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旨
海邊的漁村平日里十分的寧靜,到了晚上更是靜謐。
雲娘攜著湯玉瀚的手自海邊回來,突然感覺到玉瀚的身子一緊,接著她便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聲音。十幾匹馬的馬蹄急遽地踏在地上,越到近前越覺得震得地都在動,可又因海邊沙土鬆軟,又更顯得沉悶。
已經有幾年沒有急報需要在夜晚送來的了,雲娘擔心道:「會不是襄平城那邊有敵情?」
湯玉瀚自然也知道,可是他還是覺得,「按說不會,夷人現在根本無力作亂。」
正說著,那些馬已經到了近前,最前面一人從馬上翻下來,長身挺立,手執捲軸,尖聲高喊道:「特旨,加封武定侯湯玉瀚為太子太保,掛平南將軍印,令選遼東鐵騎五千馳援西南,總兵一職暫由襄平都指揮同知鄧闖暫代。」
湯玉瀚趕緊上前參拜,接過聖旨,「西南又出事了?」
那太監傳過旨,收起替天諭令高高在上的神態,躬身上前道:「正是,如今皇上又令咱將最新的邸報傳送給武定侯一閱,說侯爺一看便知如何了。」
這時早有人挑起燈籠,又點了數支火把,玉瀚就在這燈光之下將聖旨及最新的邸報看了起來。
雲娘悄悄退後一步,向那太監低聲道:「千里迢迢,馬公公一路辛苦了。」
馬公公是皇上還是四皇子時的老人,早與雲娘相識,現在趕緊上前一步躬身道:「不敢當,不敢當。皇後娘娘也命咱給侯夫人帶好呢,又說武定侯這一次南征,夫人回京,正好相見。」
雖然在遼東邊塞數年,但是身為總兵的湯玉瀚對朝中局勢亦十分明了,而雲娘自然也知道西南戰事不順。
大約在十幾年前就開始的西南戰事,最初其實並沒有引起朝中的注意,天|朝在西南駐兵上萬,哪裡會懼小小的蠻人作亂謀反呢。
可是,再沒想到蠻人竟攻破了地處天|朝最西南的木邦宣慰使司,佔為已有,又順勢向東,進入天|朝境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朝中因西南之地乃處天|朝極邊,地勢高險,山脈連綿,道路崎嶇,又有數條大江奔騰隔斷,調動軍隊殊為不易,而軍中給養尤難。而彼時國庫正空,難以為戰,便擬以招撫為主,盡放被俘之蠻兵,又遣使前往,好言慰諭之。
不想,蠻人並不領情,絕不稱謝,繼續東侵,殺掠無算,這時朝中方才正視西南之患。得知蠻國國主死去,繼任的國主莽里年少好戰,先征服國內各地,再揮師東進,妄圖奪下天|朝在西南的六處宣慰使司,建大蠻國。
朝中由此開始向西南不斷增兵,幾年間與蠻人互有勝敗,但漸因當地各族土司兩方搖擺,狐疑不定,大軍作戰不能長久,竟陸續失去五處宣慰使司,現只余車裡宣慰使司一處,且天|朝之內順寧等州郡,又時受蠻兵襲擾。
數月前,因蠻兵再次猛攻車裡宣慰使司,朝中啟用戰功卓著的臨江伯為征南將軍,帶五萬大軍援救被困西南的陳將軍所部。
當時,玉瀚和自己得知臨江伯重掌帥印,便都道這一次定能平定南疆之亂了。畢竟臨江伯是與馬佳齊名的大將,當年一南一北,俱身經百戰,立下無數戰功,又皆以戰功封伯爵,遠非京中靠承襲祖宗餘蔭而得到爵位者能比得了的,就是玉瀚在臨江伯面前也只好稱後生小輩。
現在不想,臨江伯竟也折戟西南。
當此之時,放眼整個天|朝,也唯有玉瀚帶兵日久,深知戰事,故而皇上急調玉瀚帶兵南下。
回到屋中,湯玉瀚便展開筆墨給鄧闖寫信,預備明日馬公公前往襄平傳旨時一同將信帶給鄧將軍。雲娘在一旁研墨剔燭,見他揮筆千言,亦知遼東諸事皆在他心中,雖然急切間轉交軍權,卻依舊胸有成竹,一絲不亂。
而且,令玉瀚能放下的心還有就是鄧闖了,這員在玉瀚入遼之初便委以重任的將軍生性沉穩,遇事頗有決斷,正是玉瀚幾次向朝中推舉為副總兵的人選,只因他出身遼東軍戶,朝中恐他又是第二個馬佳,而一直沒有升遷而已。
湯玉瀚又特別以制夷之術再三叮囑鄧闖,又發數信調動五千兵馬,然後便靜靜地坐在案邊沉思。
雲娘立在他的身側,看著他堅毅的面容,心中也不覺感慨萬千。
數年遼東領兵生涯,早將玉瀚磨練得更加成熟了,他先前一眼就能看到的傲氣已經不顯,代之出現的是隱隱的威嚴,並不是有多可怕,而是那種不怒自威,尤其在他沉靜下來的時候,似乎有淡淡的冷意向外放出。
平日里雲娘極少見到他這一面的,雖然知道他在夷人心中就是猛虎的化身,在遼東軍士心中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可是在家中,他一向是任自己和嵐兒驅使的,唯獨在崑兒面前還有些威信。
按說自己應該怕,雲娘的膽子並不大,可是她竟一點也不怕,只覺得他的威嚴將自己包了進去,正置於他的保護之下,反而十分地心安。
這心安之中,雲娘又升起了不舍,玉瀚就要去西南了,並不比先前來遼東,那時他們只以為到邊塞增長見識而已,彷彿遊山玩水般地一路行來。而此去西南,正是古來煙瘴之地,眼下又遍地戰亂,就是相信他會旗開得勝,也免不了要歷盡千難萬險。
還不如找個理由就留在遼東呢,畢竟在這裡已經很熟悉了,萬事容易。但是,雲娘知道,無論前路有多少辛苦,玉瀚也不會後退,就像他接旨時一般,毫不猶豫。
不知過了多久,湯玉瀚突然醒悟了過來,看到雲娘便笑了,「你怎麼還站在這裡?趕緊回去睡吧,我要再想些事情。」
杜雲娘便坐到了他的身側,「我剛剛也想事情想迷了,竟也忘記了。」可是她卻不想走,這時候,能陪著他的只有自己。
「那也好。」湯玉瀚將雲娘攬在身邊,「我還有幾處沒有想通,你就再陪我一會兒。」
雲娘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她掀開身上那件玉瀚的袍子趕緊問:「玉瀚呢?」
守在她身邊的蕙蓮笑答:「總兵出去了,讓我過來照看夫人。」
「可傳話給大家,收拾行裝了嗎?」
「總兵已經發話了,」蕙蓮端了水送上道:「還請夫人洗漱了用飯,說是一會兒就啟程回廣寧府呢。」
雲娘隨便用了些便出了房門,見大家都在悄無聲息收拾東西,遂看了看嵐兒和崑兒,他們也已經知道了父親要出兵西南,便皆問母親,「我們是不是也跟著父親去西南?」
「暫時肯定不能去,」雲娘搖頭道:「西南正亂著呢,我們去了恐怕是添亂,先回京中住些日子再說吧。」
「回京?」崑兒想了想,似乎還是覺得西南更吸引他,「我跟著父親去西南,姐姐陪著母親回京好了。」
嵐兒看著弟弟道:「倒會打算盤,可是你才八歲,父親再不肯帶你去西南打仗的,還是乖乖地跟我和母親回京去吧。」轉身撲到母親懷裡,「等父親帶大軍一舉將蠻人擊敗,我們正好一同去西南,對不對,母親?」
「倆個人都一樣的小心思,當我還看不出?」雲娘看小兒女如此嬌憨,可卻笑不出,「當年遼東戰事時你們還小,並沒有親眼見過,只當打仗容易,豈知敵人也是一樣的心思,誰都想贏,兩軍相逢,並非勇者為勝,而且還要有許多的因素,什麼天時、地利、計謀、戰術,人心向背等等,十分難著呢。」
又囑咐他們,「如今西南之地,形勢最為複雜,你們父親又從東北帶兵過去,所要安排之事極多,我們三人正要儘力將家事打點好,不要他再操一點心的,安心南下仗。」
嵐兒和崑兒一向是懂事的,現在聽了母親的話,立即不再提去西南之事了,一個陪著母親打點行李物品,一個去看馬匹車輛。
雲娘又特別留下兩個老成的下人,囑咐她們道:「待靖海侯夫人到了的時候,替我們問好,送上禮品,請她們在備好的房舍中休息,再致以歉意,說將來有機會再見吧。」
沒一會兒,湯玉瀚也從外面回來,「我們這就啟程,到了廣寧府再停上兩日,調撥的兵將也就都到了,那時我便先帶大軍南下,你再帶著兩個孩子在後面回京。」
軍情緊急,原也應該如此的,一家人俱上了馬,只用了來程不到了一半的時間就回了廣寧府,此時調兵南下的消息早傳開了,大家亦知總兵改封平南將軍,即將就要出兵。
前衙里鎮日兵來將往,只傳信的飛騎便一日幾十撥,雲娘在後院都清晰地聽得那篤篤的馬蹄聲,卻連眉毛都不動一下,與平素一般笑吟吟地接待諸多夫人們。與前來送行的說些依依惜別的話,,與想將子弟送至南下軍中前來說情的婉轉提醒軍令不可違,更有無數送程儀的,有的收了,有的退了,還有的收一半退一半,其間還要打點著收拾自家的東西。
嵐兒和崑兒如今也都用上了,縱然他們也都有各自要辭行的小夥伴,但還要幫家裡的忙,一個整理行裝,一個打點出行后外面的雜事。至於玉瀚要帶的物件,依舊不肯假手於任何人,一樣樣自己看過,再親手裝好。因為山高路遠,總可以多帶一些,到了西南再扔下就是。
庫房裡的東西盡數搬了出來,好在平日里都理得整齊,寫了簽子加了鎖直接裝車,雲娘又叫人吩咐蕙蓮拿出幾箱要分送遼東諸友作留念,一轉眼人卻找不到了。
這些年江花如藍都放了身契嫁了,如藍是嫁到了外面,如今在衛所里,已經當上了小官太太,時不時地進府里來拜見雲娘,江花倒是嫁在家裡頭,現在做著管家娘子,但是比起一直未嫁的蕙蓮,卻又是誰也比不了的,雲娘見她人品正,心思細,又能幹,竟把半個家交給她來當。
平日里蕙蓮再不隨意出門的,何況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