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十九章 鹿和狼
蘇佑陵給掌柜藥膏的時候,掌柜的兒子曾質問他為何不出手幫他們,還曾說蘇佑陵惺惺作態。
而就在當天晚上,蘇佑陵曾找到他談過話,並不是蘇佑陵突發善心,更不是所謂的惺惺作態。只是這個少年有些地方他很佩服。有些事,他沒做,而別人卻做了。即便蘇佑陵依然覺得不可取,但不妨礙他會心生敬佩。
比如曾經寧可飲下鴆酒也沒有選擇魚死網破的那個瘦削背影,又比如寧可背負罵名等死也不願意造反的胡珏庸,又比如明知道敵不過馬六一夥卻依舊一次次義無反顧保護身邊人的那個少年。
很多人稱這種行為叫螳臂當車,亦或是自不量力,但蘇佑陵更願意稱其為明知不可而為之。
當然那個少年若從格局而言自然不能與胡珏庸和那個人相提並論,但他們所行之事本質其實是一樣的。
蘇佑陵自己做不到,哪怕身邊的人他也未曾豁出性命去保護,但那個少年卻可以。
「你叫什麼名字?」
「廖珂。」
「你還在生氣我們沒幫你?」
「那是當時的氣話,客官千萬別放在心上,要是覺得不解氣就打我一頓好了,我只是……」
廖珂從小都很懂事,當蘇佑陵來找他的時候,他真的很怕是蘇佑陵記仇,但他更怕蘇佑陵去傷害他妹妹和他父母。
「不想看到妹妹被欺負?」
這一刻,廖珂終於抬頭,詫異的看著眼前的蘇佑陵。
那張臉很好看,雖然蘇佑陵剛過束髮之年,但是已有陌上人如玉的潛質。蘇佑陵天生皮白,唇如絳珠,齒似皓月,劍雕雙鬢。自有顏如玉。
只是那雙星目眸子恍若溟濛,深邃晦澀,讓人望不穿,更看不透。
雅俏翩翩繞雲霧,溟泠絕塵秋點珠。
在悅來客棧時,蘇佑陵每日都會往臉上塗黑炭扮臟,以此更好的隱藏自己。即便竹林中徐筱剛遇見蘇佑陵時,也沒認出他來。直到後來她先一些醒來,細細端詳了蘇佑陵半天,才能確定蘇佑陵就是悅來客棧那個髒兮兮的店小二。
更不提蘇佑陵自小飽讀詩書,雖談不上滿腹經綸,卻依舊養出了一股書香卷氣。舉手抬足雖有多年江湖流浪形成的放蕩不羈,但仍能見其禮,氣態更似狂儒。
廖珂不明白這個長的如此像世家公子和王公貴族的同齡人為何會穿著粗布麻衣,不配綉劍綉刀,住他們家的廉價酒肆。
這種公子在他腦海中更應該是鮮衣怒馬,錦帽貂裘的模樣。他更沒辦法從那雲霧遮繞的眸子中讀出任何信息,但他知道蘇佑陵卻能像大人一般很容易的看穿自己。
廖珂痴愣的看著蘇佑陵,反而是蘇佑陵自己被看的不好意思。廖珂才下意識的覺得自己失禮了。
「對不起,但確實如公子所說,父母整日勞累,我不想去私塾念書,只想快些長大,能幫家裡多干點活。」
公子,這個稱呼讓蘇佑陵感到一陣恍惚,多久沒有人這麼稱呼過自己?他笑著點頭,與廖珂一起坐在牆邊,抬頭看著天上的繁星。
「可是這樣,那些官差還是會欺負你們,不是嗎?」
「到時候……」
「你就殺了馬六再去投案自首,至少保住了你們一家子的平穩生活。」
蘇佑陵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一字一句卻都戳中了廖珂的心坎。
「難道不是?」
蘇佑陵見廖珂半天沒回話,轉過頭問他,卻看到廖珂正靜靜的盯著自己,蘇佑陵不知道為何覺得自己心裡燒的慌。
「我先說明,我是個男的,而且和你一樣是個店小二。」
「啊」
廖珂這才回過神來,接著苦笑道:「公子所言皆是我心中所想,像公子這般人物,怎麼會同我一般,公子你不必哄我開心。」
蘇佑陵又抬頭數著星星輕聲道:「我並非是為了哄你。這世上,有很多事,是本應該如此,但卻偏偏不是如此。店小二是我,現在你面前的遊俠兒也是我,或許以後我會成為軍卒、大夫、廚子。這些都有可能,我怎麼選,以後結的果,都是我自己吃。」
蘇佑陵皺了皺眉,似乎是想起了很多事,他的語氣逐漸變的更加平和。
「我的爹爹,很厲害。他一句話就能決定很多人的生死,但是他卻做了很多錯事。我也一樣,在我最近的人出現危險的時候,我沒有勇氣站出來,只能不斷的逃避,強迫自己遺忘。你這般年紀,就明白體恤父母,愛護妹妹,從這點而言,你比我和我爹爹要厲害。」
廖珂靜靜的看著眼前好看的公子對他講的這些,蘇佑陵的聲音很輕很細,廖珂要很仔細的去聽。
「總之,老天就是個王八蛋,他總會在你最舒服的時候捅你一刀。讓你痛,但是死不了。長此往複,所以你知道我最想幹什麼嗎?」
廖珂疑惑的抬頭看著蘇佑陵。
蘇佑陵嘴角一勾:「什麼時候也捅他老天一刀,讓他也知道這樣很難受。」
廖凱聽到蘇佑陵的話噗嗤一笑。
蘇佑陵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所以呀,別老是想著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好好活著,只有活人才能保護好身邊的人。你有勇氣是好事,但有的時候,需要一些變通。不過我倒是沒資格說這句話的,變著變著,有時候連自己的原本的樣子都變的找不回來了。」
蘇佑陵直挺著背脊,眸子中映著天上高掛的那彎明月。廖珂靜靜的看著眼前的蘇佑陵,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感受到了一絲絲淡淡的哀意。
很多人,很多事,無論如何去改變,也都回不來了。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教別人變通?
蘇佑陵自嘲的想著,深呼吸了一口氣,反身回房,留下了那夜對廖珂說的最後一句話。
「按照你自己的活法活吧,但是請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命。」
留下廖珂一人還在原地思索著蘇佑陵的話。
直到剛才面對馬六,廖珂還在腦海中驀然回想起了這一段對話,所以廖珂沒有去把刀子捅進馬六的身體,而蘇佑陵也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結果。不如說,正是這樣的結果,才讓蘇佑陵覺得他沒白浪費時間和他說了那麼多。
按照自己的活法活,談何容易?所以至少在能做選擇的時候多去按照本心做出選擇。
廖珂選擇放過了馬六,但是即便如此,蘇佑陵也沒打算放過馬六。捅別人刀子的人自然要有挨刀子的覺悟,蘇佑陵對此深信不疑。他不信因果報應,那麼這些事,他自己來做。
馬六此時在林中發瘋似的狂奔,他要去找勘隱司舉報,他要找衙門去捉捕那些賊人,他發狂似的跑。心裡同時還無比憎恨廖老漢一家。
「等勘隱司的大人抓到那一男一女,那娘們漂亮我無福消受,你廖老漢的女兒,老子吃定了。」
馬六咬牙切齒的發誓,只是不知為何,他開始覺得頭暈眼花,跑的愈發的胸悶。一開始他以為只是自己受到了驚嚇,不以為意,直到他感覺到一滴水從他臉龐滑落。
他強打起精神,瞟了一眼從他臉上滑落的那滴水,水是紅色的。
「不會的,不會的」
馬六的面孔開始扭曲,他跪倒在地上有手捂住胸口,接著一滴、兩滴鮮血流了下來。
「老子不想死,老子不想死,老子還要吃了廖老漢的女兒,哈哈哈哈,一定是幻覺,對,一定是那臭小子施的妖法。」
人之將死,其言也不善。有人該死偏偏長命百歲,有人該活偏偏早早夭折。
放他是廖珂的選擇。
而殺他,是蘇佑陵的選擇。
問題不在於誰來捅這一刀,問題是為什麼要去捅這一刀?
鹿不食狼,狼食鹿。
那麼鹿也想要嘗嘗狼肉是什麼滋味了。
蘇佑陵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晦澀不明的陰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