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朝氣運 武儒相爭
蘇佑陵置身於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昏幽天地,閑庭信步約莫兩三炷香燃盡的功夫。突的大地震顫,地下突起數萬形態不一的墳冢墓穴。
蘇佑陵為這變故當即停佇腳步,只正前方左右各九十九道冥燈依次燃起幽綠的冥火照亮中間冥道,不知何處生出渾濁的水液,不多時便已沒過冥道,匯流成河,形同古籍中記載的三途川。
借著晦澀昏暗的冥燈映照,蘇佑陵這才看到冥道盡頭有十九道通天徹地的欄檻一字排開,每一根都形同擎天柱石,由之所組成的地方形同一個廣闊無邊的監牢。每一道欄檻上又貼滿了枯黃符籙,其上詭悚的圖案形態各異,當中更有兩個猩紅大印煞氣滔天,仿若能使滄海橫流。
「劍塾?」
蘇佑陵下意識的念出了大印二字,恍然間回過神來,那赤印二字分明不是如今的幸字,而是三朝時期的古字。
「我為何會認得?」
蘇佑陵狐疑細語話音剛落,一道虛影緩緩向欄杆走來,卻是整片空間又開始不斷震顫。
「天命瑞獸,降而生夏。桀者不馴,商伐代之。紂君失仁,周而復始。湦失其鹿,群雄共逐。姬庶一統,篡嫡為越。」
溟濛之中耳邊只傳來一道溟邈難尋的玄音,辨不出男女,恍若眾口鑠金述說佛道真言,蘇佑陵頭腦昏沉,終是看清了眼前的虛影是為何物。
那是一隻高百丈的九首巨獸,蘇佑陵在其面前竟是連腳指頭都比不過。巨獸每顆腦袋皆生尖角,當先雀首竟生有三目,額上那隻猩赤如血。這巨獸虎軀蛇尾,背生六對鱗翅堆疊,渾身燃燒著詭邪黑炎,有惡煞之意撲面襲來。
蘇佑陵呆愣的看著那眼前的龐然大物,腦中翻過古籍《山海篇》中的各類傳說異獸,竟是無一與之相對。
只見那巨獸抬起一腳再度落地,巨大的威壓化作一股氣浪,卻是夾雜著銳物刺破空障時才有的嗖嗖聲。
「啾」
「裴啞人,休傷吾弟。」
一道玄音伴隨著鳥雀啼鳴從遠處悠悠傳來,蘇佑陵身前驟然亮起一篇金色的經文。那經文近千古字,一筆一劃皆是懸空勾勒而出,透著一股春陽暖意,蓬勃生機。
離得近了,蘇佑陵才能看見那氣浪之中若隱若現有無數只長劍形體,卻是通通為那一面金色經文攔下。
蘇佑陵聽著聲音覺著異常親切,回頭顧盼,一位明眸皓齒的秀雅儒士駕著一隻通體赤青的獨足巨鳥飛來。說是鳥,其實形體更似鶴,通體青羽,獨足卻是赤紅。蘇佑陵見著來人面孔心裡沒來由的感到一絲失望,那不是他,不是當年他記憶中的那個儒雅男子,但那隻鳥他卻認識。
章莪之山的畢方鳥。
「越姬庶出,周姬為嫡。是他奪了天下大運,斬斷了天人因果。況且,他也不算是你的兄弟。」
蘇佑陵聞言再度回過頭,卻是那巨獸不知何時已經化作一男子,裹身漆衣如潑墨一般,肩上三翎不斷灼燒著詭譎的黑炎。更為讓人驚異的是男子滿頭銀絲盡垂腳底,好一個玉面白髮郎君。
再聯想到儒士之前對其稱謂。
裴啞人?三朝時期一劍封天,逆大相眾生的劍魔?怎麼會活至今日?
「門派林立分南北,可國無南北,天下更無南北。謎底一直都在謎面上,你裴啞人見眾生見天地,可百年來終究見不了自己。這就是為何你始終不得逍遙遊。他奪了周運不假,但也正因此,才避免了塗炭生靈,其餘的事情,本就不重要。」
無論是儒士的談話言語還是舉手投足之間的氣態,無不合乎著一種為人看的很是舒心的規矩。
裴啞人望著那儒士搖頭:「我無需見自己,更無需逍遙遊,天人求空,不懂有執的歡喜。我憑手中三尺立一代宗師,又豈是天人可比?」
儒士開口:「武林宗師也要講規矩。」
裴啞人聞言卻是仰天大笑:「規矩?我就是要打破豎立在人間,橫在人心千百年,你們自視甚高的天人所定下的規矩。」
儒士搖頭:「豎著的是規矩,橫著的是人心,規矩經年累月為人淡忘,人心卻始終如一。你自詡懂劍,卻修的是無鞘之劍,劍豈可離鞘?你不懂此中深意,我不與你說。」
裴啞人抬頭凝視儒士:「出鞘為殺,入鞘則隱,我鞘在心中。互通有無才能大成若缺,你才是不懂的那個人,扶舒。」
蘇佑陵聽著二人對話,再是心裡咯噔一跳。
扶舒……別再是那個三句話入齊天的扶舒公子吧?
若眼前二人真是當年古朝大能,此番也算是開了眼界。可為何他們會認識自己?蘇佑陵不信因果,自然也不信輪迴轉世,但他與二者畢竟差了五百年。
儒士再不多言,畢方鳥懸而落地,儒士一躍而下,卻依舊隔地一尺,步步凌空,直走到蘇佑陵身前。
」百鍊鋼終成繞指柔,你長大了,很好。」
蘇佑陵疑惑的看著眼前人:「我們認識?」
儒士笑道:「自然是認識的,我又不是瞎子,應該是不會認錯人的。」
裴啞人身居直欄橫檻中,聞言只不屑一笑:「你想當好你的天人,卻讓他來抗下五衰?」
儒士回身嘆道:「我是要造時勢,若是五衰在我身上固然更好,但他是如今的他,他現在……」
「是叫蘇佑陵對吧?」
儒士轉過頭對著蘇佑陵問道。
蘇佑陵木訥的點了點頭,儒士頷首低眉,卻是滿目笑意,看的蘇佑陵也是頗感親切。
「蘇佑陵,人生在世,無非尋的是身後身和眼前路。心比天高者命必如薄紙,因為天道不容,這一世,希望你別像曾經那般任性了。」
蘇佑陵聽的一臉茫然,只是好奇的打量著二人。
直到此刻,蘇佑陵終於才想起他來到此地理所當然應該發出的第一問。
這是哪裡?
沒等他開口向著二人問詢,更大一聲叫喊自天外而來。
「你不許死。」
蘇佑陵驚異仰頭循著聲源望去,視線卻全然為漆墨天幕所遮。
「不許死。」
回過神來的蘇佑陵趕忙向懷中摸去,卻是並沒有摸到如他所想的短匕和韘形佩。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路怎麼走都無妨。」
儒士又是笑著開口,好似天外來音只蘇佑陵一人耳聞,他深吐一口氣,對著二人說出了第一句話:「這是哪裡?」
直欄橫檻貼滿大印作成的監牢裡面的裴啞人好似並不喜歡他,只是礙於儒士在此,對於蘇佑陵的問題自然也是充耳不聞。
倒是儒士不改面露春風,暖如冬陽:「這得問你自己,由我告訴你,便是壞了規矩。」
蘇佑陵聽夠了這種玄之又玄的話語,也不再去問,只是感受著周邊熟悉又陌生的一景一物。
劍塾。
他很肯定自己從未來過這裡,而哪怕那儒士和銀髮郎君真是傳說中的扶舒和裴啞人,自己也絕對沒有親眼見過他們,畢竟他與二人的時代,整整相隔五百多年。
「滴答,滴答。」
蘇佑陵忽的聽到水珠落入水池的聲音,他撇開二人,轉身循著聲源走去。儒士和銀髮郎君都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只是停佇原地目送他漸行漸遠。
直到蘇佑陵走後,裴啞人才輕輕抬手,通身黑氣乍現,化於手掌之上凝成一把通體細長、劍身通赤的寶劍。
儒士看著那把長劍若有所思:「敗羣斷長生,另一把追悔吝的牽魂去哪兒了?」
裴啞人搖了搖頭:「我找不到讓我內心安寧之地,沒辦法再念鑄牽魂了。」
儒士笑了,轉而再度騎上了畢方鳥飛遠,只留下最後一句話傳至裴啞人的耳邊:「他已不是嬴望,我也不再是我,你卻還是你。」
裴啞人聞言苦笑半晌喃喃自語:「那又如何?」
不知他是問那儒士還是問向自己。
……
蘇佑陵覺得自己並未走多久,一個時辰?半天?
他已經看不見身後那通天徹地的十九根擎天柱石。周邊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黑暗的讓人感到胸口悶抑,若非那水珠滴落的聲音不斷變大,他都想原路折返回去。
但回去又能如何?繼續聽那儒士說些雲里霧裡的話?
好在他一直沒有感覺到餓,更沒有感受到絲毫的風吹雨淋,周邊除了水滴聲便只有時不時自天頂傳來的那道聲音。
「不許死。」
蘇佑陵兩耳嗡鳴,一語過後又是除了水滴聲死一般的沉寂,仿若他墜入了一個無盡的黑窟窿中。無前路,更無退路,只有他一人在無盡的黑夜裡摸索,無人相伴,更無人問。
他覺得他走過這一條路,但他身邊還帶著一樣東西。
「小哇?」
蘇佑陵脫口而出一個名字。
耳邊好似傳來熟悉的嬰兒啼哭聲。
他曾帶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走過這一段路,他無比確信。
但是更大的疑問是他回首往昔,清楚的記得自己並沒有這種經歷,好似有人強塞了一段記憶給他,不屬於他蘇佑陵的記憶。
一時尋不到答案,那便只能走好眼前路。很久很久,他都在走,沒有一刻休息。
到了。
黑幕漸開,冥火恍惚不明,蘇佑陵默然看著眼前的奇異的景象,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