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滿天下15
他笑著走了過去,在身後黑衣護衛掩護下,成功進了牢房裡,毫不拘束的坐在了石大人的對面,道:「石大人不也猜到了我會來?而你,也一直在等我?」
石大人偏了偏頭:「我等的不是你,而是旁的。」
「我知道,你等的是一個可以聽你傾訴,為你洗脫冤情,為你沉冤昭雪,甚至是幫你一把的人,是嗎?」郁桂舟反問。
石大人沉默了下來。
好半晌他才開口:「其實我是知道你的。」
一個傲骨錚錚的人,他欣賞的也是同樣另一位有傲骨錚錚的人,石大人官途順風順水,同樣的,他在上淮這個城上城裡,也見識了太多的人,這些人里,能讓他欣賞的太少,能讓他引以為知己的更是少之又少。
郁桂舟算得上一個。
作為掌管戶部的侍郎,石大人對郁桂舟的行動蹤跡一清二楚,他知道這樣一位年輕的才一朝成了狀元郎被突然任命到亡山境所面臨的壓力會有多大,便是換了久在官場廝混的官員也不敢輕易涉足那裡,而他卻義無反顧的去面對向來不把朝廷禮法給放在眼裡的早成了氣候的賊子。
所有人都不曾對這個年輕人抱過希望,包括他。
可,隨後一次又一次傳來的捷報,一次又一次的開創、整治、把那生生一個地獄的亡山境給拉拔到如今一片欣欣向榮的繁榮之地,短短不過幾年時間裡,他的這份功績,當真是無人能及。
世家裡許多人都不曾把這個年輕人放在心上,認為他不過是合了大運,一時氣運罷了,也或許並非氣運,但就是有些本事又如何,左右不過一個寒門學子,一個身後沒有根基,猶如浮萍之人。
石大人對這些想法卻嗤之以鼻,不敢苟同。
這樣一個心中藏著雄偉壯志,一個手腕卓絕、力攬狂瀾之人,只要給他時日,必定能名垂千古,被後人所敬仰,被數以萬計的臣民們所欽佩,有這樣的人,國才有國,民才有民,只隨後,還等不到他想與這個年輕人所有所交集,便出了事進了這牢獄之中。
若是此刻面前的不是他,換了別的人,石大人依舊會保持沉默,把心裡頭那些藏得極深的一直隱瞞下去。
「能得石大人一直惦念著,羽華真是倍感欣喜。」郁桂舟真心實意的說道,用的也是自己的字,可見,若非此時場合不對,他們二人倒是真能引以為知己才是。
石大人洒脫一笑:「你這個後生可了不得了。」
小小年紀,竟然跟他一個在官場混了十幾載的人一般圓滑。
「非也,」郁桂舟搖搖頭,擺擺手:「我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凡事無愧於心,對得起天地,對得起我自個兒便足以。」
石大人一愣,突然好笑的看著他:「對得上天地和自己,若是一朝犯了錯那又如何呢?」
郁桂舟倒是大氣凜然:「錯,每個人都會犯,只是看犯錯的大小如何評判,往前推說聖人,難道說聖人一生中就全無錯處?非也,只有俗話有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是為浪子回頭金不換,若是錯了后而一錯再錯,明知故犯,那便是罪。」
「罪......」
石大人喃喃念著,突然渾身錚錚之氣盡數消盪,他微微勾了唇,露出一抹苦笑:「你說得對,這是一種罪,而我,罪無可赦!」
郁桂舟沒說話,只定定的看著他,顯然石大人如今也不需要更多的言語,便只顧說了起來:「我自小便天資聰穎,外人、族人爭相誇讚,在讀書一道上很是努力刻苦,在二十四歲那年,終於考中了進士,被點為了探花郎......」
還記得那一年,魏君也不過才初初從上任魏君手裡接了皇位沒幾年,最是開始大力施展自己的時候,而他,也因此走入了上淮的官場之中。
平家那位姑娘貌美如花,時常在他周邊對他噓寒問暖,當時的石大人遠離了家人,正是對庶務一竅不通的時候,平家又遞了個橄欖枝過來,他便理所應當的接了過來,上門提了親,與那個愛慕他的女子廝守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仕途上也漸漸順利起來,甚至比同科的學子們更加風順。嬌妻在懷,官運亨通,對當時的石大人來說,這一切是在是太過圓滿。
都說人滿則溢,月圓則虧,此話說得不假,不知何時開始,石大人夫妻之間便漸漸不和睦起來,那時正逢石大人官途遷升之際,他憐憫妻子獨自在家照顧兩個孩子、打理家務,對她很是愧疚,日積月累下來,直到有一日石夫人哭著求他幫忙開始......
石大人給郁桂舟說了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是郁桂舟絕不會想到的,直到出了牢獄,他依然有些回不了神。耳邊風聲呼嘯而過,但郁桂舟的心裡卻寒涼一片。
到了郁府,幾個黑衣人還跟在他身後,郁桂舟的臉隱藏在黑暗裡,但他的聲音卻清晰的傳了出來:「他說的話你們也聽到了吧,此事,由你們同聖上訴說最是妥當。」
這一件驚天案件之後,誰能料到會牽扯出皇室密幸。
皇族子嗣錯亂,此等關係到國之根本、社稷太平的事兒委實讓人震驚,因為每每伴隨著這種難以置信的事兒后,定然會發生數不盡的血流成河,以圖把這段歷史給掩埋在洪荒之中。
郁桂舟還記得石大人似笑非笑的告訴他當今天子並非天子時的那種譏諷,那種明知皇族血脈紊亂,國之君主即將要旁落的憤慨和隱忍。
當一個人做錯了一件事後,往往會用後面無數個錯誤來掩蓋,就如同人一旦說謊,那麼必然會用無數個謊言去圓一般,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到頭來害人害己。
他是不知如何走到了書房裡,身後,兩名跟隨者他的黑衣人已經不見了一人,而大腦被各種秘密所充斥的郁桂舟也沒了心思去猜測等這些黑衣人回稟了陛下后,陛下的震怒,他踉踉蹌蹌的坐在了書桌案后,抬頭看了看窗外那難得的月色,呢喃著:「要變天了。」
天子非皇族血脈,而石大人卻猜測其生父乃是顏左相,若這兩件事被泄露出去,只怕整個天下都要嘩然大變。
左相在位幾十載,一把手把當家陛下扶植上了帝位,又一把手的教導君王為帝之道,他們之間,師、友、親的關係緊密非常,便是如今執政多年的魏君依然還受著左相的影響。
若是這樣的他們在背後都有著那樣的不堪和骯髒,那這豈不是太可笑了?
他還記得在石大人說出此話前,他難掩震驚的驚呼出口:「怎會?」
是啊,怎會呢,莫說他不信,便是整個天下也沒人會信。
左相是魏君的最大心腹和依靠,他的保皇黨是堅定的站在了皇帝一頭,從不投靠任何勢力,這麼多年來,左相一門一直潔身自好,從不與旁的官員多過聯繫和走動,儼然是孤黨和孤臣的模樣,而魏朝有如今的安然太平,雖說有魏君果斷決絕的因素,但左相戰戰兢兢的扶植著陛下,在他身邊建議、衡量,也有很大的關係。
左相又不是個傻的,怎會自毀長城?
何況,顏左相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太子卻是多大,不過六年前魏君冊封皇后嫡長子為天子,昭告天下,而他們也因此參與了恩科,奪了進士,入了官場。
到如今,郁桂舟也不過是二十好幾,太子殿下也不過十八九,十八九年輕,左相堪堪不惑之年,便是有那個心力,但宮闈嚴密,那時候的左相又是如何與關皇後走到一起的?
這些具體的石大人並不知曉,他只知道,約莫在十五年前,石夫人便時常向他哭訴,請他幫忙,說平家被人抑制住了喉嚨,無法只得應下了旁人的要求,若是把平家那些貪贓枉法的事兒說出去,平家就完了,她也只得跟著去。
又是脅迫、又是動之以情下,石大人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錯路。
這些年,石大人把魏朝的田地、賦稅、軍需、財政收支等一步步動了手腳,把原有的數目悄無聲息,一點一點的挪動,生成了另一本新賬,而因平家之顧,讓他一直走了錯路的那些人也慢慢被他所知曉。
與他聯繫的是卓申艾廣四家,但石大人掌著戶部,權利僅此於尚書之下,整個魏朝的戶薄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四家人背後的也逐漸浮出了水面。
臨走之時,石大人凄苦的同他說:「我這一生,看似順遂,高官厚祿,嬌妻愛子,光宗耀祖,樣樣都不曾缺失,但到如今回頭才放心,高官不假,但早就自毀了前程,妻子的愛慕猶如一場精心策劃好的戲,我的兒子與我不親近,我的父母已逝,卻未能在他們膝下送他們最後一程,你說,我這一生,是順遂呢還是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