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鬼打牆
自從經過了縣舅爺的比照,靈素尋著了一條新的路,——把自己知道的道理活出來。
然後她就發現,這不是方伯豐之前說的么?自己怎麼聽了全沒有往心裡去,非繞這麼一個大圈才明白過來?!都不如湖兒和嶺兒有慧根,他們倆可是當場就決定要跟著自家爹爹學的。
好在也不算晚,遲來也比沒來的好。
萬事俱備,如今只要找到做人的根本道理就成了。然後她只要照著那道理一活,齊了。
那人到底活個什麼呢?怎麼著活法才算做對了這個人呢?
神仙發現自己被鬼打牆了。
之前他們那麼許多功夫,都在做學堂書樓,就是想叫人有機會多學點東西多讀點書長長見識。
可現在出了個縣舅爺,原來還有人讀了幾屋子的書還是沒能化為己用,說什麼都有道理,只活得還是一樣糊塗。再說官學堂和書樓里,也是人來人往,大概只有兩成的人算得了好處的,余者平平,甚至自覺耽誤了功夫、沒學到東西反遭了損的也不少。
「讀書就像些石頭和磚塊,到人手裡,怎麼個壘法、能壘多高,都是各人的本事。」所以這讀書有學問也並不是一條百分百對的路。
「這人世間就沒有跟我們修鍊靈力和神識一樣絕對是對的路子么?」靈素覺著既然人頭頂的光團同自己的相類,想必也該有相類的出路才對。可惜自家哥哥只露了句口風,卻不肯明說到底是什麼出路。
日子一天天過去,德源縣前些年埋下的種子都抽條開花了。
自從官學堂里出來了一批去了大商行、大店鋪幫手的學生,之後往官學堂里讀書去的人就越來越多。尤其晚上的課,許多年紀很不小的也夠跟著湊熱鬧。
雖則能堅持下來,最終果然學有所成的到底還是少數,最好的時候也沒超過三成。只這陣勢就挺嚇人,連康寧府都傳說德源縣已經是「人人識字,遍地廩生」了。
織絨、織錦之外,如今又多了許多新式樣的料子和織法。有人用山上一樣青藤的莖皮捻線織布,稱作小葛紗,價比上好葛紗還高上一倍。許多人也紛紛上山尋藤,卻是沒法子從裡頭弄出那樣的線來,卻是獨一份的買賣。
又有一種專於夏用的料子,喚作「透骨香」,有說是料子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花露熏蒸,也有說是裡頭紡線的時候就摻了香料,反正這種料子夏日裡穿在身上盡日生香,蟲蚋不近,且不管洗過多少次,那香味也不會落盡。也是只有德源縣才有的東西。
除此之外,另一個大行就是毛呢和毛線了。天候日冷,毛呢料擋風避水,禦寒極好,毛線織成的衣裳比尋常的布衣箍身,穿一件頂兩件,打面世后沒多久,就成了殷實人家的必備冬衣。
等買賣做起來了,許多人後知后覺地想著跟進,才發現那羊毛的源頭早就叫人把控了。沒法子,要不就從人家那裡訂貨,要不就高價問人買了種羊來,自己另外圈地養去。前者像被人勒著脖子,後者就不是小本買賣能隨便玩得起的了。不免又有富者愈富、窮者愈窮之嘆。
紹娘子上年八月里生的娃,出了月子就忙起了毛紡行的事務,一行雙坊,以呢料為主,另一邊則試製毛衫。兩處的機子都是湖兒帶著小毛弟在燕府的匠作行里做出來的。還沒正式開工,試製了送出去的布樣就換來了鋪天蓋地的訂單。只是紹娘子這頭一開忙,未免就分不了太多精神在自家娃兒身上,又招得家人頗多怨言。
打開頭就是二百多人的作坊,織絨行那邊則都交給了月娘在管,紹娘子從自己的份子里又抽出半成來給了月娘,齊翠兒知道此事,也沒別的話說,只道:「誰叫咱們沒那本事呢!」
風和樓也開始涉足面料行當,卻不是同紹娘子那樣的路子。七娘被府城裡太太小姐們困住了,縣裡的大連店就靠沈娘子和靈素在管,這倆卻都不是能當事的料,幸好七娘當日著力帶出來一批人手,細事上倒不至於出太大亂子。
府城那頭她脫不得身,這邊又沒人能獨當一面,雖一早曉得得有兩個能接自己班的才成,可這樣的人物卻不是說有就能有的。一時便是七娘,也不禁有些顧此失彼、捉襟見肘起來。
沈娘子不得不幫著應付,也叫這些事情煩得不成,倒越發起心想要安靜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去。風和樓本來就有她家的份子,她自己又開著絡線坊,同嶺兒兩個一起陸續染出了幾百種顏色的絲線,每一個方子從用料配比到開染時令、天象冷熱都有講究。
這樣出來的線,自然也不會隨便用了,就叫風和樓出面開了個不大的作坊,精挑了人,專門織整件的衣裳料子。一件衣裳就是一匹料子,一匹料子上就是一幅整畫。價格之高令人咋舌,卻是供不應求。許多人託了各樣門路來訂,甚至連花樣都不看就要付定金,還有的買了去也捨不得真做了衣裳上身,只當個畫兒古董似的收著。
這些一起來,連帶著周邊村鎮的蠶桑也愈發興盛。便是縣裡的人家,也許多養蠶賣繭的。縣裡的路邊河沿一早都種了桑樹,這兩年還叫農務司的人調了懂養樹的來教人怎麼剪枝壓株,叫樹能多產桑葉。
桑樹都算城中百姓所有,按著坊區歸到住戶,一年兩三季桑葉也有些收益,且也方便了城裡養蠶的人家。
加上農務司之前弄出來的圈養禽畜的法子,有些人家試了果然可行,之後跟著學的人越來越多。一家雖養不了十隻八隻的,產蛋供肉也很不錯了。加上用這個法子要人力打掃的事情極少,小雞時候就開始吃碎竹葉和糙米,長起來之後就用秕谷、菜葉子菜根和家裡的剩菜剩飯搭著喂,這麼養出來的雞又安靜又肯長肉,實在是一招妙法。
便有人笑言,如今在德源縣要尋點泐渋都不容易了。——能餵雞餵豬的都當飼料了,實在太爛的太老的扔進堆肥桶里等著化成堆肥給桑樹用。鋸末子草根子甚至甘蔗渣都能拌了土填雞舍豬圈,灶底的柴灰都有人來收,哪裡還能有什麼可扔的東西?!
劉玉蘭已經搬回了城裡,又把陶麗芬以前租的小院拆了重新修葺了一遍,鳴霞飯莊的買賣比從前更火了。靈素也名正言順撒手不管了。
陶麗芬跟著紹娘子管了毛紡行的事情,對杏妮兒的烘糕買賣能分的精神也越來越少,幸好兩個娃兒都是爭氣的,這營生竟也這麼支撐下來了。
倆人今年都讀完了高班,官學堂里就不用再去了,——如今人多,就算想去,那邊也不收了。
杏妮兒帶著幾個嬸子一塊兒做糕餅,果子管著經營,倆人都做不來對方的活兒又都覺著對方辛苦,相互體諒著扛起這份買賣,日子長了,真比尋常姐妹還要親近。
果子當日愁得頭髮都掉了許多,後來還是毛哥出手幫的忙。他正要琢磨怎麼用人、指揮使動人來做事情的學問,果子這邊覺著一團亂麻,他琢磨了兩日就拉著果子梳理起這份活計的要點來。
一個是糕餅製作的技藝和規矩,不能叫客人同一樣點心一批同一批吃出兩樣滋味來,還有一個這入嘴的東西,乾淨是頭一個要緊的。話是這麼說,怎麼變成一樣樣人做事情時候的行事,可不是張嘴就能來的。
同杏妮兒一塊兒,有時候還帶上小毛弟,三四個人又是商議又是試行的,經了兩個多月才算定了個大概。之後什麼粉料的保管,雞蛋上做記號以保證冬夏新鮮,做糕餅的人需得袖套包頭穿戴齊全等等,也是無數的瑣碎。
果子的重頭在經營上,這裡頭學問就更大了。
從小了說有新銷路的開拓和既有老客的維護,這一個「維護」二字,裡頭就是一日日一月月的日常來往。偷奸耍滑自然不能幹的,怎麼能想在人家前頭,或者有點意外之事怎麼能儘快給人家解決了,叫人家不至於生惡,一樣樣下來,也都煞費苦心。
往大了說還得有整個作坊的新品研製,從常年走貨的各樣數目里去看什麼食客口味的變化以做妥當應對,蜂擁而起仿造自家買賣的同行對手又該如何應對等等。
還有同七娘那邊的幾個管事間的來往,果子是七娘帶起來叫她經管這邊買賣的,那幾個是七娘指了給她幫手的,這裡頭的分寸毛哥也給果子說了一通人心好惡的話。
果子覺著最難的就在這裡了:「一樣的事情非得拐那麼大一彎子來說,來做……就不是實話實說么!」
毛哥卻道:「你若覺著你的『實話實說』是實的,就著人心變個法子就是虛的,那我就白教你這兩日了!事情果然是這樣的情形,這個是『實』的沒錯,可人天性就喜歡聽什麼不喜歡聽什麼,這也是一個『實』,你要想把事情推進順利了,非得把這兩個『實』合在一處考量才成。畢竟世上哪有單個的事?還不都是人的事!」
果子聽了也覺有理,就跟著他哥的意思一一學起來。
這學的終究還是學的,一開始難免磕磕絆絆。不過有了這麼一個行事的提綱在,她心裡倒沒有之前那麼慌了。好歹若是錯了能曉得自己是錯在了哪一塊,是之前就沒考慮到,還是規矩行事都說過了卻是做的時候沒做到位,這樣改起來也有根有據的。好像瘸腿走路的人得了根拐杖,總算能邁開步了。
七娘見了果子的改觀,也鬆了口氣,笑著對幾個心腹道:「她這可算走出來了!若是這一步始終邁不動,我也教不了了,只好叫她愛做什麼做什麼去,免得生把心給壓壞了。幸好幸好。」
各處順遂,擺明了當甩手掌柜的靈素卻又閑不住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後街頂了個鋪子當真開起小酒館來了。
倒是離家近,隔了沒兩條巷子,方伯豐起先還勸她,好容易這麼些年忙下來,剛能歇歇,怎麼又要開買賣?可後來想到年前自己同倆娃兒都各有各事時候,她一個人忙過年事務時說的那番話來,想著她有點事情做也好。加上酒館不是飯莊食肆,也不用整天開著,什麼時候歇兩天也不耽誤什麼事情,也由著她去了。
湖兒同嶺兒挺樂意靈素開個小買賣,嶺兒高興的是「下酒菜都能當零嘴兒吃的,開酒館好」,湖兒想的卻是「娘有點事情忙,就不會老想舅舅和外祖家的族人了。」
靈素從前就念叨過幾回想要開個小酒鋪,她覺著那樣熱鬧有趣,且能變著法子做各種吃食,不用管下不下飯,飽不飽肚的話。
這回真的開起來,卻不是為了從前那點樂子,她是實在沒法子了!
讀書是好,可讀書也有縣舅爺這樣的讀書人,學了一肚子書,說話為人惹人嫌還罷了,他自己還常說不通自己的道理。一時覺著自己厲害得天下無敵,成仙成神指日可待;一會兒又覺著人人都瞧不起自己,誰都要壓自己一頭,這輩子怕無出頭之日。心裡鬧得厲害時,整夜整夜不得睡,得靠烈酒謀醉求眠。
有錢好,可齊家的二少爺剛剛叫人從自家荷花池裡撈上來,幸好發覺得早,還剩半條命在,這就算德源縣數得上的有錢人家了,怎麼還想不通要尋短見呢……
長壽好,山上好些老爺子同兒子媳婦吵架了就哭「我怎麼不死啊,你們就是嫌我活得太長啊」;家世顯赫好,你看縣舅爺若是個平常人家的娃兒,或者不至於被不求觀那群人哄去當擋箭牌使,七娘一直著緊教暢兒看明世事人心,就是怕他往後應付不來各方來的算計……
這還不是鬼打牆?從前聽人說的那麼些「如果能……就好了……」竟都是死胡同或者繞圈路么?!
有沒有哪個說著「如果能發財就好了」,果然發了財之後就人生圓滿了的?有沒有求長壽,真長壽了晚年安逸再無他憾的?
靈素覺著自己還得多看看人間的故事,也許能找出正道為人的一點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