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憐了
孫老師的這句話,讓花錦愣神了很久,看著她那雙因常年累月堅持草編,變得粗糙甚至有些變形的手,花錦微笑道:「沒有,老師們都很好。」
「沒被嚇著就好。」孫老師有些高興,「今天晚上,採訪你的節目就要播出了,可惜現在太晚了,你看不到首播,明天中午記得看一看重播。」
花錦詫異地看著孫老師,她接受電視台記者採訪的事,孫老師怎麼會知道。
見到花錦露出這樣的表情,孫老師失笑道:「忘了告訴你,上次採訪你的記者,是我的親侄女。回來以後,她對你送給她的手帕愛不釋手,後來看到你給她的名片,我才知道她那天採訪的人是你。」
花錦也沒有想到世上還有這麼巧合的事,難怪孫老師會把她介紹給那幾位前輩。她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孫老師,您住哪兒,我先送您回去。」
「不用,我騎共享單車回去就成。」孫老師擺手道,「打車太貴了,不能浪費。」
「車費有價,您帶我來增加見識是無價。」花錦扶著孫老師坐進車裡,「您這麼辛苦地陪我過來,這大晚上的,不把您老人家安全送回家,我怎麼能放心?」
兩人並排在車後座坐了,孫老師給司機報了地址,忽然一拍大腿:「嘿,剛才周姐還讓我把你拉進群,怎麼一出門我就給忘了。來來來,我們加個微信好友,我把你拉進群。」
花錦乖乖掏出手機,點開二維碼跟孫老師加了好友,隨後就被拉進一個名為「萬年青」的微信群,群里人不多,加上她也才十多個人。
本宮姓周:孫妹子,你把小花拉進來了,我還以為你忘了。
真沒想到,周芸老師看起來那麼優雅的人,取名卻這麼霸氣。
繁花:周老師好。
本宮姓周:群里都是自己人,不用太客氣。群里有捏麵人的,捏瓶瓶罐罐的,編草的,還有雕樹根子的,年齡都比你大,我們都不講究,聊得開心就好。
周芸這個消息發出來,群里就有人出來說話,取的名字也都很有意思,什麼「雕樹根子的唐」「捏罐兒的沈」「朕的糖畫江山」「麵人兒錢」等等,風格活潑,還容易辨認他們的身份。
花錦還發現,這些老爺子老太太刷屏的速度特別快,表情包運用得十分熟練,甚至好多有趣的表情包,連她這個年輕人都沒有。
這是一群從事著傳統手工藝,卻又很時髦的老爺子老太太。
默默保存了幾個有意思的表情圖,花錦跟這些老人聊了幾句,然後就收到了一串好友申請。花錦把申請全部通過,給他們備註的名字是「糖畫江老師」「面偶錢老師」「樹雕唐老師」等等,坐在旁邊的孫老師無意間看到她的備註,搖頭道,「什麼老師不老師的,我們不過是守著舊東西不放的老頑固而已。」
「誰說的,你們明明是守護傳統美的大師。」花錦把新增好友們的備註一一填好,對孫老師笑道,「如果你們是老頑固,那我不就是小頑固?」
孫老師被花錦哄得眉開眼笑,看著花錦這樣的年輕人,她似乎看到了傳統藝術未來的希望。
把孫老師送到家門口,花錦拒絕了對方邀她進門休息的邀請,轉身下了樓。
順著人流擠進地鐵,花錦在地鐵上,看到了很多玩著手機,神情疲憊又麻木的年輕人。這個路線的乘客不算多,花錦找到了一個座位,剛坐下不久,不遠處一對情侶開始吵架。
兩人的爭吵聲引起不少乘客注意,注意到眾人的目光,女孩子可能有些不意思,背過身面對窗外,肩膀微微抖動,應該是在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男孩子還在氣頭上,「可是我們現在的收入,根本沒法一直生活在這裡。我老家那邊物價低,工作崗位也有家人幫忙,你究竟有什麼不滿意的?!」
女孩子仍舊不說話,肩膀抖動的幅度大了起來。
花錦把視線收了回來,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要上演。生活的壓力,足以消磨所有感情與耐性,很多人都在為生活掙扎。
過了一會兒,等她再抬起頭時,那對情侶已經沒有再爭吵了,男孩子陪在女孩身邊,手裡拿著兩張紙巾。兩人都沒有說話,花錦在女孩子的臉上,看到的是茫然。
地鐵到站,花錦下了地鐵,地鐵里冷氣太足,她打了個寒顫。走到出口,冷熱交替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精神起來。走了一段路,來到了出租屋樓下的小巷外,她看到離這裡十多米的地方,停著一輛紅色的跑車。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想起裴宴送她回家時,也愛把車停在那兒,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看到花錦進了巷子,趴在方向盤下面的裴宴,緩緩探出頭來,想起剛才自己莫名其妙躲藏的行為,裴宴伸手拉了拉脖頸上的領帶,嘆了口氣。
偏頭看著黑黝黝的巷子,他發動汽車,把車開離這個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麼,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這個破巷子外面坐兩三個小時,簡直就像是……就像是噁心的變態。
回到家,裴宴打開花灑,把水調到冰涼,朝著自己的臉沖了沖。
冷水也許能讓他清醒。
「裴先生,您回來了?」幫傭在外面敲門。
用毛巾擦乾臉,裴宴拉開房門:「嗯,有什麼事么?」
「下午的時候,孟濤先生送了一份禮物過來。」幫傭把一個木盒拿了過來。
「孟濤?」裴宴接過木盒,對幫傭道了一聲謝,轉身把木盒放在桌子上。把毛巾搭在頭頂,他順手打開了盒蓋。看清盒子里裝了什麼東西后,他的動作僵住了。
盒子里是一幅十分精美的仕女綉屏,上面還有落款,是國內大師級刺繡師的作品。
綉屏上,還有一張精美的卡片,上面寫著「偶得此美物,不忍明珠蒙塵,特贈予裴先生。」
明珠蒙塵?
呵,送給他就不算明珠蒙塵了?他什麼時候說過,他喜歡這種玩意兒了?
蓋上盒蓋,裴宴把搭在腦袋上的毛巾扔到一邊,怎麼跟花錦認識以後,他跟刺繡也扯上關係了?
手機響起,裴宴受到一位助理的消息,說是有位做傳統樂器的大師過世二十周年,他的後人想把他生前做的樂器以及資料展覽出來,希望能在租借展館時,價格有所優惠。
看完助理髮過來的資料,裴宴想起花錦說起過,傳統手藝在當下已經越來越艱難,不知多少手藝已經失傳。
看著屏幕上,面容慈祥老人的黑白照片,裴宴捏了捏鼻樑,回了助理消息:「免費借給他們。」
傳統手藝是一家,他這也算是支持傳統行業了。
再次與馬克先生見面是在他的工作室里,參觀完馬克先生的工作室,花錦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她的工作室只能算小作坊,這種裝潢氣派,面積大,有不少助理的工作室,才叫高大上。
簽好工作協議,馬克起身與花錦握了握手:「不知我有沒有榮幸邀請花錦小姐用一頓便飯?」
「馬克先生您太客氣了。」花錦鬆開手,朝馬克頷首微笑道,「怎麼好麻煩你?」
「與花錦小姐用餐,是心靈上的享受,怎麼會是麻煩。」馬克笑著道,「請。」
「那就多謝您了。」花錦應了下來,兩人一起走進電梯,馬克的助理替他們按好了電梯。他們一行三人來到了一個環境優美的西餐廳,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其實剛見到花錦小姐時,我非常的意外。」馬克替花錦倒了一杯紅酒,「你比我想象中年輕很多。」
「馬克先生您這麼年輕,就成為了如此厲害的設計師,我這樣的還有什麼值得驚訝的?」花錦接過紅酒杯,擦了擦嘴角。
「我今年已經三十四,在我念大學的時候,你還在上小學,若是我們那時候認識,你恐怕還要叫我一聲叔叔。」馬克笑了笑,「不年輕了。」
花錦笑了笑,沒有接話。今天的馬克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儒雅的味道,單從外面看,他不像是與時尚打交道的設計師,更像是學校里的教授。
馬克是個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人,他不僅說話講究分寸,並且言行間,處處都顯示出他對女性的尊重,這樣一個男人,幾乎稱得上完美。
吃完飯,馬克提出要送花錦回去,被花錦拒絕了,她半是認真,半是調侃道:「請馬克先生放心,在完成您需要的刺繡前,我是不會半途跑路的。」
馬克輕笑出聲,沒有再堅持送花錦回去,伸手招來一輛計程車,送她上了車。
「花錦,下次見。」馬克站在車門外,俯首朝花錦微笑。
花錦對馬克頷首微笑,扭頭平視前方,向司機報了店的位置。
「老師。」助理看了眼馬克臉上的表情,「需要我訂花嗎?」
「不,不需要。」馬克搖頭,「這位花錦小姐,是位值得讓人尊重的女士。」
「我明白了。」助理不再開口。
回到店裡,花錦把包往沙發上一扔:「湯圓,店裡的泡麵放哪兒了?」
「你這是怎麼了?」譚圓從柜子里翻出一盒泡麵扔給花錦,「拿去,還沒過期。」
「謝謝親愛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撕開泡麵桶蓋子,花錦一邊撕調料包,一邊道,「快快塊,把電視開開,今天中午有我上電視節目的重播。」
「這都下午兩點了。」譚圓打開電視,「哪還有重播?不過我媽對著電視拍了幾張照片,晚上我回去讓她發你幾張。」
「我就知道高姨最愛我。」花錦往泡麵桶里接好開水,盯著電視看了好幾眼,果然節目已經結束了。她有些遺憾,可惜店裡安裝的不是網路電視,不然還能回放,晚上去譚圓家裡去看。
「馬克先生這麼摳門嗎,邀請你去合作,連午飯都不請?」譚圓換了一盤味道比較濃的香點燃,「我包里還有兩袋豆乾,我去給你拿。」
「請了,是我沒吃飽。」花錦苦笑,「早上為了跟人交談的時候不太失禮,我就喝了點沒啥味道的稀粥,肚子早餓了。我可是蜀綉傳人,在外人面前,必須要繃住知性又優雅的那一面。」
「吃得比豬多的人,還要意思說自己知性又優雅呢。」譚圓把豆乾遞給她,「要不我給你點份外賣吧。」
「不用,中午吃飯的時候墊了肚子,現在再吃桶速食麵就夠了。」
正當速食麵泡熟,花錦拿著塑料叉子準備下嘴時,忽然聽到門口一聲尖叫:「花綉師,你怎麼能吃這種東西?」
右手拿塑料叉,左手捏著豆乾的花錦茫然地看著門口的人,她吃什麼了,不就是一桶速食麵嗎?
楊紹快步走進門,神情沉痛道:「我把尾款先支付給你,綉屏你慢慢弄,不急的。」
「不是,等等……」
看著楊紹拿手機轉賬一氣呵成,花錦咬著塑料叉子,看著手機上的轉賬提示,半天才道:「楊先生,您今天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哦。」楊紹拍了一下腦袋,把一張印著壽字的請柬放到花錦面前,「我奶奶聽說我在你這裡訂了一個綉屏,就想請你一起來參加她的壽宴,我是來跑腿送請柬的。」
花錦用紙巾擦了擦手,拿起請柬翻開:「承蒙老太太看得起,到時我一定來。」
楊紹聞言頓時笑開:「那就太好了,謝謝你,花綉師。」
「老太太高壽,我能去參加她的壽宴,那是我的福氣。」花錦把請柬收好,「楊先生你這話就說得太客氣了。」菠蘿精的審美雖然非主流了一些,但是對長輩倒很孝順。
「哪裡哪裡。」楊紹撓頭笑了笑,低頭看了眼花錦面前的泡麵,「花綉師,你可要好好保重身體,注意補充營養。」
「好。」花錦失笑,此刻她在楊紹眼裡,恐怕跟冬天的小白菜差不多了。
「那我走啦。」楊紹怕自己說太多,會讓花錦面上過不去,只好三步一回頭的離開綉品店。譚圓看著他的背影,對花錦道,「這個富二代心眼還是蠻好的。」
「出手還大方。」花錦點開手機,看了眼轉賬金額,真是一顆可愛的菠蘿精。
「我敬佩他們,也羨慕他們……」
看著電視上微笑的花錦,裴宴靠在沙發上,等節目結束,又把節目回放了一遍。
電視屏幕中的花錦,笑容溫和又包容,那雙眼睛就像是碧波潭,美而幽靜。她說她來自貧窮的鄉村,說她羨慕美好的家庭,那麼她的家庭,是什麼樣呢?
成績優異卻沒有機會上大學,年紀輕輕腿上卻有傷,明明只是一個普通人,卻想讓更多的人喜歡蜀綉,甚至為了綉好一幅作品,跑很遠的地方去問詢,做筆記。
還有那張能夠氣死人的嘴……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張爺爺,您最近還好嗎?」
「我有個朋友腿上有舊傷,到了陰雨天就容易發痛,您能不能幫她看一看?」
「好,到時候我一定陪您老人家喝一杯。」
掛了電話,裴宴看著鏡頭中精美的綉品,靠在了沙發上,就當他又多管閑事一回,為傳統行業做貢獻了。
手機響起,他按下接聽鍵,楊紹的大嗓門從聽筒傳出來。
「裴哥,我來找你玩,你在不在家?」
「不在。」裴宴無情地拒絕。
「我跟你說,花綉師過得太慘了。」
「她怎麼了?」裴宴皺著眉,坐直了身體。
「她連飯都吃不起了,干這個行業實在是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