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第182章
隨著皇帝被拖入殿內,迎接他的卻不是滿室通明,和靈藏大師滿口鮮血的猙獰。
門窗洞開,狂風刮來,一排排燭火被瞬間吹熄。
皇帝的眼睛隨即被罩上一層黑紗,天地即刻昏暗,連遠處的廝殺聲都逐漸遠離,終至不聞。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喊了兩聲來人卻無濟於事之後,皇帝就明白,自己當下已經受制於人。
帝王尊嚴讓他強捺一切激動恐懼的本能,默默咬緊牙關不出聲了。
皇帝只覺胳膊兩邊一松,鉗制自己的力量忽然消失,他二話不說扯下蒙眼的黑紗。
入目依舊是一片黑暗。
皇帝轉頭四顧,根本分不清這是何處。
當黑暗將所有事物都遮蔽時,哪裡已經毫無區別。
尖細的嗚咽若有似無,似從黃泉彼岸飄蕩過來的冤魂哭號,陰森幽暗,挑起人心最深處的恐懼與悲愴。
皇帝沒有嘗試踏出一步,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不動反而是最好的。
若敵人在周圍布下陷阱,所有主動的行為都可能為自己帶來危險。
敵不動,他不動。
皇帝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甚至是心跳。
心跳越來越快,連帶耳膜也鼓鼓作響。
他咽一口唾沫,才發現嘴巴里全是乾澀。
這種無聲的折磨持續了很久,久到皇帝自詡不錯的耐性也已經受不了了。
在他終於忍不住想要出聲的時候,有人朝他的後頸吹了口氣。
一聲輕輕的嘆息,在周身回蕩。
皇帝僵住身體。
「何方妖孽,若有冤讎,不妨現身直面,裝神弄鬼不過是小人之計,徒惹笑柄!」他沉聲斥道。
「陛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風範,真令我等佩服。」
對方的聲音輕柔緩慢,與皇帝的疾言厲色,形成鮮明對比。
依舊沒有光,但對方彷彿能看見他的一舉一動,皇帝剛欲側身避開,身體就不能動了。
「你到底是誰?」他定了定神。
「蕭履。」對方沒有再兜圈子,直接報了家門。
「雲海十三樓那個樓主?」皇帝既有些吃驚,但又不是很意外。
「看來陛下沒少從鳳霄與崔不去那裡聽過我的名字。」蕭履笑道。
蕭履彈一響指。
一點光明自皇帝正前方亮起。
光暈漸漸擴為光團,又分散幾朵。
周圍景象依稀可見。
皇帝看見了站在他對面的蕭履,也看見蕭履身旁站著的少女。
雲海十三樓樓主年輕英俊,與少女二人,正是璧人一般的佳偶天成。
很難想象,正是這位面容溫柔和善,嘴角含笑的年輕人,在短短几年時間內,建立起如此龐大一股勢力,聚攏各路高人,與突厥南朝甚至高句麗合作,固然還未能對隋朝形成正面威脅,但明裡暗裡,已是不小的絆腳石。
只是那少女的面容,皇帝委實再熟悉不過。
「宇文娥英?!」他驚愕交加。
即使對這個外孫女的出身與姓氏不喜,但看在女兒樂平公主的份上,皇帝自問從未苛待過她。
誰能想到她竟早與雲海十三樓暗中勾結,企圖在背地裡顛覆大隋?
少女笑了一下:「陛下,我叫宇文宜歡。您想必聽說過,公主當年曾誕下一對雙生女。」
皇帝恍然:「你是那個早夭的孩子?你沒死!」
宇文宜歡點點頭:「幸而有義兄相救,否則早就變成泉下冤鬼了。」
既然是人非鬼,就絕無懼怕之理,皇帝對宇文氏有愧,對宇文宜歡卻無愧。
他的神色很快平靜下來,說話已然恢復平日七八成威嚴。
「多謝蕭樓主搭救歡娘,朕先前並不知道歡娘的存在,如今既然知道,斷無讓她流落在外的道理。蕭樓主對歡娘有養育之恩,朕絕不吝嗇金銀財物,高官厚祿,你又何必處處與朝廷作對,損人不利己?」
蕭履笑道:「陛下不愧是陛下,這麼快就反守為攻,轉而拉攏起蕭某了?您當真什麼賞賜都捨得?」
皇帝意識到這句話里的陷阱,不動聲色道:「那也得看朕給不給得起。」
蕭履大笑:「陛下富有四海,有什麼是給不起的呢,只看你肯不肯給了,皇位你想必是不肯的吧?」
皇帝:「九五之尊,有德者居之。」
蕭履面露嘲弄:「德?當今南朝陳主有得?」
皇帝淡淡道:「他祖上有德,若非德才兼備,適逢其時,又如何得位?得位之後,不修德行,天祚自然不會長久。」
蕭履似笑非笑:「這麼說,陛下是自詡才德兼備,天命所歸了?」
皇帝侃侃而談:「朕,對你好奇已久,想你所作所為,也算是個梟雄人物,能聚攏一幫高手,更說明你有讓他們聽命的本事能耐,如此才華,何不用在正道上,非要作這些見不得光的蠅營狗苟?」
他出身富貴,本可安逸榮華一生,卻偏有雄圖大志,加上武帝當時疑心,令他不退反進,逐漸走上奪位的路。
但他自問登基以來,施政撫民,內安外攘,一改先朝昏聵,就算對不起宇文家,也對得起天下百姓。
面對蕭履,皇帝自然有質問的底氣。
蕭履笑道:「何為正道?不過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罷了。」
皇帝正色:「你也不必總拿這件事來激朕,朕承認,宇文氏的江山,的確為朕所奪,可若宇文贇勵精圖治,唯才是用,又何至於將江山拱手相讓?想必先前朕所看見的那些幻境幻覺,也都是你所為吧?就算你們對朕心存不滿,靈藏大師卻是無辜的,還請你們將他放了。」
蕭履道:「我們自然不會將六根清凈的出家人怎麼樣,不過陛下再怎麼拖延也沒有用,您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皇帝:「還未請教。」
蕭履:「佛肚裡。」
大興善寺最有名的,便是大雄寶殿。
殿內有一尊高五丈有餘的巨大佛像,為晉代所鑄,武帝時滅佛曾幸免於難,今上登基之後,寺廟重新修繕,這尊大佛被塑以金身。
皇帝曾在寶殿內近距離瞻仰過佛像,卻沒想到它內部竟如此寬敞,還有入口可進來。
若是歹人一直潛伏在佛像內,那麼就算前幾日寺廟戒嚴,里裡外外都搜查一遍,也沒發現可疑,就再正常不過了。
皇帝更想到,如果他們不是從外部進來的,那是否意味著佛像底下還有另外一條通道,可以從外邊進來?
蕭履看著對方神色變幻,含笑道:「以陛下的聰明,想必已經想到關鍵了。」
皇帝:「就算你有一支奇兵藏在這裡,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從殿中出去。」
蕭履:「陛下誤會了,方才後院傳來的廝殺聲,並非我的人,而是你的人,在自相殘殺。」
皇帝脫口而出:「怎麼可能!」
事到如今,再隱瞞也無意義,蕭履好心告訴他:「薑湯里下了蠱。還有,這些佛像下面,的確有暗道,我讓人在佛像下面點了令人致幻的香,這些香從佛像孔竅中飄出去,又與殿內處處可聞的檀香混雜一處,很難令人發覺辨認。」
皇帝沉下臉色:「這麼說,你們還害了靈藏大師破戒?」
蕭履笑道:「陛下所見,皆為虛妄。靈藏四大皆空,心無掛礙,那些香對他產生不了作用,我只能讓大師安靜地躺一會兒,畢竟,我的目標是陛下您。」
說罷,他忽然轉頭,看向旁邊,面朝黑暗處。
「你準備好了嗎?」
皇帝也下意識循聲望去。
黑暗中,一人步出。
皇帝驀地睜大眼。
那人面容身量,從衣裳到做派,竟與他一模一樣!
蕭履笑吟吟道:「陛下以為還能拖延多久?」
方才皇帝一直發問,他沒有打斷,還有問必答,便是為了讓這個假隋帝,能在皇帝的言行舉止捕捉到對方喜怒哀樂的細節。
「差不多了,樓主再讓他說幾句話。」對方道。
連聲音都已經像個七八成。
皇帝既驚且怒,萬萬沒想到對方還有這招。
蕭履遺憾道:「要怪只能怪陛下宮禁太嚴,這些日子我的人一旦滲透進去,很快就會被解劍府的人揪出來,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不過你放心,此人一朝成了你,必會妥善安置好楊氏一族,才下詔退位,不會令你一世英名付諸東流的。將來史書上有關陛下的評價,依舊是那位開科舉,平突厥的英明帝王。」
皇帝已經打定主意死也不開口,聽見這話卻還是忍不住了——
「你以為會有人相信嗎!別把皇后和眾臣都當成傻子!」
蕭履笑道:「先是擁護你登基,為你矯詔的劉昉鄭譯死了,然後又是日蝕,這不擺明上天也認為陛下有罪,不該篡奪宇文氏江山,陛下在大興善寺懺悔三日,大徹大悟,決議效仿南朝梁武帝,出家讓位。皇后與眾臣相不相信,又有何妨?百姓相信便可以了。秦王殿下已經暗中與禁軍統領接觸,收攏兵權人心,而獨孤皇后,病情未好,還是繼續休養吧。」
皇帝怒道:「你們做夢!」
「可以了。」那人忽然道。
對方朝皇帝走過來,伸手摸上他的臉,仔細摩挲,像是要摸清他的骨頭構造。
皇帝毛骨悚然,面露驚怖,偏偏卻無法動彈,只能任其施為。
「朕。」
「朕。」
「朕。」
那人重複一個字,不斷調整語氣,將嗓音里與皇帝的細微差別逐漸磨去,最終合二為一。
「朕,是楊堅。楊堅,即是朕。」
對方朝皇帝微微一笑,笑得皇帝心頭髮涼。
大勢已去。
皇帝絕望想道。
大佛足以隔絕此處與外界的一切動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千古艱難唯一死。
皇帝現在發現,自己懼怕的非但是死亡,而且是不知蕭履這幫人究竟會頂著他的面容身份去幹些什麼事。
一隻手從背後伸來。
悄無聲息接近皇帝。
卻非救兵,而是死神。
那隻手平平豎起,即將印上皇帝后心的死穴。
「住手!」
蕭履面色一變,忽而身形微動,掠了過來!
他雖然讓人假冒隋帝,但這個真的隋帝,於他還有些用處,他暫未打算在此殺人。
來者卻甚為兇狠,直接一出手就要皇帝的性命。
蕭履不得不出手攔阻,轉眼與對方過了數招,也很快認出對方的身份。
「屠岸清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為何擾亂!」
屠岸清河一言不發,撇開蕭履,一刀劈向皇帝。
刀光至中途又化千重,連那假冒皇帝的人,竟也被鎖定了。
蕭履自然不容他得逞,但屠岸清河同時攻向二人,他只能救一人,蕭履選了假隋帝。
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傀儡,兩者相權取其利,自然是假冒的隋帝,更有用些。
皇帝只能眼睜睜看著刀光撲面而來,冷厲鋒寒,還未近身就已隱隱作痛,這條性命恐怕即刻休矣!
千鈞一髮之際,他的肩膀被人抓住,整個人往後栽倒。
但後面卻非他想象的平地,彷彿憑空出現一個坑,皇帝不由自主,就摔入坑道之中。
餘光一瞥,他看見救自己的人,似乎是在靈藏大師身邊出現過的年輕和尚。
「為了等你們一併出來,本座忍得差點都立地成佛了!」
年輕和尚長笑一聲,開口便知是誰。
他在燭光下的面容雖與鳳霄本來面目有些出入,卻不掩英俊洒然,哪裡還有半分出家人的安靜低調,分明是鳳二府主才有的肆意張揚。
蕭履與屠岸清河二人先時還打得不可開交,一見鳳霄出現,又立刻不約而同,朝他出手攻去!
鳳霄拂袖揮開,扭身拽起假隋帝擋在身前,化開二人攻勢,又隨手將假隋帝扔向方才皇帝掉落的地方。
皇帝暈乎乎地摔下去,冷不防上面又有個人從天而降,直接將他壓在地上,差點沒嘔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