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武安侯的靈柩回到鄞都當日,又是一場茫茫大雪而至。
積雪鋪滿了從郊外入城的道路,天地銀妝,不似真實。
蘇未道那日雖然負氣而去,卻還是在今日按時去公主府接了李沁陽,而李沁陽沒讓薛宣跟著。
靈柩隊伍還未到達,李瀾成為首的迎靈人馬先一步到了城外,冒雪而待。
李沁陽就在蘇未道的車裡,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她靠著木幾,一手托著腮,一手拿長針撥弄著香爐里的灰,專註得像是將此當做什麼大事。
蘇未道笑了出來,道:「以前你總做這種無聊的事。」
說著,他往李沁陽身邊挪了挪,挨著她的肩,從側面細看著她冷淡的眉眼,親昵道:「你要是總這樣安靜聽話該多好。」
李沁陽沒理會他在自己身上流連的目光,依舊撥著灰玩。
蘇未道不滿她對自己忽視,握住她的手,下巴枕在她肩上,道:「我還沒有這一爐灰有意思?」
李沁陽低笑一聲,由著蘇未道一條手臂纏上自己的腰,被他往懷裡帶。
「月奴,我們跟以前一樣不好嗎?」蘇未道嗅著李沁陽頸間的幽香,是他已經許久沒親近過的氣味。
這味道足夠讓他血脈噴張。
李沁陽沒有任何反抗,也不去迎合,身體被蘇未道帶得有些坐不住,她一下子撐住車廂壁,咚的一聲,轉身時已將忘情的蘇未道箍在自己身前。
以前兩人在一起時,也是有過一些這種李沁陽「反客為主」的情趣,蘇未道偶爾嘗一嘗也覺得有趣,可此時兩人這樣挨著,絲毫不見曾經的情義纏綿。
李沁陽的眼神是冷的,跟外頭正下的雪一樣。
蘇未道定神,像方才那樣摟著李沁陽的腰,與她貼在一處,死死盯著這張再沒真情實意對自己笑過的臉,問道:「你要怎麼樣才聽話?非逼我動薛宣?」
她的眼神在這一刻有了變化,好像一下子柔軟了下來。
蘇未道頓時怒上心頭,一把將李沁陽推倒,壓著他的身子,瞪著她,狠聲道:「你該不是真對一個靠女人過活的廢物動了心?賤不賤?」
李沁陽坦然回應著蘇未道妒火中燒的目光,毫不畏懼,道:「那也是你由著他在我身邊轉悠的。我養條狗,日子久了都會捨不得,更何況還是個哪裡都不賴的男人。」
她從眼神到語氣都出奇尖銳,像刀子一樣扎著蘇未道。
她知道蘇未道恨透了她這樣的反應,她也恨,恨她為了報復甦未道而辜負了薛宣,那本該是入仕為官造福萬民的棟樑之才,如今卻成了遭人鄙夷的公主府面首,而她卻無法回應薛宣的感情。
蘇未道怒極,氣得充血的雙眼紅得彷彿能吃人,他恨不得馬上掐死李沁陽,再去公主府將薛宣千刀萬剮。
兩人正僵持,車外有侍從道:「公主,蘇大人,武安侯的靈柩隊伍到了。」
蘇未道接連喘了好幾口大氣才勉強鎮定了情緒,從李沁陽身上下來。
李沁陽將被蘇未道方才扯鬆了的領口掖好,扶正了發間珠飾,轉頭問蘇未道:「蘇大人,我這樣子還得體嗎?」
蘇未道當即挑開車簾直接跳下馬車,李沁陽這才不緊不慢地下了車。
風雪在此時更甚,李沁陽被撲面而來的飛雪迷了眼,下意識低頭躲避。
李瀾成大步過來,親自為李沁陽執傘,將她拉在身邊,離蘇未道遠一些,低聲問道:「阿姊,他有沒有對你……」
李沁陽睨了蘇未道一眼,再看看周圍那些偷偷看向自己的目光,只是笑笑,沒說話。
靈柩隊伍停在了李瀾成面前,武安侯身邊的副將向李瀾成行禮。
李沁陽趁著他們君臣之間寒暄之際走向武安侯的靈柩,久久佇立。
靈柩上落了薄雪,李沁陽徒手將身前的一片雪拂去,像是面對戀人那般小心輕柔。
手已是被凍僵了,李沁陽的手掌還貼在靈柩上,好似如此便能跟靈柩中的「人」說上話。
蘇未道最討厭李沁陽對其他人表露出在意之色,即便他明知那是李沁陽裝的,還是免不了生氣,卻礙於此時狀況無法上前將人帶走。
一直盯著李沁陽的目光無意間落到了靈柩後頭的人群里,一個沉默的少年吸引了蘇未道的注意。
少年正注視著李沁陽,就像他始終盯著她一樣。
蘇未道雖不認得這個少年,但一絲極其熟悉的氣息沖入他心頭,他太清楚那少年盯著李沁陽的目光代表了什麼——薛宣對李沁陽的愛慕軟弱且敬畏,但這少年的目光里充滿危險,源自男人最直白原始的欲/望。
蘇未道眉頭深鎖,終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去李沁陽身邊,催促道:「差不多了,先把武安侯的靈柩送回侯府吧。」
李沁陽太熟悉這口吻了,這代表著蘇未道正在生氣卻不得不裝得人模人樣,心裡該是被慪死了。
她不認為剛才在馬車上的事能讓蘇未道在這種場合貿然走近自己,當下好奇起來,便沒聽蘇未道的話回馬車上,而是舉目四望,想要找出答案。
漫天飛雪裡,那少年青衣沉默的樣子吸引了李沁陽的注意。
她見過不少英俊的少年,內斂寡言的,熱情如火的,卻沒見過眼神這樣堅定的,他就像是被釘在雪地里的樁子,挺拔高雋,不為風雪折腰,固執地等著願意走近他的人。
李沁陽對長得好看的人從不拒絕,尤其還是被蘇未道討厭的俊美少年。
她沒有做聲,見李瀾成和副將說完了話,就此回到李瀾成身邊,往那個少年的方向看去。
李瀾成瞧見那少年,與周圍其他人的氣質格格不入,心中有了猜測,問副將道:「那可是公子晏行?」
副將望去一看,道:「正是梁國送來的質子。」
「兩國雖交戰,但那總是梁國的公子,為武安侯送靈送了一路也辛苦了。」李沁陽隔著飛雪去望那少年,見他依舊毫不掩飾地望著自己,她對李瀾成道,「王上,梁國送質子以示誠意,我們也不好苛待了人家。今日風雪甚大,王上仔細別著了涼,先帶著公子晏行回去吧,我替王上將武安侯送回侯府。」
在場臣工大多贊同李沁陽的提議,李瀾成便喚來那少年。
謝晏行不被梁王所寵愛,但總是一國王室子弟,此時面對這越國王族權貴,他雖看來落魄,卻不輸氣度,一身青衣簡單,眉眼清正,向李瀾成揖道:「謝越王。」
又對李沁陽揖道:「謝長公主。」
李沁陽聞聲去看他,恰觸上他抬眼的眸光,漫天銀雪裡,她瞧見那少年嘴角牽起一絲淺淡笑意,隨著落在他臉上的雪花一塊快速消融,往更深處沁去。
李沁陽沒做聲,只在轉身離去前掃了一眼一旁的蘇未道,見他臉都氣綠了,就此跟副將一起送武安侯的靈柩去往侯府。
謝晏行的出現在李沁陽預料之外,那少年在那樣短的時間裡就從靈柩隊伍里脫穎而出,還讓她有些難以忘懷,當真是個驚喜。
待安頓好武安侯的事,雪已停了。
李沁陽沒回公主府,而是坐著蘇未道的車,任由他的車夫充當眼線看著,她大搖大擺地去了陸淵渟的府上。
陸淵渟是當朝御史大夫陸展之子,陸展位列三公,陸淵渟自己身居議郎之職,為九卿之一。陸家在越國朝廷有些權勢,而李沁陽看重的,是她和陸淵渟自小結下的情誼。
李沁陽是王室嫡長女,從來只有她謙讓弟妹,而陸淵渟從幼年結識起便如兄長一般照顧她,更在當初越國王室爭奪王位的硝煙中一直支持著李瀾成,因此她和陸家的情分既有君臣之義,又有家人之情。
陸府門房乍見蘇未道的馬車到來正暗中嘀咕,可一見李沁陽從車上下來便立即出來迎接,一面讓人進去通知陸淵渟,一面自己為李沁陽引路。
「陸大人的身體好些了嗎?」李沁陽問道。
「長公主記掛著我家大人,大人的風寒好得差不多了。」
兩人往內院走了沒多時,一道嬌小的身影便迎了出來,桃腮香雪,正是陸淵渟的妹妹陸若儀。
「公主姐姐。」陸若儀本要撲向李沁陽,卻在她跟前強行停下,將將地行了禮。
李沁陽笑道:「跟誰學的這一套,我可不喜歡。」
陸若儀挽起李沁陽的手,繼續往內院走,告起狀來,道:「還不是我哥,說要有規矩,不可以越禮,我這不就趕緊給公主姐姐把禮補上了嗎。」
李沁陽笑睨了陸若儀一眼,抬眼時,見內院門口站著一道頎長俊雅的身影,她搖搖頭,快步上前。
府內雖有人掃了雪,但難防地滑,陸淵渟看李沁陽走得快,忙迎上去,道:「公主小心。」
「我小心得很,你自己卻越發不仔細了。」李沁陽將陸淵渟鬆了大氅拉緊一些,道,「先進去再說。」
李沁陽吐氣如蘭,些微撲在陸淵渟臉上,哪怕是一句抱怨的話都令他甘之如飴,這便引她進了內院。
陸若儀忙著給李沁陽上茶、送暖手爐,道:「公主姐姐,我可是每天都有過來照顧我哥的。他知道是你讓我來的,可聽話了,每天都按時吃藥,這下身子算是好得差不多了。」
「那我可得好好獎賞你。」李沁陽笑道,「想要什麼,我差人給你弄來。」
陸若儀靈機一動,湊在李沁陽跟前,點了點自己的臉頰,道:「公主姐姐親我一下,我就是全鄞都男人都羨慕的對象。」
李沁陽倒是不推辭,真在陸若儀頰上親了一口,道:「去吧,看看誰羨慕你,記得給我寫張名單。」
陸若儀意味深長地看了陸淵渟一眼,笑著離開了暖閣。
「鬼丫頭。」李沁陽看著陸若儀關上門,斂容對陸淵渟道,「陸大哥,你身子真的好了嗎?」
陸淵渟點頭道:「好的很,你若是高興,我跟你出去打場雪仗如何?」
年幼時遇見大雪天,李沁陽就喜歡出去打雪仗,陸淵渟原本是個安靜不好動的性子,卻硬是陪她在雪地里跑來跑去,沾了一身的雪,玩到徹底玩不動了才肯罷休。
如今想想當初,竟是覺得猶如隔世,她再也找不到曾經的心境,就好像她再也無法清晰地回憶起當初為什麼會讓蘇未道走入自己心裡。
室內沉默多時,陸淵渟見她神傷不能自拔,這才起了話頭,問道:「公主今日去迎武安侯的靈柩了?」
「嗯。」她低頭撥弄著指甲,瞧見腰間別著的小金扇,沒去碰。
「梁國的議和隊伍也一起回來了?」
「嗯。」
「公主可曾見到公子晏行了?」
那少年沉俊的眉目頓時在腦海中浮現,李沁陽彷彿能聞見那時飄飛的大雪裡還有著他身上凜冽冷峻的氣息。
他那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在她心頭直接劃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麼東西鑽進了心裡,一下一下撓著她的心。
短暫失神后,李沁陽點頭回應了陸淵渟,卻意識到蹊蹺,抬頭看著身邊溫潤的男子道:「你認識謝晏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