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病房裡的氣氛冷得像冰。
魏文澤垂首,笑道:「為人父母的快樂?」
他沒有說別的話,單單這樣重複一句,就充滿了諷刺意味。
早前魏文澤和簡雲吵架的時候,便很擅長用這種方法挑起爭端。漠視、嘲笑、冷暴力……除此之外,他也不怎麼關心孩子。
簡雲逐漸想通,他之所以會跟自己結婚,就是為了一本北京戶口——她找不出別的理由。
於是,簡雲換了一邊側躺,和他的距離拉得更遠。
「你來做什麼,見我最後一面?」簡雲打開自己的手機,查看錯過的簡訊,「你見到了,可以走了。」
魏文澤穿著出席宴會的西裝,身量筆挺像是立直的蒼竹。他的左手搭在領口處,緩慢整理了衣領,說話的語氣不溫不火:「你的服務員給我打電話,說你快要不行了。我們認識了九年,結過一次婚,你出了事,我至少要來看一眼。」
他道:「簡雲,何必總是跟我針鋒相對?」
柔情蜜意都在昨日。今朝相見,免不了唇槍舌戰。
可是誰喜歡吵架呢?魏文澤並不喜歡,他傾向於友好地溝通。
簡雲卻道:「我沒和你針鋒相對。我就是不想說話,也不想見到你,你跟真真講了什麼,你心裡應該清楚。」
提到受委屈的女兒,簡雲的火氣一下冒了上來。
「那天你來我們家,罵她是個廢物,」簡雲忽而直起身,與魏文澤四目相對,「你覺得她口吃、腦子笨、不配活著。好啊,你把想法壓在心裡,我不管你……」
她的臉色愈發慘白,映得一雙眼睛更亮。
「可是你呢,你為什麼要告訴她?她才七歲,你是她的父親。」簡雲質問道。
魏文澤面無表情。
他放棄了晚會,連夜趕往醫院,不是為了一場控訴。
「我是她的父親,我沒有否認過這一點,」魏文澤回應道,「你最好能站在另一方面考慮。我也想給她更好的未來……你仔細回憶,我少過一筆撫養費嗎?」
他默默靠上了椅背,翹起二郎腿,整個人在燈光照耀下,一如當年英俊瀟洒:「我認識一對夫妻,結婚多年,至今沒有孩子。他們家開著連鎖店,住在郊區別墅里……」
一番話聽到這裡,簡雲的嘴唇也變白了。
她雙手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著他。
魏文澤頓了頓,依然繼續道:「他們想□□,找不到合適的。那個夫人告訴我,太小了難養,太大了沒感情。他們夫妻商討之後,認為領養的孩子,最好是六七歲的長相可愛的小女孩。」
他笑了一聲:「簡真剛好合適。我沒跟你商量,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同意。」
簡雲抬起手,撫上自己的眼睛。
她其實沒勁哭了。
下一秒,她就揚起手掌,扇了魏文澤一耳光。
「啪」的一聲,響徹房間。
魏文澤的側臉漲紅,浮現一處清晰的指印。
「畜生,」簡雲咬字清晰道,「你是想送女兒,還是要攀交情?」
魏文澤被她打了一巴掌,回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笑:「我是為她好。你非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
話音剛落,他的手機又響了。
魏文澤不再與簡雲談話。他拿起手機,走出了病房。
來到醫院門口時,恍然間又想起當年他剛來北京,胡吃海塞,吃壞了腸胃,半夜被送進急診室——他那時沒什麼朋友,更沒有可靠的親戚,徹夜守在身邊的人,只有簡雲一個。
病床很高,床邊有一把椅子。簡雲坐在椅子上,趴在病床前睡了一夜。
魏文澤次日醒來,只見她埋著半張臉,頭髮也亂了。他的心顫動了一瞬,又漸漸恢復平靜。
因為想起了往年舊事,接電話便遲了一分鐘。再看手機那頭,魏文澤錯過了秦越的電話。
他立刻回撥了過去。
秦越倒是沒生氣,笑著問道:「魏文澤,你今天很忙嗎?」
「秦總,我家裡出了事,我趕來醫院了,」魏文澤也賠笑,隨便找了個借口,「剛剛在諮詢醫生,錯過了您的電話。」
「你家是北京本地的嗎?」秦越反問道,「還是你那個前妻?」
秦越的反應這麼快,出乎魏文澤意料之外。
他嘆息自己沒有編造一個更加脫離現實的好理由。
果不其然,秦越接下來就說:「今晚恆夏舉辦的那場商業晚會,還沒有結束。你提前退場了,宋佳琪會怎麼想?我讓你聯繫的投資商,你也拋到九霄雲外了吧?」
秦越敲響了桌子,道:「魏文澤,我沒想到啊,你還是一個情種呢?」
魏文澤不再前行,停駐在人行道上。
夜色深重,汽車馳騁而過,他背靠著樹榦,笑道:「我拿到了投資商的聯繫方式,約好了明天見面。秦總放心,我是知恩圖報的人,秦總洗脫了我的罪名,把我撈出了監獄……」
「我把你當成兄弟,」秦越打斷道,「你呢,進了我們公司,我器重你,培養你,和你坐在一條船上。你懂我在說什麼,魏文澤。」
顯而易見,他對魏文澤的退場感到憤怒。
但他話鋒一轉,又道:「我希望你前妻沒事,假如經濟上有問題,你和我說一聲。大家都是朋友。」
魏文澤道:「她病情危急,聽說快不行了。我來看了看,沒什麼大礙。下次不會再相信她,今天也算長了記性。」
他說出的這番話,恰巧是秦越想聽到的。兩人又聊了幾句,沒再牽扯到簡雲。
事實上,魏文澤沒有告訴秦越,他們看重的那一位投資商,一整晚都在和謝平川聊天。
不過謝平川也提前退場了。
謝平川和蔣正寒打過招呼,牽著徐白離開了酒店。初春天冷,夜裡涼風襲人,徐白穿著一條長裙,披著謝平川的外套,沿街走了幾步路,忽然問道:「哥哥,你現在就想回家嗎?」
她指向酒店的對面,說出了一個提議:「不如我們去公園散步吧……」
謝平川今晚喝了酒,沒辦法親自開車。蔣正寒便讓自己的司機送他——司機趕過來,至少需要二十分鐘,思及此,謝平川道:「走吧,去公園。」
他雖然同意了散步,卻還是禮貌地指出:「你穿著這麼高的鞋,走路方便么?」
徐白尚未回答,謝平川就接話道:「等你走不動了,讓我抱你吧。」
他說話還帶著酒氣——他分明是酒量很淺的人,徐白卻分不清他到底是喝多了呢,還是沒有喝多。
徐白道:「高跟鞋穿習慣了。不過走路的時候,我會比平常慢一點。」他們穿過地下通道,直達對面的公園,在青磚小路上同行,走近一片陷入夜幕的樹林。
公園裡有幾隻野貓,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懶懶散散躺在路邊。徐白提著裙擺蹲下來,倒是不敢真的摸貓,只能以旁觀者的態度欣賞。
謝平川站在一旁,摸了徐白的頭頂。
隨後他半彎著腰,撫弄徐白的下巴,接著抬起她的臉,隨口提問道:「今天晚上,我看你和蘇喬很投機,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薄雲遮月,夜風吹散了酒氣,隔岸遠眺高樓大廈,仍是一派燈火闌珊。
徐白仰著臉,開口道:「我聽蘇喬說,秦越想要併購XV公司……魏文澤是簡雲的前夫吧,我聽你們說過他,他還在那個出了事的外包公司做過經理,現在又跟了秦越,嫌疑好大。」
她垂首想了想,沒再繼續說話。
謝平川鬆開了手,陪她一起蹲了下來。
他其實不喜歡半蹲,不喜歡岔開腿,更不喜歡坐在地上。平日里的站姿一貫筆直,幾乎是多年來的習慣——謝平川小的時候,父親嫌他頑皮,各種板正,以至於矯枉過正。
但是徐白蹲著的時候,謝平川總是想陪她,這樣一來,也更方便深入溝通。
他道:「魏文澤今晚剛來,就找到了投資商。但是他提前退場了,你猜是什麼原因?」
徐白分析道:「秦越找他有事嗎?」
她一手托住了腮幫:「他和宋佳琪在一起了……宋佳琪的爸爸,是恆夏的股東,還是投資集團的董事長。你們要不要提醒那一位董事?」
謝平川看著她思考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聲。他道:「提醒什麼?我們知道的,他也能想到。」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原來是司機快到了。謝平川站起身,向徐白伸出手,道:「回家吧,司機來了。」
徐白被他拉了一把,他還親了她的手背。
風吹得裙擺揚起,幾層透明嫁接的薄紗,像是鋪開的雲朵,盛放在夜間的小路上。
燈火照亮視野,晚風也變得柔和。徐白一邊行走,一邊說話:「我覺得趙安然應該認識魏文澤,判決書下來了,是不是可以探望犯人?哥哥,你要是有空,找律師去一趟監獄吧。」
謝平川認為她的話很有道理。
事實上,他已經派出了律師。
在此之前,律師就帶回了趙安然的話:「我想見徐白。只要見到了徐白,你們問我的問題,我都會如實回答。」
謝平川把趙安然的意思,完整地轉述給了徐白。要不要去探視犯人,理當由徐白來選擇——雖然謝平川潛意識裡,並不希望徐白答應。
可是徐白立刻同意了:「好啊,我有空,我和你一起去。」
因此又過了幾日,一切安排妥當之後,謝平川帶著徐白去探望趙安然。
趙安然和徐白同齡,作為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的面相卻有些憔悴。眼見徐白坐在對面,他先是咧嘴笑了,隨後才開口道:「徐白,我跟你說過,我想讓時間倒退……」
他沒有繼續講下去。
「前段時間,我栽贓了你,很愧疚,」趙安然戴著鐐銬,隔著一道玻璃,不再直視徐白,「XV公司給我的證據,我沒有全部上繳。他們讓我在你的電腦上安裝病毒庫,我也沒有動手……」
周遭寒冷又潮濕,即便身處白天,光線依然黯淡逼仄。鐵欄隔開了半尺距離,也製造了壓抑的空間。
稍微待久了點,便覺得格外胸悶。要是長年累月地被關押,確實是一種剝奪自由的懲罰。
趙安然正在被懲處。他晃了一下手臂,鐐銬響起聲音:「我很想見你,也想說一聲對不起。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
他的態度堪稱謙和,不過忽視了謝平川。
謝平川無聲地笑了,但是他也沒插話。
徐白試探地問道:「從前在公司里,你的手機上,有一個被砍斷手指的照片,那是恐怖片里截取的嗎?」
「不是,」趙安然果然據實回答,「是我爸當年被黑社會威脅,砍斷了一根手指。我保存著照片,不斷提醒自己。」
他苦笑了一聲,當做自嘲。
想起趙安然曾經說過的,他家中遭逢巨變,差點因此退學——徐白恍然明白,趙安然可能真的退學了。她對黑社會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
她感到難以言狀。
然而監獄里時間寶貴,無法用作閑談或開解。徐白略微低頭,語氣沒有改變:「原來是這樣,我很抱歉。還有一個問題,你認識魏文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