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之死
今年宮裡的年過的也很克制,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大肆熱鬧。
尤其是楚錦瑤聽到皇上由肅王護送著回宮的消息,越發連一點過節的心思都沒有了。
秦沂當然安排了人在居庸關內迎接皇帝,這種事情,秦沂怎麼也不可能將儀仗隊安排到瓦剌帳營門口,所以除了前去議和的禮官,就只派了一小隻隊伍去瓦剌王帳護送皇帝,不遠處有軍隊遙遙保護,只要進了大燕的範圍,皇帝便能換回帝王儀仗。
可是,誰也沒想到,肅王會親自出現在關外,擺出一副前來迎接的樣子,自然而然地帶著皇帝轉了方向,從一個關城入關,之後由肅王藩地的軍隊護送,一路高調地往京城走來。
這未免做的太明顯了,邀功的嘴臉太過難看。
楚錦瑤想到這樁事,只能在心裡長長嘆氣。只要皇帝對局勢有一點了解,便能明白秦沂之前拒絕瓦剌「護送」皇帝入京,還有後來拒絕瓦剌毫無誠意的議和,都是為了這個國家,乃至皇帝好。只要皇帝願意想,他就能夠理解秦沂的苦衷。
可是楚錦瑤覺得皇帝不會想,若是他會仔細想這些事情,從一開始他就不會被瓦剌人俘虜。
這種事情越想越糟心,楚錦瑤便將這件事拋在腦後,全心全意處理起放宮女出宮一事來。
本朝為了防止後宮干政,宮女全部從民間挑選,每三年都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女子經過千里挑一的篩選,辭別家人,走入這座宏偉封閉的紫禁城。這裡紅磚綠瓦,宮殿高聳,但是卻和這些宮女沒什麼關係,她們在最美麗的年華進來,從此之後,就再也不能離開這座宮殿。
宮女只進不出,即使內廷黑暗殘酷,每年都有許多女子不明不白地死去,饒是這樣內廷的宮女數量都年復一年增多,到如今,後宮光宮女就已有九千之眾,這還不算數量更龐大的宦官。
這樣的制度摧殘宮女,同樣也在拖累國庫,後宮每年的支出都是一筆可怕的數字。這次京城之困不過是一個契機,秦沂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提出放宮人出宮,楚錦瑤也願意重著身體操心,慢慢排查真正需要出宮的人。
楚錦瑤暗中查訪了幾日後,才慢慢放出放人的消息,最開始眾人不肯相信,全部都在觀望,後面隨著時間推近,後宮眾人看到楚錦瑤的架勢不似作假,前來主動請辭的人這才多了起來。
楚錦瑤吩咐玲瓏:「名冊務必仔細核對,發遣送費一定要核對籍貫、年齡等,不能被人冒領。」
玲瓏俯身:「奴婢明白。太子妃,第一批出宮的宮人這就要走了,她們想來給您磕頭。」
楚錦瑤朝外看去,隔著模模糊糊的窗紙,似乎能看到那些伶仃孤弱的身影,楚錦瑤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不必了,放她們出宮是殿下的意思,她們若真想感謝什麼人,日後好好活著,替這個國家出一份力,便是最好的報答了。」
玲瓏半屈膝,領命而去。洪嬤嬤進來時剛好看到一行宮女朝外走去,她們的神色似有忐忑又似有歡喜,但一致都有一種解脫感。洪嬤嬤看到這一幕,莫名感慨。
她想起她進宮的時候,也是這樣忐忑又歡快,直到殘酷森嚴的宮廷生活一點點磨平了她的性格,磨平了她的神采,到最後,連過去都沒有了。這麼多年過去,這堵紅色宮牆外面的那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呢?
這宮裡再多富貴,再多榮華,和她又有什麼關係。這是各位娘娘的福氣,不是她們的。時間太久,洪嬤嬤幾乎都有想不起自己家鄉是什麼模樣,也記不清自己家門前,到底有沒有一條小溪流過。
桔梗隔著半支開的窗戶看到洪嬤嬤,連忙叫道:「洪嬤嬤來了?快進來!」
洪嬤嬤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腳步輕悄地走進正殿,給楚錦瑤行禮:「給太子妃請安,太子妃萬福。」
「洪嬤嬤來了,我今日叫你來,是想問你出宮的事。」楚錦瑤抬起頭,微微帶著笑意看著她,「我之前便答應過你,現在正好有殿下的意思,我便借花獻佛,不知你有沒有出宮的打算?」
洪嬤嬤站在原地愣了又愣,那一瞬間她彷彿覺得宮殿和眼前的太子妃都在旋轉,等她終於回過神來,看見宮殿里各個婢女都笑著看她。
洪嬤嬤終於明白過來,連忙下跪磕頭:「謝太子妃!」
「這又沒什麼,按之前說好的,你是去長興侯府教養我的妹妹侄女,還是去京郊的莊子呢?」
這一切到來的太猝不及防,洪嬤嬤眼前暈了暈,勉強定住神說:「太子妃,容老奴回去想一想,明日來回您的話。」
楚錦瑤淺笑著點頭:「嬤嬤不必急著做決定,出宮的去處應當好好想一想。估計沒兩天皇上和肅王就要到京城了,明日事情多,恐怕放宮的事情也要往後推幾天,趁這段時間,洪嬤嬤盡可以慢慢地想。」
洪嬤嬤再一次道了謝,緩緩退出屋子來。等到了外面后,洪嬤嬤隔著東宮青色的琉璃瓦,才發現今日陽光竟然很好,天空也乾淨高遠,藍的讓人看著高興。
皇上這兩天就要回宮的消息靜悄悄地在各宮室之間傳播,小齊后幽局多日,竟然也聽到了。她聽到皇帝要回來的消息,本以為再也哭不出來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就留下淚來。
「皇上……」小齊后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眼中久違地迸發出光彩來。她下意識地想叫人過來給她梳妝,小齊后叫了好幾聲,竟然沒人回話。小齊后登時怒從心起,皇帝要回來了,她被皇帝寵出來的皇后脾氣也一併復活了,她氣憤地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走到外面,才發現天已經大黑了。小齊后這段時間天天以淚洗面,大部分時候都對著宮殿內的燭火哭,竟然連時間都模糊了。小齊后都沒想過自己竟然也會有這樣消沉的時候,不過從此以後,這種昏昏沉沉,不辨日夜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小齊后又站在宮門口喊了好幾句,終於有一個宮人匆匆忙忙地從後殿走來。秋霜給皇後行了個萬福,低聲問:「娘娘,你要做什麼?」
小齊后厭惡地看著眼前的人:「本宮要梳妝。你們這群賤蹄子,方才跑哪兒去了?這才過了幾日,你們連伺候人的本分都忘了嗎?」
「豈敢。」秋霜低著頭,恭順地說,「是奴婢疏忽,娘娘您且在裡面等一等,奴婢凈了手,這就來。」
小齊后狠狠剜了秋霜一眼,這才往內室走。秋霜是她剛進宮就分配到坤寧宮的丫頭,那時小齊后看著姐姐的舊人煩,一口氣全換了,秋霜就在這個時候來到坤寧宮。後來秋霜為什麼會爬到大宮女的位置,小齊后也沒什麼印象,她貴為皇后,怎麼會注意一個卑賤的宮女。
秋霜很快就來了,同時還端了一壺茶過來。她不緊不慢地給小齊后倒了茶,一舉一動中帶著宮廷特有的優雅,小齊后對這一切再習慣不過,她接過茶,觸碰到溫熱的青花瓷杯,不知為何感覺到一種違和。
「這茶怎麼是溫的?」秋霜才出去多久,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燒好茶,並將溫度晾到剛好能喝的程度?
秋霜笑容不變:「娘娘,您要用的東西,總是時常在灶上溫著的。」
小齊后畢竟是做了多年皇后的人,她警惕心已起,皺著眉朝外看去:「藍玉呢?本宮飲食都是她來伺候,都這麼久了,怎麼不見她?」
秋霜微微嘆了口氣,臉色突然浮現出一股奇異的笑:「娘娘,藍玉姑姑確實對您忠心耿耿,現在,她已經在下面等著伺候你了呢。」
小齊后驚訝地回過頭,還不等她明白什麼,便被人掐住了脖子,緊接著,一股溫熱的茶水強行進入她的嗓子,慢慢劃過食道,帶來一股幾乎無法忍受的灼燒感。
金碧輝煌的坤寧宮突然發出凳子倒地的聲音,隱約還有滋拉聲,似乎是什麼人用指甲在地上扣,在寂靜的宮殿里特別刺耳。可是沒過多少時間,一切又重歸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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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嬤嬤眼前一片黑暗,被人捂著嘴拖著往前走,突然她被猛力一推,她踉蹌撲到地板上,眼前也重新光亮起來。
終於能再次視物,還不等洪嬤嬤鬆一口氣,她就看出來自己這是在坤寧宮。多年在宮裡跌打滾爬的經驗馬上告訴她,她今日凶多吉少了。
「洪嬤嬤,好久不見了。」
洪嬤嬤半伏倒在地上,努力直起腰,讓自己看著整齊一點:「秋霜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洪嬤嬤,娘娘安排你去那邊時,應該早就囑咐過你吧。怎麼我看,你最近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樣子?」
洪嬤嬤的身體不由顫抖起來,明日,明明再有一天,她就能和太子妃回話,從此徹底脫離這個泥沼,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晚上。
洪嬤嬤儘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老奴時刻謹記娘娘的教誨,並不敢疏忽。」
「好,既然你這樣說,那娘娘給你一個機會,來證明你的忠心。」
洪嬤嬤嗓子乾澀,用力咽了口唾沫才說出話來:「什麼?」
秋霜將一包藥粉扔到洪嬤嬤身前,說:「你現在把這包葯帶在身上,等回去后藏到太子妃身邊。只要你完成的好,娘娘就放你出宮,讓你和你侄女團聚。」
前些年洪嬤嬤家鄉遭災,洪嬤嬤過了許久才知道,自己家人全都死了,僅剩一個孤弱的侄女。
所以她迫切地想出宮,想去家鄉找回侄女,這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但是現在,洪嬤嬤看著眼前這個平平無奇的紙包,隔了許久都沒法拿起來:「秋霜姑娘,我們能活下來多虧了太子和太子妃,再有兩天皇上就回宮了,這……」
「廢話真多,你還想不想要你侄女的命了?」
洪嬤嬤用力閉住眼,不再年輕的臉上露出悲痛,那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愧疚和痛恨:「秋霜姑娘,我自然一心向著娘娘。只是,容老奴問淑妃娘娘一句,老奴的侄女真的還活著嗎?」
「當然。」秋霜挑了挑一邊的眉,居高臨下地看著洪嬤嬤,「你這是什麼意思,懷疑娘娘不成?」
「老奴怎麼敢。」洪嬤嬤伸手撿起藥包,緊緊攥在掌心裡。她站起身,似乎是往外走,走到高大沉重的木門前是,她突然問:「秋霜姑娘,您既然傳話,在慈慶宮外找個地方便足矣,為何要把老奴帶到坤寧宮來?」
秋霜眼神微眯:「你話也太多了,管這些做什麼。」
洪嬤嬤看著夜空中寂靜的坤寧宮,輪廓如同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彷彿能吞噬這裡面發生的一切。洪嬤嬤突然轉身,狠狠推了秋霜一把,秋霜措不及防被撞倒在地。秋霜怒從心底起,然而還不等隱藏在暗處的人跑出來,就看到洪嬤嬤自己用力朝宮檐下的紅柱子撞去,那力道極大,幾乎是用了全部力氣。
「砰」的一聲,洪嬤嬤僵直的身體緩緩從紅柱上滑下,秋霜看到這一幕驚駭地捂住嘴,她壯著膽子試探了一下洪嬤嬤的鼻息,登時像燙了手一樣縮回。她低咒了一句「瘋子」,就趕緊遮住眼,快步從後門跑出來了。
白露宮裡,鏡子前的人聽到稟報,輕輕挑起她那柔和優美的眉毛:「觸柱死了?」
秋霜低著頭,小聲應道:「是。」
淑妃哐當一聲把手裡的螺子黛扔到地上,鏡面里那張保養得宜的臉,竟然露出與她的氣質完全不符的陰沉毒辣來。
「好啊,她也不算白活這一場,竟然能看出本宮的計劃。」淑妃冷笑,眼神漸漸變得癲狂,「可惜,她還是不夠了解本宮。本宮想要辦的事情,什麼時候失敗過?即便是她死了,也不可能。」
淑妃站起身來,轉眼間又恢復成後宮眾人熟悉的那個淑妃娘娘的模樣:「來人,擺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