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太子一家
「好了,今日就到這裡吧。」秦璋合上書本,瞥了一眼窗外,果真看到一個小腦袋瞬間矮了下去。
秦璋低頭,唇角漾起笑意。
私塾里的學子們極守規矩,待他抬腳離開后,他們才開始收拾書具。
秦璋設立私塾已有數年,由原本的七八名學子發展到如今的三十九名。最小的六歲,最大的已有十七歲。
文溪鎮民風淳樸,人口不多。秦璋開的私塾,束脩不貴,且他自己樂善好施,對貧苦學子頗多支持,是以在文溪鎮上,人人見了他,都願意喚他一聲:「章先生。」對他格外尊重。
大家也都知道,章先生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生的漂亮,人又聰明伶俐,是章先生的心頭寶。
而此刻,章先生這位心頭寶風一般跑來,蹭的抱住父親的胳膊,仰頭看著父親,精緻的臉上滿是笑意:「爹爹,爹爹……」
她聲音嬌嫩,如同出谷黃鸝,格外動聽。
秦璋一見到女兒,心化了大半兒。他俯身摸摸女兒的頭頂,溫聲道:「怎麼又跑到前院來了?不是說了等下了學,爹爹回去專門教你么?」
他雖然對女兒此舉不大滿意,但說話時仍是斯斯文文,溫和慈愛。
六六一點都不怕他。七歲的她很清楚,爹爹待她最好了。她臉上露出燦爛的笑意,笑嘻嘻的:「爹爹教書辛苦了一天,我不想爹爹回去以後再勞累。我在外面聽一會兒,就行啦。爹爹要是不信,儘管可以考我。」
她端正站著,面上含笑,小模樣自信而傲然。
秦璋看的歡喜,他心知私塾的學子年齡跨度大,進度也不一,他公開授課的少,多是一一指點。六六在外面聽幾句,原該學不到多少才是。然而他這個女兒,聰明伶俐,遠勝他們夫婦。小小年紀過目不忘,倒有些像她從未謀面的曾外祖父丁老爺子。
「這麼有信心?答不上來你可別哭鼻子。」秦璋笑笑,捏捏女兒的鼻尖,牽著她小小的手,往後院而去。
「我不哭鼻子,我又不是小孩子。」六六眼珠子骨碌碌直轉,「祁澈哭我都不哭。」
「祁澈什麼時候哭了?」秦璋訝然。
六六腦袋微微一歪,她想了一想:「上個月,就在這兒。」她說著指了指正廳外的柱子。看父親似是還不明白,她就又補充了一句:「那天以後,他就沒再來過啦。」
秦璋身體微微一僵,輕聲道:「六六,這話以後不要再說。你和他不一樣。」他半蹲了身子,與女兒視線平齊,聲音溫和:「他是感念他母親的恩德,才會感激落淚。」
祁澈比六六大了五歲,今年已經十二。他知曉自家情況,又有母親督促,每日學習刻苦。秦璋建議他去書院求學。蔡三娘一個柔弱婦人,拿不出足夠的錢來,只能繼續同章家「做買賣。」
這些祁澈也知道,他畢竟年少,到章家道謝時,眼眶微紅。秦璋安慰幾句,這少年反而掉下淚來。
離開之際,恰好給六六瞧見。六六年紀小,也不知前因後果,見到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爹爹的的得意弟子竟然在流淚,她心中大奇,悄悄比一個羞羞的手勢。
她於學業上十分聰明,雖然比祁澈小了五歲,又讀書遲,但是一心想超過祁澈。此刻覺得比過了他,心裡不免有些得意。
祁澈本就有些敏感,又被一個極其漂亮的小姑娘取笑,騰地紅了臉,匆匆忙忙將臉扭到一邊。
……
這一小節秦璋原本不甚清楚,經女兒一提才大致知曉是怎麼一回事。他性情溫和,與人為善。自然也希望女兒做個善良的人。
六六「哦」了一聲,一本正經道:「爹爹放心啦,這話我只跟爹爹說。」
秦璋直起身子,牽著女兒的手,輕聲道:「別人傷心落淚,多是想到了傷心難過的事情。六六是個好孩子,看見別人難過,不能當面奚落,也不能背後說嘴。知道么?」
六六瞧了父親一眼:「爹爹,我記住了。」
聽女兒說「記住」而非「知道」,秦璋略鬆一口氣,知道女兒以後一定會記在心上。
想了想,六六極認真道:「那我下次見了他,給他道歉,給他窩絲糖吃。」
「六六真乖。」秦璋讚許一笑。
他檢查女兒功課,越看越滿意。
六六也能看出父親心情好,她抱著爹爹的手臂:「爹爹,爹爹,我也去私塾讀書好不好?」
「嗯?」
「祁澈走了,我去了私塾,爹爹不是多一個更厲害的弟子么?好不好,爹爹?」六六小臉上寫滿期待。
秦璋輕輕搖頭:「不好。」
「為什麼不好?」
為什麼不好?秦璋心說,因著男女有別,六六今年七歲。男女七歲不同席。私塾的學子都是少年郎,六六一個小姑娘進去,不合適。
不過,他說出口的卻是:「讓你一動不動坐幾個時辰?你能受得住?像這《詩經》里的《月出》篇,你自己誦讀兩遍就能學會。去私塾做什麼?你前幾日不是還說想跟著秋霜姑姑學武藝么?怎麼現下又不想學了?」
六六先時失望,待聽到後面學武藝,她雙目陡然一亮:「爹爹願意要我習武啦?」
她可知道,他們家裡有幾個叔叔姑姑本領高強,很了不得。——那日她調皮,站在閣樓上向下張望,秋霜姑姑直接從地面上跳起來,一把抱了她,身形一動,穩穩落在地上。
她依偎在秋霜姑姑懷裡,覺得騰雲駕霧不過如此。
六六纏著秋霜姑姑,纏了好幾日。秋霜拗不過她,簡單教了她兩招。她新奇無比,一學就會。可她想再學其他招式時,秋霜姑姑卻不肯再教她了。
她拉著秋霜追問原因,秋霜有些煩了,只說:「跟你爹爹說去。」
……
六六剛出生時,身子有些弱。她三歲以前,臉上都隱約有一層青氣。這幾年大了一些,氣色好轉,康健了許多。
秦璋出自宮廷,知道當初二公主體弱,太醫建議可以習武。其實六六的身體不算太弱,數年調養,已經很好了。但是秦璋作為父親,自是希望女兒一直健康的。他詢問名醫,知道適當習武對六六身體有益,就動了教六六習武的念頭。
如今他們在文溪鎮,遠離京城,教導武藝的師父不多。可這章府裡頭,卻有不少大內高手。單論功夫,這世上能超過他們的寥寥無幾。六六若是真想習武,也不必再延請名師了。
於是,六六在七歲那年上,開始跟著府里的秋霜姑姑習武。
秋霜姑姑整天板著臉,冷若冰霜,然而對年幼的六六卻冷不起來。
「是該這樣嗎?」六六眨巴著眼睛,將秋霜方才的動作重複了一遍。或許因為年紀小,力道還不夠,可是姿勢標準,同她方才的一般無二。
秋霜唇角微微翹起,輕輕點頭:「對,六六做的很對,很聰明。」
六六一笑:「是姑姑教的好。」
習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秋霜初時怕小姑娘是一時新鮮,過幾日就會淡了,然而小姑娘不怕苦,不怕累,練武勤懇而又聰敏。
秋霜不由在心裡感嘆:皇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是的,皇家的孩子。在文溪鎮待了數年,有時秋霜幾乎都要忘了,六六和她的父母來自京城。他們一家差點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從一國儲君秦璋到小鎮上的教書匠章先生,轉變巨大,可秦璋自己偏偏甚是淡然。且他唯一的女兒也是秋霜見過的最聰明靈秀的小姑娘。
她想,這個小女孩兒的光芒不會因為長在小鎮而被遮掩。
這些,六六都不知道。
她人聰明,求知慾也旺盛。每日跟著秋霜姑姑習武,又隨著父親學習儒家經典。有時興緻上來,她還會鑽進廚房,看人煮飯做菜。在得知爹爹會木雕,娘親會撫琴后,她纏著父母,要他們教導自己……
儼然是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想會。
她是家裡唯一的姑娘,聰明漂亮,乖巧伶俐,人人見了她,都願意在心裡頭誇她一句好,知道她想學,於她無損的話,也都樂意教她。
轉眼間,她已十四歲,出落成了青春貌美的少女,上門提親的人幾乎要將門檻踏破。——文溪鎮的姑娘,大多數成親早。十四五歲訂了親,十六歲就出嫁了。
秦璋與妻子丁如玉寵愛女兒,在親事上,也尊重女兒的意見。遺憾的是,在秦璋看來,自家女兒樣樣出色,文溪鎮上兒郎真沒幾個能配得上她的。
他輕嘆一聲:「可惜了……」
他雖未言明,可是妻子丁如玉已然明白他話里的未盡之意。
她笑一笑,輕聲道:「也不是不好,我瞧她和澈兒不是很要好么?」
丁如玉這話倒不是隨口一說。祁澈去縣裡書院讀書半載,他的母親蔡三娘就因病去世了。秦璋憐惜他孤苦,幫他安葬了母親,後來不但出資供他讀書,還在生活上對他格外照顧。
祁澈無親無故,誰對他好,他也就對誰好。秦璋對他好,他投桃報李,也對章家好。他敬秦璋為師,事他如父。他同六六青梅竹馬,對先生的獨生愛女,他自小就關照有加。
六六小時候,還常同祁澈比試,比詩文,比誦讀,比寫字。後來大了幾歲,她學的雜,也就不大找祁澈比拼了。
這落在丁如玉眼中,就是一對小兒女相互都有些情意。
秦璋微愕,繼而搖頭:「這怎麼成?」
「不成嗎?」丁如玉微訝。
文溪鎮不比京城,祁澈身形修長,容貌清俊,舉止文雅,年紀輕輕已中了秀才,且踏實穩重,已經算是青年兒郎中的佼佼者了。唯一的不足之處是家世差點,又沒了父母。
可是丁如玉琢磨著,家世差些沒什麼。真論家世,這世上比他們家世好的,也沒幾個。祁澈家裡沒錢,可是章家有啊。而且無父無母也不算大缺點,可以和他們夫婦一起住嘛。
——反正他們只有這一個女兒,也不捨得她遠嫁。巴不得把她永遠留在身邊,若能招贅就更好了。
秦璋輕聲道:「自然不好。阿玉你不知道,外面有人閑言碎語,說咱們幫澈兒,就是看中他無人幫襯,打的是讓他做女婿,要他養老送終的主意……」
丁如玉眼神一閃,心說,若真如此,是有些不當,彷彿他們幫助祁澈,是另有所圖一般。
她聽到丈夫緩緩續道:「而且,我看著六六對澈兒沒這份心思。六六提起澈兒,渾無一絲羞澀,只怕是將澈兒當做了兄長。」他笑了一笑:「咱們這做爹娘的,肯定要教她開心歡喜,在婚姻大事上,得要她自己願意才行。」
丁如玉聽了一笑:「你說的是,再瞧一瞧吧。」
十四歲,到底還小呢。丁如玉有些感慨,當初那麼小的一個小人兒,轉眼間就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她看看丈夫,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文溪鎮上的生活並未在兩人臉上留下明顯的歲月痕迹,可她很清楚,她早已不是當年丁家那個有些倔強,對未來滿是憧憬的小姑娘了。
在六六這個年紀,她可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在一個江南小鎮上定居。
十三年了,她已經快忘了京城的天是什麼樣子的了。
……
夫妻兩人在這邊絮絮低語,門外祁澈剛抬起的手輕輕放了下去。
他後退兩步,悄悄轉身,默默離去。
初春的陽光暖洋洋的,可他竟莫名的感到有點涼。他將手裡的書本攥得更緊了一些,大步向前走去。
十四歲的六六站在章家房頂上,微風吹起她嫩黃色的裙角,像是一朵美麗的花。
祁澈遠遠看著,她身後是藍天白雲。她俏生生地站在房頂,似是隨時要乘風而去。他心頭一跳,仰頭看著她。
他知道,她跟著家裡的一個姑姑學習武藝,所以她能輕巧地站在房頂。可是他不行,他只能踩在梯子上,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六六瞥了他一眼:「我爹怎麼說?」
祁澈微怔,繼而反應過來。她恐怕是還記得先時的事情。他方才在院子里讀書,她忽然出現,很認真地告訴他,他有一處錯誤。
他當時下意識否認:「沒有錯,夫子就是這麼教的。」
隨後,他心裡才湧起淡淡的喜悅,又隱約有些不自在。
六六也不惱,她眼中流淌著笑意:「不信你就問問我爹爹啊,祁大秀才。」
她似是只想指明他的錯誤,話說到這裡,就轉身離去。
可是,祁澈卻脹紅了臉。他自小知道這個小師妹聰明好學。小姑娘五六歲上時還愛纏著他比試。他那時心裡不大願意同一個比他小許多的小姑娘比試。——比輸了丟人,贏了勝之不武。
再後來,她長大了,也懂事了,他又去了縣裡書院,她也不大和他比試了。
老實說,他竟有些不適應。聽說她跟旁人習武,他心生遺憾。戲文里說那些學武藝的女子,多是魯莽粗笨。
一想到聰明伶俐的小師妹會變成戲文里說的「母夜叉」,他不忍而又惋惜。
……
見他一直不答,六六以為是自己聲音小了,對方沒聽到,就又重複了一遍:「我爹爹怎麼說啊?」她指了指他手裡的書本:「你不是去找我爹爹了么?」
一想到章先生方才和夫人的對話,祁澈的臉由紅轉白。他一時局促:「我……」
看他神情,六六自忖猜到了幾分,她笑一笑:「錯了不打緊,記住就是了。」
望著她嬌美的面容,祁澈心裡忽的生出幾分彆扭來,他想說一句「我不是,我沒問」,卻沒說出口。
他心說,瞧,她又在安慰他了。
他們兩人相差了五歲,又男女有別,真正相處的時光並不多。可是很奇怪的是,發生在他們之間的很多小事,他都記得很清楚。
她第一次安慰他是什麼時候?
祁澈想了想,心裡有了答案,是七年前。
那時他剛去縣城不足半年,母親就染病去世了。小小的少年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儘管母親蔡三娘脾氣不好,時常訓斥他,可那是她的娘親,是在父親去世后,歷盡辛苦拉扯他長大,自己省吃儉用也要送他讀書的娘親……
章先生幫忙安葬了他母親,又將他接到家裡安頓。
他在人前強忍著淚意,可是避開人,他再也忍不住嗚咽出聲。
穿著緋紅衣裙的小姑娘就在那個時候,悄悄塞給了他一塊窩絲糖。
她聲音甜甜的,比窩絲糖還要甜上幾分:「你是哭了么?我把糖給你,你別哭啦。」
祁澈抬起頭,怔怔看著她:「我沒哭。」
小姑娘一臉認真:「對不起,我不取笑你。」
祁澈一時有些不明白。——他自然不知道,這是因為秦璋已教過女兒。
六六歪著腦袋想了想:「我變戲法給你看好不好?」
不等祁澈點頭,她就將秋霜姑姑教的應急招式使了一遍。——她那時年紀小,剛學武沒多久,也就沒幾分威力,但是衣袂飄飄,煞是好看。
時隔多年,祁澈都忘不掉那個午後。那個才七歲的小姑娘,陪在他身邊。
……
祁澈慢吞吞道:「我沒問他。」他頓了一頓:「我……」
他心說,我聽到他們談及你的親事。——但這話明顯不好說出口。君子非禮勿聽,他無意間聽到不該聽的,本該掩耳疾走才是。怎麼能從頭聽到尾,再搬到人面前講出來。
「啊?哦。」六六微愣,似乎覺得沒意思,「那我回去了,改明兒我問。」
她也不踩梯子,直接向下一躍,穩穩落在地面上,沖祁澈遙遙招了招手。
孤零零地站在房頂,祁澈眼睜睜地看著那朵嫩黃色的花搖曳生姿,逐漸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