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你曾說:嫁我,好嗎
北方的春天總不若袁枚印象中「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般人情味十足。它粗獷、刺骨,更不若南方柔和、扶風般來得討人歡喜。縱然細雨綿綿,卻也柔情不了它的暴虐。
又或許這並不是它自身氣質,多是冬天貪戀,走了身影,遺下滿身凜冽。時間久了,可憐它竟對自己起了懷疑,理不清,索性便這般罷。再加些咆哮的寒風,空氣中寒意愈發濃重。墓園周圍蒼勁的梧桐似也受不了這般肆虐的撩撥,顫抖的枯木林傳來陣陣哀鳴,諾大墓園更顯森然。
她靜靜蹲在墓碑旁,看著碑上男孩內斂溫潤的眼神,神情恍惚了起來,眼眶裡的薄霧將瞳孔的墨色暈染的更沉……,透過墨色,彷彿回到了三年多前。
一向遇事持重不亂,而此時慌了腳步的林軒神色凌亂地在熙熙攘攘的中央廣場許願池邊找到她的時候,從來自持仿若刺蝟般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她竟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已經放棄了尋找,只盯著前方,眼眶裡打轉的淚珠將她瞳孔的墨色放肆渲染。
記得,上一次她這般模樣,是前院長離開的時候。那會兒她還會哭,還會說捨不得,還會用丑的連她本人都嫌棄的字跡每周書信給他。只不過,郵箱地址是自己的。
「別怕,沒事兒了……」,他試著讓自己的聲音盡量使她聽起來安心。
可話語對此刻的她來說,顯然沒有多大作用。
她兩隻手依舊死死抓住他的腰身,偏瘦的身子顫抖的厲害。
「乖,沒事兒了……」,他再次將身子放軟了些,緊緊環著她,讓彼此靠得更近。
可他心裡明白,害怕,怕的發慌的豈止是她。
此刻,懷裡微顫的體溫以及她發間熟悉的味道,無一不讓自己的慌亂似是找到了歸宿般逐步鎮定,而這樣的現象無疑是讓自己極為排斥的。
從懂事,自己便作為林氏集團接班人被叱吒了商界一輩子的老爺子教養。慌亂、患得患失這類情緒是最早遺棄的,可讓自己重新拾起它的卻是眼前這女孩兒。
他不記得那是何時、何故,只知道自己莫名的心動、牽戀和不可或缺。
或許,是剛開始見面時,看著她把自己活成孤島,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或自顧自或望著湊成一團的其他孩子,有了同病相憐的同情。要說明的是,這僅僅只是同情,絕不是什麼一見鍾情式的溫愉橋段,到底自個兒的理性甩了感性十萬八千里不止;
或許,因父母提出收養她時,她明明露出了對家渴望的眼神,甚至有些激動,卻在瞥過孤兒院大門的一瞬,所有渴望、激動消失的蕩然無存,而產生了興趣;
或許,她是自己第一次的衝動,沒用老爺子教給自己權衡利弊的思維方式,不顧家人的反對,便決定轉在她所在的那所學校。
或許是,忽略她護著自己的殼,平時跟自己一樣,總給人乖乖巧巧的模樣,便想逗一逗看看她乖巧的外衣下是不是和自己有一樣的不乖巧;
或許是,慢慢發現,相較於自己用惑人的柔軟包裹著的生冷堅硬,她用帶刺而厚重的殼掩埋著的那顆異常柔軟的心,讓自己格外貪戀;
可能或許是,自己待她莫名其妙的耐心讓她對自己產生了依賴,而這樣的依賴讓自己更加依賴。不得不承認的是,除了必要,自己從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
又或許是,她看上去總是清清明明的,其實內里迷糊的厲害:吃飯敷衍,生病靠扛,自個兒走在平整的不能再平整的路面上都能摔跤。路痴異常,從一棟大一點的樓裡面的某個房間走出來,你千萬別指望她能辨清來時的方向。不過她站在房間外左右顧盼時的迷濛模樣到是可愛極了。
心思重、敏感,越長大越明顯。而她自身卻越來越自製、越來越淡漠,不管多想要的東西,最後都能一狠心就轉身,這點最讓自己無力。
所以,想讓她主動,你還真得等下輩子,前提是還得有下輩子的命。能掌控且最快奏效的方法便是,得先讓她感受到你的誠意,她才會像躲在殼裡偷窺的蝸牛,緩緩探出觸角來,對,還僅僅只是觸角。那一瞬,自己確實被她的小樣兒給萌到了。可意外的是,就這樣的她,竟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自己,鬼使神差的生出了一定得將她放在身邊照看著,不然總不能安心的想法。更可怕的是,就算她時不時露出幾根刺扎扎自己,自己還是一不小心便可以不通過大腦控制的掏心掏肺待她好。
又或許是……。
可無論怎樣,最後得出的結論自己十二萬分清楚:活得一直都太過規矩了,(如果你看到了林宇的模樣,就會極度懷疑他哥這麼規矩會是親哥倆?不用懷疑,是親的,只因這貨太能裝。)這不,好不容易遇見一個有趣的,一放鬆露了本性。本來只想著逗一逗,結果跑偏了,把自個兒給逗了進去。無論忽不忽略怎樣將自己拽出來,自己竟然壓根兒就不願這麼做。
再經過在紙上划拉著一加減,發現,拽不拽自己出來都虧大發了。轉頭看看明眸皓目一臉淡然卻懵懂不自知的某人,想讓她覺得虧欠主動還回來,這可能性實在渺茫,看來只能自己討。可自從踏上這條討債路后,才發現,自己這不是在討債,而是實力倒貼!
時間一秒秒的過去,她終於抬起了頭,恍惚間發現距離好近,緩緩鬆了手。面前陽光下修身白襯衣、乳藍色牛仔褲的大男孩是那麼溫暖,恍惚間卻莫名覺得好遙遠,她忍住再次抱住他的衝動,似是小心翼翼問道:「我總是迷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怎麼辦……」。
「……我找你啊,從小四到高三,找你的本事我可是練下了」,他眼神里那抹失而復得的心悸還未散盡,聽到這話卻無意間爬出濃濃的寵溺,邊順了順她的發邊答道。
她側了側頭,一顆顆淚珠順著她的臉龐悄然滑落,他眉眼間也終是只剩了寵溺和笑容,抬手邊擦邊調侃道:「你說過往的的行人會不會覺得我欺負你了啊……」,她似是這時才察覺到自己有多丟人,只是並沒有如往常一般拉開距離,而是下一秒,便又一頭扎進了他懷裡,將臉放在他的胸膛上使勁兒蹭了蹭。
她的舉動讓他怔了一瞬,很明顯,這出乎了他所認知的她待人接物的分寸範疇。即使現在,她已不再將滿身的刺張的那麼明顯,可她有她的矜持以及那份矜持下的理智與自保。這是慕亦凡教會給她的東西,雖然不願承認,但自己確實很欣賞有這樣特質的她。
可同時這大男孩顯然被她這一舉動給取悅了,環著她,打趣道:「你今天的熱情我很是滿意,可……這襯衫看似不能再穿了,這可是宇送我的,他要是看見……」
話還沒說完,她已迅速離了他的胸膛,扯遠了距離。但宇比針眼還小的心眼以及對自己的排斥她不止一次領教過,明白自己確實招架不住,便蹙著稍顯稚嫩的秀眉,盯著被自己蹂躪過的地方開始糾結。最後頂著一張已經略顯高冷氣質的臉犯規的給出一個似是受了委屈的兔子表情,瞪著濕漉漉黑白分明的眼睛抬頭看了眼似是眉眼帶笑卻一臉故作煩惱的大男孩,只得往前移了移,將自己蹭過的地方抹了抹、又拽了拽。折騰半天,可能因為那抹捉弄人的笑容太礙眼,又或是抹、拽的結果沒能令她滿意,便賭氣似的又使勁扯了扯。後果是,聾子治成了啞巴,隨著「蹦」的一聲,一顆扣子似是獲得了自己蓄謀已久的自由,趁著眼前的始作俑者還沒反應過來的空擋,迅速、歡快的飛奔而去。她愣著神盯了一瞬眼前的情景,隨即耳根都紅了,結結巴巴的嘟囔了一句:「你……你欺負我,你故意的……」。
他眉眼帶笑的看著她的神情和動作,明白她已經恢復過來。轉頭望了望身邊的許願池,一抹凝重在他俊逸的面龐稍縱即逝。他不自覺用力攬了攬她的肩膀,直到感覺面前的姑娘抬頭看他,才鬆了力度,如往常一樣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擦了擦她臉龐還遺留的哭過的痕迹,語氣中帶著些小心:「等你大學畢業了,嫁我,好嗎……」。
偶爾一滴雨順著墓碑滑在他臉上,她機械的伸出手輕輕拭掉。那句低喃的「我快畢業了……」在雨中悄然散落。
風像個玩性大起的孩子,不計後果的到處亂灌。濕寒的寬鬆校服搭在她單薄的厲害的身體上,不時有雨滴從衣服下擺滲出、滴落。她似是無感,抱緊了雙腿望向天空,看見細雨似針般密密麻麻的刺下,窒息的難受。
暮色漸沉,煙色薄霧攏了整個墓園。守園的老人走出屋,不自覺打了個顫,他緊緊裹住軍大衣,縮著脖子微微抬起頭望了眼迷迷濛蒙的天空,又遠遠望向她,嘆了口氣,提著傘走了過去。
「孩子,天晚了,快回去吧,這兒離城裡還有一段距離呢!」
她轉頭,回神,習慣性扯了扯嘴角,答了聲好。
「改天再來看你」,起身,身體有些搖晃,她扶了扶墓碑,想著給一個告別的笑容,可憐那笑容早已不能純粹。
老人將手裡的傘遞了過去,她看了眼,朝老人說了聲:「謝謝,一會兒就回去了」。
霧越來越濃,可「靈安園」三個大字一如既往的醒目,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轉過身,擦掉順著發尖劃過睫毛淌在臉上的水珠,向下山的路走去。
這般年輕的身影,本該有著鮮活的沸騰,此時卻與這蕭索景象混為一體,毫不違和。
遠遠望去,那背影像極了已千瘡百孔正以遙遙下墜的速度漸漸風化殆盡的落葉,服帖的沒有絲毫掙扎的痕迹。而「服帖」一詞對於正青春的孩子來講無疑是一種殘暴的專橫,甚至連失了靈魂的人偶都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