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杜聿
杜聿到二十四歲上,都還沒有成親。
倒不是說他不想娶,只是他的婚姻路異常坎坷。
他自幼喪父家貧,後來受崇德書院山長程淵大恩在書院讀書,勤奮刻苦。他在十八歲上高中狀元,名揚天下。
當時母親焦氏命他到程家求親,希望他可以娶山長家的小姐。在家中,母親異常誠懇地告訴他,此舉是要他不忘程家的恩情。
他那不再年輕的母親面容嚴肅:「聿兒,如果沒有山長他們,就沒有你的今日。咱們無以為報,聽說山長家裡還有個姑娘,和你年紀相仿。你如今是狀元公了,以後在朝中做官,也能配得上程家小姐。你做程家女婿,報他們大恩……」
杜聿自幼喪父,由母親養大,對母親,從不違拗。於是,他隨著母親去崇德書院鄭重提親。
然而山長並未應允。山長當時言道,說他施恩並不圖報,受他恩惠的,不知有多少,若都要上門求娶,他的女兒也不夠。
再後來,他知道了程家小姐的秘密。——他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程家小姐居然是他同窗數年的程尋。那時,她已經是二皇子的伴讀了。
當然,二皇子,他也認得,是他的同窗好友蘇凌。他人極聰敏,很容易就猜到程尋和蘇凌關係非同尋常。那麼,這提親之事也就不必再提了。
不過杜聿逢年過節仍常到程家拜訪。——山長一家對他有大恩,作為學生,他確實也應該多去看望走動。
杜聿曾經驚訝於自己在官場的青雲直上。朝中人人皆知,他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他後來隱約知道是因為他的生辰。很巧,他和早逝的懷敏太子是同一日的生辰。
所以,他在官場極順。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親信。
他年紀輕輕,又深得帝心,朝中不少大臣或明示或暗示,想要以女嫁之。而他並不想牽扯進任何派系,如此一來,他在親事上就更加小心謹慎了,為了避免麻煩,他統統以此事需要母親做主為由拒絕。
後來他年紀漸長,自覺婚事不能再耽擱,可惜先是姚皇后病逝,后是太上皇駕崩。待國喪結束,他的母親焦氏又病倒了。
那年他已經二十四歲,仍然沒有妻妾。
母親在病榻上,甚是遺憾:「可惜你還沒有娶妻……旁人在你這個年紀,成親早的,孩子只怕都能開蒙了。你到現在還是孤單一個人,是我沒本事,不能給你娶妻……」
杜聿聽得心尖發疼,他只能告罪:「此事與母親無關,是兒子不孝。母親早些好起來,也好張羅兒子娶媳婦的事情。」
焦氏並不相信,她偏過頭:「你一直不肯娶妻,是不是心裡念著誰?我就不信,這麼多年,沒有一個人給你做媒的。」
她出身貧寒,雖然也能寫會算,但是鮮少與其他達官貴人的家眷來往。貧苦人家的女兒,她嫌配不上她的兒子,出身好教養好的,她又認不得多少。一來二去,聿兒都已經二十四歲了,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夜深人靜時,她常常覺得對不住死去的丈夫,對不住杜家的列祖列宗。
杜聿微怔,繼而搖頭,老實道:「母親說笑了,兒子心裡並沒有念著什麼人。」
他從小刻苦讀書,對女人並不怎麼感興趣。書院里其他同窗紛紛遺憾在書院里見不到女人時,他只顧埋頭苦讀。
仔細算起來,他真正所接觸的年紀相仿的女性,也只有程尋一人。不過他剛知道程尋是姑娘時,就已知道了她和蘇凌關係匪淺。除了對她膽量和學識的欣賞,自然也不會再對她生出其他特殊情愫。
至於其他姑娘,他還真不認識,自不會如母親所說,心裡念著什麼人了。
這些年,他沒有娶親,一是不想牽扯朝政,二是真的沒遇到想娶之人。
焦氏擺了擺手:「沒念著什麼人,那就早點娶妻。等我好了,就去央官媒上門,給你相看姑娘。你有什麼要求沒?依我看,只要姑娘長得好,人品好,性格好,家裡好,配得上你,那就夠了,我也不圖什麼……」
她一提給兒子娶親的事情,頓時來了些精神,已有些渾濁的眼睛也跟著迸發出光彩來。
杜聿連聲應下:「好,都聽母親的。」
焦氏的病並不算輕。她早年辛勞,身體有不少小毛病。這幾年好好養著,平時瞧不出什麼,忽然一病,來勢洶洶。
杜聿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生病,他自是著急,請太醫為母親看病,又親自侍奉湯藥,只盼著母親能早些好起來。
周太傅一直記得杜聿對周家有恩,這些年來,他時常在朝中幫助杜聿。兩人雖未言明,但在其他人看來,他們政見相合,關係也不錯。
聽說杜聿的母親身體染恙,周太傅也跟著著急,想幫上一些忙。
還是長女周皖月道:「爹,杜老夫人身體欠安,不如請老太醫給她看看?興許能幫上什麼忙呢。」
這一語提醒了周太傅。
當初懷敏太子薨逝,周皖月驚聞噩耗,曾經自戕,雖被救回,卻大病一場,性命垂危。京中有位神醫,先前在太醫院供職,早已金盆洗手,不再行醫。周太傅擔憂女兒,在寒冬臘月,於那位神醫的家門口外站了兩個時辰,才求了那神醫出手相助,救得她的性命。
周太傅略一思忖,緩緩點一點頭:「使得,使得。為父這就……」
周皖月慢慢搖頭:「爹,還是讓女兒去吧,那位杜大人是對女兒有恩,豈能讓爹爹再受累?」
她態度堅決,周太傅也未反對。
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麼,那位八十多歲的老太醫坐著一頂軟轎去了杜家。
杜聿曾聽太醫們提過老太醫的名字,見已不行醫的老太醫登門為母親看病,不由精神一震。看母親身體好轉,他更是感激不盡,捧出重金酬謝。
滿頭白髮精神矍鑠的老太醫頗有些不耐煩:「不是為了你,如果不是有人陪我十年,我不會破例的。」
杜聿微微一怔:「恩公何出此言?」
「周家的丫頭啊,你不知道么?」老太醫有些疑惑的樣子,「她為你來找我,你自己不知道?」
杜聿輕輕搖頭:「杜某確實不知道。」
他甚至有點疑惑,哪個周家丫頭?姓周的人不多,可他認識的並相熟的,似乎只有同朝為官的周太傅。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是周家小姐?周太傅家的小姐?」
「你果然認得她。」老太醫擺了擺手,大步離去。
杜聿驚詫不已,他與周小姐素不相識,她幫他延請名醫,還……搭上十年?
他心念急轉,已大致猜到了緣由。他和周小姐僅有的交集是在三年前。姚皇后薨逝,先帝不知什麼緣故,要賜死周小姐,當時是讓他去賜酒的。他是隨手丟了酒杯,有意拖延不假,可真正起關鍵作用的,並不是他。
這幾年周太傅對他親近也就罷了,周小姐居然……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這般做?
那老太醫雖然滿面紅光,但是顯然年紀已經不小了。周太傅家的小姐年紀輕輕,去陪一個老人十年么?
杜聿忽然生生打了個寒顫。母親身體好轉,他卻坐立不安。他想,他不能讓周小姐真的搭上十年光陰。
老太醫救的是他的母親,這恩情應該他來還才對。
杜聿以答謝的名義去了老太醫的府上,得知老太醫正和周小姐在後院亭中。家丁帶他去見他們。
一路上,杜聿心裡種種情緒交織,手心不知不覺也有了冷汗。
遠遠地,他看到亭子里一老一少兩個人。那兩個人隔著棋盤對坐,一個是他曾經見過的老太醫,另外一個背對著他,身影纖細裊娜,不用想,自然就是周小姐了。
「不行不行,這一步我不這麼走!」老太醫口中嚷嚷。
回答他的是一個清亮的女聲:「落子無悔,老先生怎麼能悔棋呢?」
仿若有一陣涼風吹過,吹走了杜聿心頭的煩躁。是在下棋啊。
他跟著家丁近前去,不等家丁通報,那老太醫已經看到了他,眼睛唰的就亮了,沖他招手:「來來來,小杜小杜,你來替我下這一局,不能輸了。」
杜聿微微一怔,此時周小姐也回頭看過來。四目相對,杜聿忽的心頭一跳。原來周小姐竟然是這般模樣,難怪會被先帝選中,許給懷敏太子。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他居然有些不大舒服。
匆匆一瞥,他很快移開了視線,在心裡對自己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快過來啊,愣著幹什麼?還是說,你不會下棋?」
杜聿當然通曉棋藝,他應了一聲,走上前去。這會兒老太醫已然站起身,將座位讓了出來。杜聿坐下,掃視了一下棋面,有些哭笑不得。
他心說,老太醫的棋藝可有點差啊,不過眼下這局面,也不是沒有贏的可能。他思慮片刻,拈起一枚棋子,緩緩落下。
周皖月也跟著落下一子。
杜聿一邊下棋,一邊對老太醫道:「老太醫的恩情,在下銘記於心,只是,這答謝方式,是否需要換一下?老太醫救的是家母,報酬也該由在下出才是。」
周皖月聞言微怔,落子兒的手微微一抖,竟偏了位置,她輕輕「啊」了一聲,抬頭看向杜聿。
杜聿正含笑望著她,輕聲道:「周小姐這一步棋,走的不對。」
老太醫擺手:「你不行,你有要忙的事,不可能陪我下十年棋。再說了,這是周丫頭答應我的,是不是?」
周皖月輕輕點頭:「是,這是我和老先生之間的約定。」
杜聿怔了一瞬:「你說的陪你十年,是陪你下十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