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升
晚上九點二十下晚自習,早晨七點二十開始早讀,加上午休時間跑到醫院去,滿打滿算,林四年一天時間裡能和堯典正待在一起的時間也就十來個小時,其中六個小時都在睡覺,剩下的時間還得洗漱吃飯複習……
為什麼人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啊……
拍畢業照時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十分鐘內能看好幾次時間,他想,如果按照昨天的時間安排,自己這會兒已經快到醫院了……不知道堯典正這個點兒在做什麼,上午的號都排完了沒,吃午飯沒……
「林四年!這邊來拍一張!」
有同學喊他,他不得不走過去,走上了升旗台。
大合照早就拍完了,現在是大家的自由拍照時間,他們班高一分科前男女比例還算均勻的,分科后就剩幾個女生了,被男生們捧成花兒。
一個男生扔給林四年一把雨傘,讓他按照大家設計好的隊形站好,撐開傘用左手舉起來,雨傘正好在一個坐著的女生頭上,大概是個默默給女生撐傘的護花使者的角色。
林四年這人,雖然和班上男男女女打成一片,但是高中三年就沒和哪個女同學親密過,他對誰都好,說得世俗點叫八面玲瓏,班上同學沒一個不喜歡他的,但也止步於同學情而已。
所以就算他給班上的花兒們打傘,身邊也沒個起鬨的。
這個紅旗下男生們給女生們撐傘的場景拍完,大家吆三喝四從升旗台朝體育場轉移,林四年應了兩聲喚,「等我喝口水!渴死我了!」
林四年挑出來了寫著自己名字的那瓶水,擰開瓶蓋仰起頭往嘴裡倒,他右手拿著瓶蓋,左手舉著,於是掛在左手小拇指上的半散開的雨傘就被拎到了胸前,傘架挑起校服的下擺,露出來……因為太久沒鍛煉而有些回潮的腹肌。
前面等他的一群人起起鬨來,哦嗚一陣吼,林四年咽完一口水,投過去一個看智障的眼神,「沒看過帥哥喝水啊!至於么?」
話還沒說話,他餘光瞥到自己肩膀右後方伸過來一隻手,把原本被傘架挑著的校服下擺拿了下來。
「啪」一聲,林四年的手指大概是被冰水凍僵了,或許不是冰水,反正雨傘從他的小指上滑了下來,在地上開出一朵花。
這破校服的質量堪憂,毫無垂墜感,下擺竟然還直挺挺地翹著,於是那隻手又重新拉著校服下擺往下拽了拽,蓋住了林四年校褲的褲腰帶。
周圍的起鬨聲更大了。
林四年都沒敢轉身看,因為那隻手他再熟悉不過了——是堯典正。
他感覺,他剛喝進去的冰水順著食道在火燒,耳朵可能都成烙鐵了。
同學們識趣地三五成群朝操場走了,當然有眼冒星星的女同學們三步兩回頭地看堯典正,被林四年一個轉身,結結實實擋住了。
林四年把冰水換到右手上,左手握起拳來,手指頭凍著手心。
他又驚又喜,趕緊把堯典正拉到陰涼處,兩人靠著鏤空的欄杆,從二樓遠眺熙熙攘攘的廣場。
「你怎麼進來的啊?」
堯典正拿過林四年手裡的冰水喝了一大口,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咽下去,最後才不慌不忙地答:「只許你一聲不吭跑來找我,不許我來找你?」
林四年抿著嘴笑,笑意里竟然有點不好意思,「我問你怎麼進來的——門衛沒叫住你?」
「看我長得像學生吧可能,沒問。」
林四年笑得直彎腰。
「你不去拍照了?」
「拍得差不多了,我臉都笑僵了看不出來嗎?」林四年用兩根食指撐了撐自己的臉,像個鼓起來的小河豚。
可堯典正沒吃林四年這一套,他面色一沉,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陰陽怪氣,慢悠悠地哦了一聲,「看你笑得挺開心的啊,怎麼會笑僵了呢。平時都沒見你和朋友同學約著出去玩過,也沒見帶同學到錦里玩,獨來獨往的,還以為你沒什麼人緣呢,看來是我想多了……」
堯典正說一句,林四年就往堯典正那邊靠一點,最後探出欄杆整個上半身,終於和堯典正對視上,笑嘻嘻地問:「你喝醋啦?」
堯典正瞪了林四年一眼,轉過身,面朝著二樓的教室。
林四年雙手抓著欄杆,上身像下腰那樣往後倒,看著堯典正說:「所以你是來宣示主權的嗎?」
堯典正不想說話了,又扭身,重新背對著林四年。
林四年也不作怪了,上身趴回欄杆上,突然有些惆悵,「我這叫人緣好嗎?小時候不覺得,因為地震後學校複課,我親耳聽到班主任找所有的班幹部聊天,說我們班上林四年同學的爸爸媽媽都犧牲了,大家不要在他面前提這件事,要組織班上同學們關心林四年同學的身心健康之類的話。」
林四年的語速放緩了,堯典正也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林四年的側臉,認真地聽林四年說話。
「那個時候同學們都爭著和我玩兒,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總給我留著,班上去春遊秋遊,總有人偷偷往我書包里裝旺仔牛奶和小麵包,每年開家長會,同桌總求我,讓我給他開家長會,這樣他爸媽就不會看到他考得稀爛的期中試卷了,可以避免一次男女混合雙打,作為回報,他也勉為其難地幫我開家長會吧。
「小升初,班主任特別關心我的分數,關心我會考到哪個學校,直到我錄取通知書下來,他廢了好大功夫,都快要開學了,他終於靠『關係』知道我被分到哪個班了,然後背著我聯繫我初中班主任,給我初中班主任打預防針,說你馬上要帶的那個班,裡面有個叫林四年的小孩兒,他的爸爸媽媽犧牲了,家裡就他和妹妹兩個人,平時挺調皮的,情緒很不穩定,比較容易和不友好的同學發生爭執,打架也很有可能……
「但是呢,是個好苗子,成績好!要不然也不會分到你班上了!」林四年學起他小學班主任拍馬屁的語氣來,怪滑稽的,「看想個辦法能不能平衡一下,既不要讓他覺得我們對他特殊對待了,又能保護他的自尊心……」
堯典正的心又開始抽抽地疼了——自從遇見林四年之後就有了這個毛病,得抽個時間找心內科的同事給看看。
堯典正把手放到林四年後腦勺,不輕不重地捏著林四年的後頸。
「那個時候我覺得他們是在可憐我,他們把我和林十一當弱勢群體,這種感覺真的很難受,所以初中叛逆了好一陣,但是呢,追根溯源,叛逆還是因為缺乏安全感吧,你別笑,這個道理我初中就自己悟出來了!然後才慢慢學著去接受,畢竟別人都是善意嘛,我總不能把人家好心當驢肝肺……
「但是我跟你說,那隻能算第一層領悟,還有第二層,不過都是上高中的事了——人家那不是故意好心,就跟我爸媽當年義無反顧去災區一樣,除了他們的職責所在,還有一種,來自心底的,怎麼說呢,有點矯情,來自心底的感召,所以自然流露出來的善意。
「不是老師同學們特殊對待我,而是他們本來就是善良的人,關心同學,關心一個因為沒有爸爸媽媽每天只能吃自己做的豬食進而很有可能因為食物中毒而住院打點滴——的同學,導致他們得替這個同學做值日,或者他們的家庭作業抄不了答案,或者上課被老師抽問而沒有這個同學在下面悄悄打手勢說選A選B或選C,就這麼簡單。」
林四年一口氣說完,最後來個收尾:「不過我悟性比較高,現在已經悟出第三層了,」林四年扭過頭對著堯典正調皮地笑了一下,「我覺得純粹是我個人的人格魅力。」
堯典正心正抽得厲害呢,被林四年這麼一句話逗笑了,手上便用力捏了一下林四年的後頸,疼得林四年嗷嗷叫。
林四年拉拉堯典正的衣角,「所以你就不要心疼了,實在心疼,拿出點實際的來。」
堯典正剛剛酸澀的胸腔現在只充滿著無可奈何的笑,手從欄杆上放下去,緊緊抓住了林四年的手。
林四年計謀得逞,拉著堯典正就往樓下跑,「走啦!我帶你去食堂吃午飯!」
林四年風風火火,下樓都是用跳的,平時都是四五級四五級那麼跳,今天牽著堯典正,收斂了點,只是一跳兩三級。
堯典正一開始還被嚇了一跳,後面就被林四年給帶瘋了。
他上次這麼瘋,也是高中吧,十來年前的事了,他不禁有些好笑,和林四年在一起,好像是變年輕了,變……幼稚了。
衝到樓下還不算完,林四年拉著堯典正在教學樓到食堂的路上一路狂奔,路上明明路過了一個食堂,林四年沒停。
「這不是食堂嗎?」堯典正喝著風問。
「不在這裡吃!我帶你去另一個食堂,那裡的菜最好吃!一點就沒菜了,要快點!」
堯典正一直笑一直笑,他看到有路過的學生吃驚地看著他們狂奔而過,但是不管了,陪年年瘋。
「你不是說你們學校食堂菜又貴又難吃,打菜的阿姨們還特別橫嗎?」堯典正笑著問。
「誰說的?我什麼時候說了?我們A中食堂的菜可是成都所有中學裡面數三數四的好吃好不好!」
堯典正不解,「數三數四?」
林四年扭頭看著堯典正,校服領口因為奔跑而劇烈地顫動著,連鎖骨都泛著光,「也就比數一數二差那麼一點點!」
說完,林四年爽朗地笑出聲音來,堯典正也跟著他笑。
自己以前不也這樣,自己的母校自己隨便罵隨便吐槽,換了別人,不行,罵一句打得你滿地找牙。
好年輕啊,年年會永遠這麼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