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
一家人在一處,又能有什麼要緊事,無非是雞毛蒜皮。可是雲娘卻愛聽,先將家裡人的事都問了一回,又打聽青松青竹娶的媳婦是哪一家的,薇兒和茵兒嫁到了哪一家,蘿兒說親的人家是做什麼的,一直到了半夜,大家方才散去。
大姐送雲娘回屋,原來三弟的院子平日里空著,此時全部打掃出來給她住,畢竟雲娘帶的人多,再是想輕車簡行也有嵐兒和崑兒的師傅並幾十個丫頭婆子待衛什麼的。至於三弟,便要他一家幾口住在爹娘的廂房裡,卻也足夠了。
雲娘待孩子們睡去了,便拉了大姐的手問:「二哥的腿果然是摔的?」
大姐也知道瞞不過去,悄悄地道:「哪裡是摔的?那年他和織廠里的一個織娘不三不四的,正讓爹看到了,氣了半死,關了門打了一頓,將門閂都打斷了,腿也打折了,再接好了便有點跛。」
「論理也該打他一回,」雲娘嘆道:「但見二哥一瘸了一條腿心裡倒是不自在。」
「見慣了就好了,」大姐倒不怎麼可憐這個弟弟,「當日我們家開織廠有了錢,皇上又賜下匾來,你沒見他興頭的樣子,若是爹沒將他的腿打折,還不知會闖出什麼禍來呢。現在他跛了足,倒老實了。」
「那二嫂?」
「二郎初受了傷,她自然不快,在家裡頗鬧了兩回。還是我告訴了她緣故,才再不響的。自那以後便時時盯著二郎,只怕他再跟哪個攪在一處,並將二房的銀錢牢牢握在手中,如今我們倒都放了心」
又告訴雲娘,「就是我們一家人不去京城,你亦不要想爹是怕讓你為難,爹固然有這個意思,但是更是怕二郎這樣不懂事的被京城的繁華迷了眼,讓我們杜家蒙羞呢。」
「你想,我們家可是皇上親自封的耕讀人家,江陵府、吳江縣、盛澤鎮里的官,哪一個上了任不先到家裡來拜訪?是以我們家的門風一定要嚴,也對得起皇上的恩,還你和妹夫的好。」
「家裡還有些事,都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說,比如前兩年有人要送女兒給三郎當妾,三郎便有些意動了,爹直接擋住,說人家的黃花姑娘憑什麼白給你,還不知道想要我們杜家為他們做什麼,到時候怎麼應承呢?且三弟婦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並不是無後,再不許的;還有小輩們結親,爹再不看門第聘禮嫁妝,一定要選忠厚人家……」
雲娘回了娘家,雖然屋舍狹窄簡陋,日常用度也遠較侯府差得遠了,可是她亦覺得舒心暢意,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看哪裡都覺得親切。
每日里待嵐兒和崑兒功課完畢,又帶他們去挖筍、采時鮮果子,逛江南的山光水色,又去玉瀚與自己曾經許願的寺廟裡還願,拿出大筆銀子為佛祖菩薩重塑金身。
杜家如今不同往日,自家裡又置了數只小船,雲娘出門再方便不過。這一日乘了小船帶嵐兒和崑兒到河灣處采荷花,揀了濃淡各色的花朵采了滿捧,準備回去插瓶,又有許多新鮮荷葉,這卻是除了插瓶,又要做點心熬湯的,那清香的味道是什麼也比不了的。
正是傍晚時分,眼見著渡口的岸邊都被夕陽照得加了一層金邊,母子三人說著笑著向回划,忽見一隻小船自他們船邊飛也似地過去,卻見崑兒猛地從自家船上跳了起來,只一縱便上那船,口中還道:「姐姐,你守著母親不要動!」
雲娘唬了一跳,「可怎麼了?」
嵐兒按住母親,「那船不對,我們且瞧一瞧。」
說時遲,崑兒的手腳卻快,早將那船上攔著的人打到了水中,然後解開放在船上的一個麻袋,竟從裡面放出一個女子來!
雲娘的船這時已經靠了岸,嵐兒扶了她上去,又吩咐春江,「看著母親,我也瞧瞧去!」雲娘想將她拉住,哪裡還來得及,只空叫了一聲,「小心落水裡!」
「不會的!」人已經又重新上了船。
其實侍衛們在崑兒動了的時候也動了,這時已經將那船掉了頭向回走,嵐兒趕了過去,卻立在船上逼那些落在水裡的人向岸上游,「想跑?來不及了!」幾個人原都向河對岸游,現在便被嵐兒拿著長篙一個個地敲在頭上打了回來。
雲娘立在岸上,心裡不勝驚惶。先前她在江南時,時常自己出門,並未聽過大白日的便有人敢強搶女子的,眼下這事竟就在自己面前經過,還真是無法無天,虧了崑兒眼尖發現了。
因此見崑兒將那女子送了過來,便讓春江幫她解了捆著的麻繩,又拿出塞在口裡的布,和善地向她道:「你不必怕,如今他們再不能將你搶去了。」
那女子早抖成一團,又被捆得久了,現在雖然鬆了束縛,竟癱在地上,哭道:「武定侯夫人,求你救我!」
雲娘不意她竟認得自己,便問:「你是誰呢?」
「我是杜家織廠的織娘,名叫秋娘,侯夫人回娘家時見過的。」
雲娘歉然一笑,「我倒沒認出來。」家裡如今已經有上百的織娘,她自然是認不全的。但因是自家的織娘,便更要幫她,「不要怕這些綁了你的歹人,我拿帖子送到巡檢司里去,自有官府治他們的罪!」說著氣憤地看著那幾個被趕上岸來的落湯雞。
「侯夫人,他們是我的哥哥和侄子們。」
果然那幾個漢子也過來跪下道:「夫人,都是一家人,方才的也不過是家事!」
嵐兒便冷哼一聲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怎麼還將人綁起來,又裝到麻袋中?怕的是誰看到?」
那幾個人便都低了頭。
嵐兒又向秋娘道:「你若也說是你們的家事,我們便不管了,由著你重新被裝到麻袋裡帶走吧。」
雲娘見了秋娘的髮式,又聽了他們幾句話便明白了三分,只是這樣的事情果真棘手,她還沒有想好,卻不想嵐兒言語鋒利,先一句話問出來了,因此便也看秋娘怎麼說。
秋娘還在麻袋裡時便哭得滿臉是淚,現在更是止不住,半晌方哽咽著道:「他們這些親人,我不要也罷!」
嵐兒聽了方對了心思,便道:「你現在哭又有什麼用?倒底還是要說清怎麼一回事,我們好幫你。」
秋娘便哭道:「我父母早亡,跟著哥嫂們過活,哥哥和嫂子貪著聘禮,竟將我許給打死老婆的鰥夫,我不肯,便出來到杜家村繅絲織錦過活,不想他們還是找上門來,趁著我出了織廠將我綁回去,說是今天晚上就過門!」
嵐兒和崑兒第一次見了這樣狠心的哥哥,因此便都用蔑視的目光看著那些漢子,「為了些許銀錢就要將親生的妹妹送去讓人打死,你們竟枉生為人!」
那些人果然也羞愧,俱低下頭去,唯一人道:「我們家早已經與秋娘的夫家說好,再不許打人的,秋娘不會被打的,因此這門親便很合適!」
嵐兒便問:「你是秋娘的何人?」
那個答道:「我是她的二哥。」
「那你可有女兒?」
「有一女。」
「今年多大了?」
「十四歲。」
「那好,既然你說秋娘的夫家答應不再打人,就等你女兒到了及笈之年,將她嫁過去吧!」
「那怎麼能成?」
嵐兒手裡還拿著那隻長篙,因此她立即將那篙打向那人的頭,「有何不成!你不是說這門親合適嗎」
那人再不敢言語,悄悄向後退去,這時年紀最長的大哥便出來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秋娘如今已經十八歲了,自當婚嫁。我是她的大哥,自她六歲將她養大,現在長兄為父,替她許下一門親事有什麼不對?她如今自梳不嫁,就是傷風敗俗!」
這才是秋娘此事的根源。
雲娘還在江南時,便知有女子自梳不嫁的,只是原因各自不同。比如蘇娘子,是因為娘家不肯她嫁,只讓她招贅,於是她便不肯嫁了;還有不願意嫁人到夫人家服侍公婆丈夫小叔小姑,而娘家又富貴又疼愛女兒的,就一直在娘家守著父母給的家財過活,亦有侄子侄媳養老,這兩種還都好,畢竟和和睦睦的。
最常吵鬧出來的就是女子的娘家不肯,定要將女兒嫁出去,而女兒又定然不肯嫁的,竟多有為此而死的。甚至還有些女子們結果成了金蘭盟,五人到十人不等,訂下同生共死之誓,只要有一人被逼赴死,另外數人定不再活,一同慨然就死。
據說此風在吳江的鄰縣順德最盛,那裡亦有人建了金蘭祠,便是為這些死後不能入夫家也不能入娘家墳瑩的女子所立。
秋娘家看來就是如此了。雲娘自然明白秋娘大哥之意,他自詡養大了秋娘,便要將她聘出去賺一筆聘禮銀子,因此再不肯秋娘不嫁,現在拿著傷風敗俗的話來打壓大家,其實最是小人之心。她亦最看不上這種滿口道理,其實又一齷齪的人,因此便含了笑問:「你替親妹妹定下如此的人家,是不是也傷風敗俗?」
一句話說得秋娘大哥再沒臉,他就是覺得養大了妹妹總要回報的,因此不看人品,只看聘金,才給妹妹定下這門親事的,果真也受到了村裡許多的嘲諷。
雲娘見他們再無話可答,便問:「你替秋娘訂了親,收了多少聘禮銀子?」其實說起來還不是銀錢鬧的,眼下秋娘大哥之所以敢到杜家村來捆人,為的不就是他曾養大了秋娘,想要回報,便將秋娘的聘金銀子給了他,從此令他們兄妹再無瓜葛也就罷了。
不想秋娘有兄長們卻沒有上來答話,只相互看著。雲娘便道他們想胡亂抬高聘金數目,便冷笑一聲道:「如果你們敢亂說,我遣人問了不對,再不會輕饒的。」她固然不在意幾兩銀子,可是卻不能被這些惡人們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