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遺

非遺

林四年突然覺得有點悶,可能是因為房間太久沒有打開通過風了,他摸過去拉開窗帘,房間一下就亮堂起來,可空氣還是悶的。

老房子冬天不用開空調製暖,關門閉戶就是一暖爐,夏天也不用開空調,把所有窗戶都打開,穿堂風一吹,比冰窖還涼快。

於是林四年又把窗戶打開到最大,讓空氣流通起來。

等窗帘上騰起的灰塵都落到地上后,林四年深呼吸幾口氣,準備收拾東西。

這間房是之前林孚和張嫿雨住的房間,那年得知他們的死訊后,林四年簡單收拾了他們的遺物,然後就把這間房永遠鎖起來了。

後來這套房子出租,房租比市價低好多,因為林四年有一個附加條件:這間房要單獨鎖起來,放爸爸媽媽的床、書櫃、衣櫃,還有好多不捨得給外人用的老傢具……這些東西,是時候搬走了,順便清一清上面蒙的灰——多麼珍貴的一家四口的回憶,為什麼要讓他蒙灰呢?

其他的遺產林四年都搬到錦里了,除了……除了林孚生前留下的那幾十封遺書,林四年沒有帶走。

遺書放在哪裡來著?

林四年都快忘了,十年前他看過一遍,每一封都看過,看了整整一個下午。然而也就看過那一遍,身心俱損,這輩子都不想再看了。

好像是床頭櫃的抽屜里,林四年繞過那些桌椅板凳,走到床頭櫃前,剛想蹲下來,腳一挪,踩到個什麼東西,好像是個塑料袋,被踩得嘩嘩響。

怎麼還有垃圾?不應該啊。

林四年蹲下撿起來,有點眼熟,他用旁邊蓋著傢具的毯子用力地擦那個塑料袋的灰塵,塑料袋的原貌才終於得見天日。

勉強看得出來是一隻小白鴿,而且不是塑料,是鋁箔。

林四年又驚又喜,是爸爸送他的小白鴿氫氣球。

只是為什麼會在這裡呢?收拾遺物時怎麼沒看到?

林四年想起來,當時是他自己把這個氣球拉進爸爸媽媽的房間的,後來過了好幾天,他收拾遺物……哦對了,那個時候小白鴿應該還鼓鼓的,還飄在天花板上面吧。

林四年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那時候的自己才八九歲,小小一個,坐在地上守著爸爸的遺書哭了一下午,怎麼會留意到天花板的一個氣球呢?

林四年笑了,有種失而復得的欣喜,只是這麼多年了,不知道這個氣球還能不能重新鼓起來。

他走出房間,「姐?你家弄這些氣球的打氣筒還在嗎?能不能借一下,我想打個氣球!」

女人還在撕客廳牆壁上的殘膠,聞言下了沙發,一邊說:「有的有的!你要打氣球啊?我這還有剩下的氮氣呢!你要用這個不?比打空氣的好!」

「好!」這樣更好,也許小白鴿還能像小時候一樣飄起來呢!

林四年把罐子挪進去,把氣球的充氣口對著氮氣罐的出氣口,開關一擰,隨著噗嗤噗嗤的聲音響起,小白鴿居然真的一點一點鼓脹起來。

「質量這麼好嗎?我爸也真捨得錢。」林四年欣喜若狂,像是找回了兒時丟失的玩具那樣,他看著小白鴿鼓脹到了最大,然後捏緊了充氣口,小白鴿搖搖晃晃,緊緻的身體上撣下許多灰塵來。

林四年只能放開小白鴿,然後看著它慢慢地往上飄去,只抵到天花板,再也飄不動了。

林四年拍了拍手,彎腰拿起氮氣罐,正打算轉身出門還氮氣罐,身體一轉,剛好被小白鴿的繩子颳了一下,他看到小白鴿的繩子末端,捆著一個紙卷……

「砰」一聲,氮氣罐落在了地板上,林四年立起身,那個紙卷就正好垂在自己眼前,他不太熟練地解開繩子末端的那個活結,取下紙卷,彈了彈上面厚厚的灰塵,慢慢地展開那張紙。

他彷彿猜到了什麼,雙手都在發抖,再加上紙卷已經被卷定型了,剛展開一些,它又卷回去,好不容易展開一大半,林四年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親愛的兒子,爸爸媽媽的小男子漢……」

林四年站不穩了,一屁股坐在床上,騰起一陣灰塵。

「你人小小一個,氣性咋還這麼大呢?爸爸昨晚是太生氣了太害怕了,所以才打你的,爸爸跟你說對不起嘛,看到這封信就不要生氣了哈,四年最乖最懂事的了!

「另外喃,本來說了了下午放學去接你的,但是來不及了,我現在要去汶川,那裡剛剛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我和武叔叔一起去的,媽媽也會從醫院直接去那邊,所以下午只能隔壁的阿奶去接你和妹妹了。

「爸爸媽媽不知道這次要去多久,不過肯定會比之前時間要長,因為這場地震傷亡實在太大了。爸爸知道,雖然爸爸每次回家,你都會發脾氣,說我原本答應你的事情又沒有做到,但是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你不就是想讓我哄你,然後騙一顆糖吃嗎?

「瓜娃子,我都知道,你在學校,都跟同學炫耀呢,說自己爸爸可威風可勇敢了!我很高興,我兒子覺得他老子是個很勇敢的人,我給我兒子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所以這次爸爸去汶川,你也要為爸爸感到驕傲好嗎?

「不過說實話,爸爸寧願自己不是個勇敢的人,但是爸爸不得不去,我是你和妹妹的爸爸,可我穿上軍裝,就不簡簡單單是你們的爸爸了,現在和你說這些你也許還聽不懂,沒關係,長大之後你就明白了。

「爸爸這次雖然很勇敢地去了汶川,但悄悄告訴你,爸爸其實也很懦弱,爺爺奶奶一直不來看你和妹妹,你不要怪他們,是爸爸讓爺爺奶奶失望在先,是爸爸對不起你和妹妹,特別是你,一直打你、罵你,讓你學針線,唉。

「兒子!爸爸想通了,不就是傳家手藝么?誰不能傳?只要他是個中國人,身上流的是炎黃子孫的血,他就能傳!就像現在汶川地震,我一個外地人,也要去救他們,不是因為我多勇敢,而是因為我們和汶川人身上流著同樣的血!因為爸爸職責所在!

「所以兒子!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不學了,等你和妹妹都長大了,你們誰愛學誰學,誰愛繼承誰繼承,要是妹妹也不喜歡,教給外人也可以,管他姓林不姓林呢,國粹嘛,只要中國人手裡握著手藝,不都沒損失?最重要的,是要喜歡。

「妹妹還小,四年是哥哥,哥哥不要老是和妹妹爭風吃醋,你以為妹妹這麼小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妹妹馬上就上小班了,你每次在媽媽面前說她壞話,她可都聽得懂!還有,不要老是惹媽媽生氣,媽媽要上班,照顧病人,還要抽時間給你和妹妹洗衣服做飯,你要累死媽媽嗎?

「還有啊,我和媽媽不在,一定一定照顧好妹妹哈,我要問阿奶的,要是聽到妹妹哭一聲,妹妹體重輕一點,回來找你算總賬哈!

「就寫到這裡了,只有二十分鐘集合時間,我還要媽媽打個電話,沒時間了,回來再陪你和妹妹去動物園,對了,中午正好買了個氫氣球,給你玩,別給妹妹玩啊,危險,別炸著妹妹,好了,再見。

「爸爸林孚,2008年5月12號下午於家中」

唉……爸爸啊,你們走了之後,妹妹哭得還少么?也沒見你回來找我算總賬啊。

就算算賬也算不到我頭上,因為你們才是始作俑者。

林四年用力地捂著自己的嘴巴,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捏著紙的那隻手因為太用力而指尖泛著白,看起來就快要痙攣了一樣。

他聽到外面有堯典正的聲音。

「也是我們沒多想,叨擾了。」

「這說的什麼話,四年也真是!還讓你去買什麼禮物,還專門跑出去買!這麼熱的天!都上初中了還要什麼禮物啊,太客氣了……四年在裡面房間呢!」

然後林四年就聽到了敲門聲,那三聲敲門聲就像往平靜的湖面扔了三塊石頭,漣漪毫無預兆地蕩漾開來。

「啊——」林四年突然哭出來,眼淚水瞬間順著指縫還是滑進掌心落進了嘴裡,又咸又苦。

堯典正還沒完全推開門就聽到了林四年的哭聲,趕緊衝過去,也不管床上的灰塵,坐在旁邊一下把林四年摟住,「年年?好了好了,沒事,我在。」

「我……」林四年說不出話來,把臉埋在堯典正的肩膀上,眼淚鼻涕一下就把堯典正的肩上的衣服打濕,整個人哭得快要背過氣去。

堯典正看到了林四年手裡的那張紙,雖然它的上下邊緣已經又開始往回卷了,堯典正只看到了中間的部分文字,可他一下就明白了。

他拍著林四年的肩膀,不知道要安慰些什麼。

林四年依舊哭著,嘴裡斷斷續續地說著一句話:「原來不是不辭而別……」

原來不是不辭而別。

原來爸爸已經和自己道過歉了。

原來爸爸並沒有那麼勇敢。

原來自己不用繼承爺爺留下來的刺繡。

原來自己肩上並沒有什麼所謂的父輩逃避了的責任。

原來自己不喜歡也沒關係。

原來只要林十一喜歡,就可以放手讓她喜歡。

原來……

可是為什麼錯過了十年啊……

為什麼自己當初不好好收下爸爸臨走前送給自己的禮物?

為什麼讀爸爸的遺書時不抬頭看一眼,當時這最後一封遺書就懸挂在自己頭頂!

為什麼搬家時不把爸爸的幾十封遺書也帶走,這樣就會知道還遺漏了這一封了……

為什麼要和自己較勁……整整十年……

外面有開門的聲音,「老婆,我回來了!」

「你還知道回來呢?練習冊送到了嗎?」

「放心吧!送到啦!」

老房子的門大開著,風猛地灌進來,和這間房大開的窗戶對著吹,風一下就形成了對流,小白鴿咣啷咣啷撞著天花板,竟被一股強風刮到了窗口。

「氣球!」林四年哭著喊。

堯典正離窗戶近些,他立馬衝過去拉小白鴿的繩子,然而風來得太猛,什麼都沒有抓住。

等到兩人衝到窗邊時,小白鴿已經飛到了半空中,快要迎上潔白的雲團了。

「我的氣球……」林四年又輕聲說,手裡的那封遺書捏得更緊了。

一陣穿堂風把林四年的眼淚也吹乾了,他吸了吸鼻子,仰起頭看著小白鴿,現在只能看到一個小白點了,「那是十年前,爸爸送給我的小禮物,我又沒抓住。」

堯典正攬著林四年的肩膀,也看著高處的那個白點,「我們古代,是不是有種專門送信的鴿子,叫信鴿,我看電視劇里,信一送到,它就飛走了。」

即便這封信在十年之後才送到,它也不負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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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攏倒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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