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
「綉師?」中年男人注意到花錦的眼神,偏頭往櫥窗外看了一眼,並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禮貌笑道,「這邊採光不錯。」
「鋪子坐南朝北,順風又順水嘛。」花錦說笑了一句,招呼二人坐下。譚圓泡好茶端過來,中年男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的助理捧著茶杯道謝,卻沒有動杯子里的茶水。
「二位是看到趙霓女士的旗袍,準備來定製綉品?」花錦捧起茶杯歉然一笑,「如果您趕時間,請恕我短時期內無法接單。一是因為刺繡很耗時間,二是近期已經有了工作安排。」
「我這次來,是找綉師談合作的。」中年男人這話說完,他身後的助理把名片雙手遞給花錦,花錦接過來看了一眼,這位是國內某時尚服裝品牌設計師,名叫馬克。
「貴品牌的衣服很漂亮,我跟我的朋友都很喜歡,不過它還是有一個缺點。」花錦把名片收了起來。
中年男人臉上的笑容不變,倒是他的助理有些沉不住氣,臉上的禮貌性微笑幾乎維持不住。
「貴公司的新款太受歡迎,我常常忍痛捧上錢包都搶購不到。」花錦無奈笑道,「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缺點了。」
「綉師真會開玩笑。」很多時尚品牌為了維持自己高端產品的地位,所以部分商品走的是高價格,少生產量路線。昂貴的高端設計,上市便被搶購一空,這不僅是對品牌的恭維,更是對設計師的肯定。
因為工作原因,馬克接觸過一些傳統手工藝繼承人,這些人手藝精湛,但大多沉默寡言,並不像眼前這位年輕女士擅長說話的藝術。
花錦不知道馬克這個名字,是對方的英文名音譯,還是姓馬名克,便決定選一個比較穩妥的稱呼:「是馬克先生您太謙虛了。」
三言兩語間,花錦與馬克之間,就進行了一場友好而又親戚的商業互捧交流,直到半杯茶下肚,話題才終於轉到正事上。
「馬克先生的意思是,希望與我合作?」聽明馬克的來意,花錦有些驚訝,「請恕我直言,在刺繡界,我只能算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輩,以您的身份地位,就算邀請大師來與你合作,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說得對,大師們的針上功夫,確實比你厲害很多。」馬克緩緩點頭。
花錦低下頭默默喝茶,內心嘀咕,這話也太直接了,就不能給她留點面子?
「不過在綉師您的作品中,我看到了屬於青春獨有的靈動與味道。」
花錦:青春的靈動與味道是什麼東西,她怎麼不知道?
「比你綉技好的,沒有你年輕靈動,比你年輕的,綉技沒有你好,所以對於我而言,你是最好的選擇。」馬克直言不諱,「國內時尚品牌在國際上地位並不高,我也沒本事以己之力,就抬高國內時尚圈在國際上的地位。但求明年的時尚大會上,能夠展現出屬於我們的美。就算做不到爭氣,至少也不能丟臉對不對?」
這話花錦不知道該怎麼接,她對時尚圈的東西不了解,也不知道馬克究竟是在自謙還是說實話。
「我想打破國際上對我國傳統文化的刻板印象,並不是大紅大綠或是把龍鳳綉、漢字綉在服飾上,就代表著華風美。真正的華風美,在於內涵,在於靈動,而不是粗暴的元素堆砌。」馬克自嘲一笑,「當然,這可能是我的野心。」
「守人文之禮,遵循天地自然,包容而又堅定……」花錦認真想了想,「馬克先生想要的是這種感覺?」
「對,就是這種。」馬克有些激動,放下茶杯,雙目灼灼看著花錦,「為了這次的時尚大會,我們團隊一共邀請了五位綉師,但我覺得,六才是吉數,六六大順。所以還請綉師幫我這個大忙。」
「馬克先生您你還沒仔細看過我的綉品,這樣邀請我,是不是太過冒險?」花錦在馬克身上看到了屬於創作者的瘋狂與追求,她垂下眼瞼,看著自己的手腕笑了笑。
「不,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看了。」馬克指了指右邊擺著的那排綉件,「第二排擺在中間的綉團扇,應該不是綉師您的作品吧?」
花錦有些驚訝,那把仕女圖團扇確實不是她繡的,而是高姨近幾年的綉作:「馬克先生您好眼力。」
「每件用心製作出來的東西,都帶著其獨有的靈魂,那把團扇上,沒有綉師您身上的那種青春感,但多了幾分穩重與包容,綉這把團扇的人,一定是位十分了不起的大師。」
聽到這話,花錦臉上的笑容燦爛幾分:「這是家師的綉品,她近幾年動針的時間沒有以前多,但是綉技卻是我拍馬都不及的。」
馬克的助理原本有些瞧不上這家小店,不僅店寒酸,就連招待客人的茶葉也算不上多好。但是聽著她與馬克先生的交談,助理覺得自己可能犯了不能換位思考的錯誤。尤其是看到花錦因為馬克先生誇了她師父,連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后,他對這位年輕綉師,有了些許好感。
「聽馬克先生您說的話,您不像是設計師,更像是一位藝術家。」花錦再度笑開,「身為一名綉師,我當然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刺繡的美。」
這話便是同意與他合作了,馬克心中一喜:「那接下來的時間裡,就要勞煩綉師受累了,時尚會在半年後舉行。三天後請綉師到我的工作室參觀,看過我的設計作品,也許能夠幫助綉師您找到靈感?」
「好。」花錦站起身,與對方握了握手,把自己的名片交給對方一張,「馬克先生稱呼我的名字就好。」
「花錦。」馬克親手接過名片,仔細看過花錦的名字,感慨道:「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真是一個好名字。」
「不過一個普通的名字,被馬克先生用詩聖的詩句來形容一下,眨眼間就美了很多。」花錦笑了。
「是花錦小姐太客氣,錦是絲織物的一種,而您恰好又是綉師,這不就是緣分?」馬克溫和一笑,「三日後,我來接貴店接花小姐。」
「好。」花錦點頭。
把馬克與他的助理送走,譚圓湊過來,激動地抓住花錦的手:「花花,跟這種大設計師合作,對你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接下來半年你少接點定製,全心全意把這件事做好。」
「不接定製,你不賺錢啦?」花錦失笑。
「賺錢算什麼,你的光明未來才最重要。等你走上人生巔峰后,我還能跟其他人吹噓,知道這個最年輕,長得最美的蜀綉師是誰么?那可是我的好姐們,能睡同一張床的那種。」譚圓見花錦要去收桌上的杯子,忙伸手去阻攔,「你放著別動,從今天開始,你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手,易碎的東西不要碰,利刃還有太燙的東西都不要碰,我抱大腿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花錦:「……」
萬里長征第一步她還沒邁出腿,好姐妹就已經看到了她成功的未來,這真是人間無人能及的真情了。
「不過那位馬克先生可真有文化,把你的名字解釋得這麼美。」
花錦笑了笑不說話。
其實她的名字哪有那麼講究,她聽家裡人講過,當年她出生后,家裡長輩為了圖個吉利,就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金子。後來上戶籍,到村辦事處那裡登記的時候,幫忙填表的小姑娘是個剛畢業的學生,見她的性別為女,加上蜀話很多口音不準,她就以為金是錦,把戶籍申請表交了上去。
很多看似美麗的東西下面,並沒有想象中美麗。
不過花錦沒有跟譚圓解釋這件事,連名字都被家人當做招財招弟弟的東西,又不是什麼值得得意的事。
因為受了馬克的邀請,所以晚上花錦特意去了譚圓家,把這件事告訴了高姨。
聽完以後,高淑蘭很高興,她連連點頭:「好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這次的機會十分難得。不僅對你的未來有很大幫助,對傳統藝術也是一個很好的宣傳。譚圓說得對,接下來你少接一些商業訂單,這些訂單雖然能讓你多賺一些錢,但是它們會消磨你的精力與靈氣,還能有多少時間去琢磨其他的事?」
「有空就去參觀一些其他大師的作品。」高淑蘭想了想,「我去聯繫聯繫那些不怎麼再動針的老朋友,帶你去拜訪一下他們,他們的一些創作理念與心態,也許對你能有幫助。」
「嗯。」花錦鼻子有些發酸,「謝謝高姨。」
「有什麼好謝的,你是我教出來的徒弟,你出息我面上也有光呢。」高淑蘭想了想,「等你跟那位設計師簽好合作條約,我帶你去見劉芬,酸死她。」
聽到這話,花錦無奈失笑,師父與劉綉師之間的恩怨情仇,到現在還沒消散呢?
臨走前,高淑蘭把一個保溫桶塞到花錦懷裡:「這些甲魚湯拿回去喝,以後每隔幾天,你就跟圓圓一起過來吃飯,吃好喝好才有精神干大事。」
抱著一桶愛心甲魚湯,花錦走出小區,用打車軟體叫了一輛車。
安靜下來以後,花錦漸漸從與大師合作的興奮中走出來,取而代之的是壓力與責任。她抬頭看著天上的皎潔月亮,這座城市的月色不夠美,小時候她躺在外婆搭的涼席上,看到的月亮格外亮,星星格外閃,在月亮的照耀下,地上的樹木花草都穿上了一件朦朧的衣裳。
後來她上了小學才知道,月亮不會發光,它所有漂亮的光芒都來自於太陽。從那一天開始,她就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她不想做月亮,就算不能成為耀眼的太陽,也要做一顆靠自己發光的恆星。
「裴哥,這大晚上的,你跑來這裡釣魚,圖啥?」楊紹拚命往身上噴驅蚊水,「這都一個多小時了,連魚尾巴都沒有見著,要不咱們還是先回去,有個哥們開了家店,我們去瞧瞧。」
「不去。」裴宴盯著水面上紋絲不動的浮漂,「你一直這麼嘮叨,魚都被你嚇走了,哪還有魚上鉤?」
「不是,就算你想釣魚,咱們也可以去釣魚場。蹲在這荒郊野外的,有點滲人。」楊紹見裴宴還是沒有反應,掏出手機玩了一會兒,忽然捂著肚子道:「有點餓了。」
「兩個小時前你才吃了東西。」裴宴長長的腿搭在草叢上,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姿態慵懶得像是在沙灘上曬月光。
「這也不能怪我。」楊紹指了指手機屏幕,「怪只怪花綉師在朋友圈放美食圖片,也不知道這甲魚湯怎麼熬的,看起來格外好喝。」
聽到花綉師三個字,裴宴坐直身,皺眉道:「這個女人有什麼值得你特別關注的。」
「她漂亮啊。」楊紹道,「你有沒有覺得,這位花綉師不僅長得漂亮,還有一股特別的味道。」
「什麼味道?」裴宴垂下眼瞼,月光在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香水味兒?」
「不不不,裴哥你不懂女人。」楊紹搖頭,「不同的美人有不同的味道,有些庸脂俗粉,有些就很特別。花綉師屬於後面那一種,她身上的那種氣質,對很多男人來說,都是一種難言的吸引。」
「就像是……歷經萬千終於盛開的花,稱得上完美的美麗後面,還帶著一股勁兒,這種勁兒很吸引人。」楊紹揉了揉鼻子,「說句實話,大多數男人,都很難對這種女人產生厭惡感。」
「呵。」裴宴嗤笑道,「事實上,大多人本性里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異性,但是為了標榜自己不是以貌取人,就給欣賞的異性貼上各種性格標籤,好像就能顯示出自己品味特別一般。」
楊紹:「……」
「裴哥,你這話說得確實也有些道理,但花綉師確實……」
「我們坐在這兒是為了釣魚,而不是為了陪你聊女人。」裴宴臉上沒有笑意,「雖然我對這個女人沒什麼感覺,但是身為男性,在這裡對一個女人評頭論足,似乎也不是那麼合適。她有多好看,有多吸引人,與你都沒有關係。」
「那倒也是。」楊紹尷尬一笑,這事細究起來,確實有些不厚道。
「不過我看你跟花綉師還挺熟的,沒想到你竟然不喜歡她。」楊紹有些感慨,「裴哥,你這種男人可能真要單身一輩子的。」
「雖然不喜歡,但也不討厭。」解釋的話脫口而出,裴宴愣了一下,彎腰去整理吊鉤,「姑婆的大壽,你準備好送什麼禮物沒有?」
「早就想好了,我上周去找過花綉師,在她店裡訂一件綉屏,我奶奶肯定會喜歡。」楊紹心情很好,「我奶可喜歡花綉師做的手帕,跟個小孩兒似的,天天放在衣兜里,但又捨不得用。」
「花綉師是真厲害,年紀輕輕就能有這樣的手藝。」
「前幾天我奶奶還說,讓我把花綉師娶回來,老太太幼稚起來,誰也拿她沒辦法。」
「你今晚的話題,除了花錦就沒什麼說的了?」裴宴不耐地扭頭瞪楊紹。
「我這不是趕巧了嘛。」楊紹笑嘻嘻道,「原來花綉師叫花錦,這名字好真好聽。」
裴宴又瞪了他一眼。
「我不說了,不說了。」楊紹低頭,偷偷在花錦的朋友圈消息下,點了一個贊。他閑得無聊,就打開花錦的朋友圈,往下面翻了翻。
看到花錦與裴宴的合照時,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裴宴,嘴上說著不喜歡,但是兩人的合照都有了,而且還點了一個贊。
他跟花錦微信共同好友就只有裴宴,所以點贊表上的裴宴格外顯眼,存在感無比強烈。
「裴哥,你上次在手機里說,有人給你送圍巾,那個人……是誰啊?」楊紹把手機塞回口袋裡,神情有些微妙地盯著裴宴。
「不記得了。」裴宴面無表情盯著黑漆漆的水面,「我又不像你,沒有女人追。」
「裴哥,兄弟一場,人身攻擊就不對了。」楊紹悻悻道,「雖然我長得不夠帥,但是我的心很溫柔啊。」
「你自己都喜歡美女,還想要求美女透過你平凡外表看到你的心?」裴宴語速不疾不徐,但說出來的話格外氣人,「你清醒一點吧。」
楊紹:「……」
過了十多分鐘,安靜不了多久楊紹忍不住再次開口:「我還以為,送你圍巾的是花綉師呢。」
裴宴厲聲道:「你還釣不釣魚了,安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