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多年來,鄒寧遠心裡一直壓著這輩子都無法掙脫的情感和思緒。
他愧對兄長,愧對侄女侄兒,愧對大房所有人。
年少之時,他和妻子均留在鄒家祖宅。一來照顧寡母,二來靜心苦讀。之後過關斬將一路高中,倒也順暢。眼看著即將參加會試了,便準備到京備考,自然而然地打算住到京中大哥的家裡。
大哥長年鎮守邊關,不在府中,將軍府里只大嫂帶著侄兒住著。
妻子杜氏說侄兒年幼,他一個大老爺們住進去,叔嫂同個屋檐下,說出去終歸不太好。於是不顧自己身懷有孕,硬是跟了來。
他們到了后才知大嫂也已有了身孕,忙說要另尋住處,被大嫂好生挽留了下來。大嫂為人熱心又和善,盡心儘力地幫他尋門拜師,又妥當安排好他們日常的衣食住行。
原本雖然忙碌,卻也平和有序。
誰知杜氏因了懷孕時候吃得太多補得過剩,胎兒太大,臨盆的時候竟然遇到了難產。
這可急壞了大嫂,忙裡忙外了將近三天三夜。待杜氏平安生下了鄒元杺,大嫂卻因過於焦急疲累動了胎氣。最終產下一對龍鳳胎后,撒手人寰。
其中的女孩兒鄒元槿,本就早產十分虛弱。又因母親生下兒子后沒了力氣,憋了幾個時辰拼了最後一絲氣息才產下她來,先天智力有所不足,有些痴傻。
家人都很疼愛她,生怕她受半點委屈,處處護著她。
只除了鄒元杺。
思及自己的女兒,鄒寧遠眉目間凝起一股鬱氣。
那孩子不懂事。知道這些后,總抱怨說大伯母怎麼當年不跟著一起在祖宅住著。只她父母在家鄉照顧老太太多年,偏大房的人在京城享福。
可那些背後的不得已,又怎麼與她詳說?
大將軍戰功赫赫威名遠播,先皇和今上都不是特別心寬之人。大將軍的妻兒在京城之中、在陛下的眼底下待著,陛下方才能夠安心。
半晌后,鄒寧遠心中鬱結無法疏散,只得長嘆一聲。
他的這聲嘆息極深極濃,傳到院中,鳥兒頓時受驚,撲棱著羽翼四處飛散開來。
元槿見這情形,便知是有人來了。
前世她是孤兒,自幼時起就極易和動物親近。如今到了這裡,這個特性也半點沒有消失。剛才不過是看著陽光正好,又沒有風,所以出來透透氣,結果引來了不少鳥兒靠了過來。她索性問丫鬟要了一把穀子,慢慢喂它們。誰知才一小會兒,就被來人給打斷了。
元槿見對方是位氣度儒雅的中年男子,就把手中的穀子擱到了石桌上。
櫻桃捧了絲帕過來給她擦手,輕聲道:「姑娘,這是二老爺。」
元槿明白櫻桃這是刻意提醒她,微微頷首。
如今知曉了這位是二叔,別的她就不太清楚了。規矩什麼的,更是還沒學起。於是元槿按照現代晚輩對待長輩的方式,站了起來,恭敬喚了聲「二叔」。
女孩兒聲音軟軟糯糯的,甚是好聽。雙眸澄澈靈動,淺笑之時,顧盼神飛。
看著眼前的元槿,鄒寧遠只覺得心裡頭多年的重擔稍稍的輕了一點點,激動得差點落下淚來。忙深吸口氣緩住心情,笑著應了一聲。又喚了櫻桃道:「快扶槿兒坐下。」
他雖十分關心元槿,無奈和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尋不到什麼共同話題。故而只循例問了些大夫的囑咐,又細細叮囑元槿好生照顧自己,便沒了話。再干坐了小半晌后,就告辭離去。
不多久,青蘭苑裡收到了白英苑遣人送來的禮物。來人沒說詳細,只道是主子遣人送來的,然後便走了。
葡萄把匣子接過來時,掂量著不算太重,就沒多問。誰知元槿將匣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對成色極好的羊脂玉鐲子。
櫻桃一看就笑了,「二老爺果然疼姑娘。」
「二老爺?」葡萄有些遲疑,「這許是二太太送來的罷。」
櫻桃一撇嘴,「她?」搖搖頭,扭過身去繼續給元槿削果子去了。
元槿覺得兩個丫鬟說的都有道理。
剛才已經見過二叔。對方雖然很明顯關心她,但言談間不像是個懂得女兒家心思的,沒理由會送這麼個精緻的東西來。至於二嬸……聽身邊人的意思,不像是捨得為了她花那麼多銀子的。
不過,她還沒完全理清現狀,就先讓人把東西好生收起來,往後再說。
不多時,婆子匆匆來稟,說老太太來了,正從晚香苑往這邊走呢。
聽聞祖母來了,元槿第一反應是想起那位蔣媽媽。是個能幹的,而且,還很護著她。想必老太太也是疼愛她的。吩咐了小廚房晚些擺膳,又叫葡萄櫻桃來伺候她換衣梳妝,特意吩咐了上一點胭脂。
葡萄眨眨眼,很小聲地問:「姑娘,您這打扮齊整了,會不會不太像是大病初癒的啊?」
櫻桃皮笑肉不笑地狠戳了她腦門一下,「姑娘病著的這兩天,老太太來了沒十趟也有八趟了。姑娘什麼情形,老太太會不知道?」
元槿被葡萄給逗樂了。這丫鬟倒是個實誠的,居然在幫她算計老太太。「沒事。我既然好了,總不好讓祖母再擔心。」她看蔣媽媽打扮得體一絲不苟,估摸著老太太應當也是個細緻人。
第一印象很重要。妥帖點總是好的。
而且,雖說還沒見到祖母,雖說是蔣媽媽安排了一切,但她明白,肯定是祖母關心她,蔣媽媽才會遵從了吩咐這樣做。對著關心她的長輩,她也不希望對方擔憂。
收拾停當后,元槿又問了下向長輩見禮時的規矩。待看到那位雍容的婦人在眾人簇擁下緩緩行進院門時,便迎了過去。
老太太只見一抹淡紫映入眼帘,緊接著,身段嬌柔的女孩兒婷婷裊裊行了個禮。細瞧之下,發覺是元槿,忙讓人攙了她起身。
老太太緊走幾步過去,握了元槿的手細細打量,心疼地道:「怎麼出來了?屋裡好生歇著才是正理兒。」
元槿笑道:「大夫說今天沒風,太陽不錯,我在屋子裡悶了很久,可以出來走動一下。」
大夫給她看完診后,就去晚香苑回稟過了。老太太自然知道,大夫的原話是「可以出來歇息下見見太陽,對身子恢復有好處」,可沒說什麼走動。
老太太多看了元槿幾眼,這才往屋裡行去。
和老太太同來的,還有四姑娘鄒元桐。
這是大房唯一庶出的孩子。比元槿小几歲,圓臉圓眼,俏麗可愛。
她扶著老太太進屋后,就湊到了元槿身邊緊挨著她坐下,問:「姐姐可是大好了?那你能認出我是誰不?」
元槿聽丫鬟們說起過鄒元桐,知曉這個妹妹常來青蘭苑陪她玩,就笑著說道:「四妹妹好。」
鄒元桐原本就和元槿親近,性子又活潑,看到姐姐醒來后還記得自己,歡快地與老太太說:「祖母,您剛才叮囑的可白費了。姐姐認得我呢。不認得的,怕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吧。」
雖然她是庶出,但和她姨娘都是老實本分的人。老太太一直很喜歡這個開心果,聞言笑道:「是是,你最好認,最重要。」說著,老太太又不動聲色打量起了元槿。
即便元槿刻意遮掩著,但老太太活了幾十年,又是在後宅慢慢成長起來的,孫女的那點小心思,又怎麼瞞得過去?
再嬌嫩的脂粉,也掩蓋不住孩子眉目間的倦色和蒼白。明明身子弱得不行,走兩步都要微喘半晌,但還是硬撐著和大家說笑,半點抱怨都沒有。
老太太暗暗點頭,十分滿意。
這丫頭,醒來之後倒是和她娘一個性子。這才是大家閨秀的做派。
二房的孩子,終究還是稍遜一些。
下午鄒寧遠回了白英苑后,鄒元杺就不得不重新跪了下去。待到黃昏走出來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將要進正屋的杜氏。
她垂頭喪氣的模樣引起了杜氏的注意。杜氏以為她是因為今日受罰不甘願,有心想要讓她長長教訓,就沒管她。只對視了一眼,就收回視線,讓丫鬟撩了帘子進去了。
其實鄒元杺憋著的是另外一件事。
今天香雪無功而返。回來后吞吞吐吐地告訴鄒元杺,那兩隻惡犬並不是她哥哥養著的,是隔壁的王大哥牽來的。王大哥在一位貴人家裡負責打掃狗舍。昨天貴人家負責遛狗的人臨時有事,就讓王大哥幫忙一下。結果王大哥把狗給牽到家附近去了。她哥哥看那兩隻狗十分威武,又聽妹妹歸家了,便讓王大哥帶來家裡給她現了一眼。
她哥哥是個遊手好閒吹噓起來沒譜的。可她當時被那兩隻嚇怕了,又因問候完父母打算走了,只聽她哥的隻言片語便也信了真是他養的。如今這次回去問起了,她哥借不出狗,這才將實話講了出來。
鄒元杺怎肯放過這個機會?當即就問香雪口中的貴人是哪一位。
得到答案后,鄒元杺呼吸一窒,再沒敢提要把狗借來的事情。又暗暗咬牙,算那臭丫頭運氣好!不過,這事兒沒完,過些時日她尋到了法子再說。
一路暗自盤算著,鄒元杺走到了正屋前。
她是剛剛受完了處罰,在晚膳前來父親跟前說一聲的。剛要讓小丫鬟通稟,就聽屋裡父母親談話時提到了鐲子。
不知怎地,鄒元杺忽然想起自己磨了母親許久、好不容易讓母親答應買下、昨天剛剛到手的那對羊脂玉鐲。頓時禁緊張起來,什麼也顧不上了,三兩步走上前去,一把甩開帘子,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