀,我要是喜歡女的,我也像你一樣,我一到法定年齡就結婚,我一結婚就生小孩,把什麼刺繡什麼招牌全部丟給他,我就什麼都不用管了,我就可以像你一樣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爸爸,可是我是個同性戀啊,我沒有你那麼幸運,爸爸,我真的好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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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⑤:「你哪只耳朵聽到十一喊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