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媽!媽!我回來了!」
蘇文靜的聲音打斷了胡新月的思緒,她手下一滑,刀差點切在手上。
蘇文靜進來廚房,捏起一塊新炸的鹹食塞進嘴裡,趴到蘇母耳朵邊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媽,我二嫂說要給蘇雨晴帶回市區去,叫我爸去給改轉學手續呢!」
「啥?」蘇母目光凌厲的落在了胡新月身上,「這是咋回事兒,你們不早都跟你爸商量好了么?」蘇母雖然對兒媳有挑剔,可對孫子孫女們卻都是好的。
李素珍覺得跟自己無關,抬腳就溜了,剩下蘇文靜趾高氣昂的看著胡新月,極其欠揍的樣子。
可胡新月刺蘇立誠沒有猶豫,懟蘇文靜也沒感覺,面對蘇母蘇父,開口卻需要認真想一想。
蘇父是蘇家寨小學的校長,自打當年動亂復考複課后一直就是,勤勤懇懇幾十年,培養出來的棟樑之才,在魯陽市的發展建設中至關重要,蘇雨晴當初能進單位上班,靠的就是蘇父的關係,而蘇母是個勤勞的農村婦女,雖然婆媳之間也有挑剔摩擦,可她幾十年如一日的圍著兒子孫女們轉,直到生病倒下之前就沒停過。
胡新月年輕時對老太太的兩面派做法也有意見,可是後來年紀大了,就覺得那些根本不是個事兒。
「媽,你看她不說話了吧,一天到晚瞎折騰……」
「蘇文靜!」胡新月一把將躲在蘇母身後的蘇文靜拽住,「怎麼說我是你嫂子,你說話能不能注意點!」蘇文靜就是在家被慣的太厲害,才會有後來的悲劇。
「胡新月!你敢打我!」蘇文靜一撂肩膀掙脫了胡新月的手,支愣著雙手就要抓她,全然忘了胡新月是個孕婦。
可沒等她摸著胡新月,蘇母就動了,但是蘇母還沒碰著她,蘇文靜已經不動了。
「死丫頭,敢跟你嫂子張牙舞爪的,你想幹嘛!」
是蘇立誠回來了。
蘇立誠拐回去在衛生所門口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胡新月母女倆,火急火燎的,幸虧那賣鞭炮的小夥子跟他閑聊,說起來胡新月買鞭炮又叫三輪車,他聽起來像,趕緊跑回來瞧,剛進村子就看見蘇雨晴在外頭跟小夥伴們玩摔炮,他的火氣蹭的就起來了,氣沖沖的跑回家,正準備跟胡新月興師問罪,就看見蘇文靜往胡新月身上撲,這還了得!
「哎呀!死丫頭!」蘇母說著,假模假式的在女兒屁股上拍了一下。
就這蘇文靜還委屈上了,「明明是她找事兒,我爸費那麼大勁兒給蘇雨晴轉學,你做了那麼多新被子褥子給蘇雨晴住,她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她考慮過你們么!我費勁兒扒拉的跑這麼遠回來給你送信,你還打我!」蘇文靜去年剛嫁人,婆家在鄉里,她可不就是特意跑回來說胡新月不是的。
「死丫頭,趕緊回你家去吧!」蘇母推著把蘇文靜攆了出去,回來時正在門口碰上了出門打牌的蘇父。
蘇立誠一肚子火想回屋單獨問問胡新月今天是怎麼了。
可胡新月沒理他,走出廚房無比堅定的迎上蘇父蘇母的目光,完全將蘇立誠忽視掉,無比堅定的開口道:「爸、媽,雨晴還是在老家上學,不過,我不回魯陽了,我回來跟你們一起種地,陪著雨晴在家讀書。」
「砰!」
蘇立誠拽著胡新月進了屋,狠狠把門甩上了。
蘇家的老宅,是八十年代末蓋的磚房,屋子很大,因為夫妻倆不常回來住,就只有一張床一個立櫃,屋裡還靠了許多芝麻桿,那是老兩口種下的莊稼。
胡新月知道蘇立誠會發火,可是重頭來一次,她突然覺得這樣小小的火氣,跟大女兒的抑鬱症,小女兒的叛逆比起來,又算什麼?
她篤定了心思,這一次,絕不會順著蘇立誠的心思再去瞎折騰了。
蘇立誠沉著臉盯著胡新月,可對上妻子堅定的眼神,明明一肚子火,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結婚快十年了,胡新月一直都是溫溫柔柔的,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連質疑都沒有過,可今天,她先是推翻了女兒上學的決定,而後又變了卦自己也不肯回市區了,他一個人那店還怎麼開,出去折騰這麼些年好容易攢下點錢有了買房的希望能站穩腳跟,現在說要回來……
這時候的蘇立誠,還沒有後來那種在家裡說一不二不容違逆的性格,他頹然的嘆了口氣,拽松領帶挨著胡新月坐到床邊。
「早個把月就開始說要讓雨晴回來上學,你也同意了,這再有幾天市裡就該開學了,就算不叫她回老家來,也得等開了學再去託人跟老師說……」
「不用了,就讓雨晴在村裡上學吧。」胡新月打斷了蘇立誠的解釋。
上輩子蘇雨晴三年級下學期轉回老家,五年級下學期又轉回了市區的小學,回去后她還怕女兒跟不上學校課程,沒想到蘇雨晴回回考試都是第一名,後來才知道,這個時間農村小學實行的還是五年制教育,市裡面已經換了六年制義務教育,而且這時候城鄉教育資源在主課上的差距還不明顯,蘇雨晴又多了爺爺輔導,比跟在他們身邊沒人管的時候要好很多。
蘇立誠卻以為妻子還在跟他生氣,「我們出去這麼多年為了什麼呢,好不容易攢下點錢就能買房子了,眼看著咱們就要成為魯陽市市民了,你這時候突然打退堂鼓,叫我怎麼辦。」
胡新月沒有說話。
「還有之前查出來懷孕的時候你不是不想要麼,我看著雨晴哭的那麼厲害也難受,要不咱們先不要這個孩子,等過兩年買了房子,再生老二?」
蘇立誠說的冠冕堂皇,胡新月的臉都白了,她知道蘇立誠重男輕女,上輩子那麼順著他,也是因為老舊思想主導下,覺得愧疚沒能給他生個兒子。可後來隨著時代的發展,她也知道了生男生女不怪女人是男人的問題,不是女人的錯。
「不可能!」胡新月蹭的一下站起來,面對面居高臨下的看著蘇立誠,「我不會打胎,不管兒子女兒她都是我的孩子,一開始我說不要的時候是你要留的,現在知道可能是女孩,就要我做掉,蘇立誠,你是有億萬家產等著生兒子來繼承么?我們每個月掙的是比村裡人多,可住的吃的還不如農村人,一個月交了房租扣掉生活費能剩多少錢,一年到頭死摳活摳的就等著過年回來充大頭,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你死要面子非要去拼我不攔你,反正我不會回魯陽了,我要留在蘇家寨,種地當農民!」
歇斯底里的胡新月,說得不止是此時的委屈,而是曾經那幾十年的積壓,她順著丈夫的意思走,不代表她沒有思想。
說完,也不等蘇立誠跟她分辯,轉身就出了屋。
胡新月留下來,當然不是為了在蘇家寨種地。
魯陽市南遷市政府規劃新城區,是在兩千年前後,可蘇家寨具體是哪一年拆遷,胡新月卻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她娘家槐樹村拆遷的時候弟弟曾到她家打過幾天地鋪,那會兒小女兒剛上幼兒園,應該是2001年,但槐樹村不是魯陽市新規劃區的核心地段,蘇家寨拆遷應該在那之前。
所以她不能讓蘇立誠在魯陽市區買房,她甚至打算讓蘇立誠把倆人的積蓄拿出來,回蘇家寨來再買一處宅基地。
可在魯陽買房不是蘇立誠一朝一夕的夢想,要改並不容易,但是好在,他們還有點時間。
這天晚上,蘇雨晴跟爺爺奶奶睡,夫妻倆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一早胡新月醒的時候,蘇立誠就已經不見了,桌上放了個字條。
「媳婦兒,知道你捨不得女兒,你在家多陪陪她,我先回去打掃衛生了,這月房租已經交了,生意還是得做。」
胡新月將紙條揉成了團,他們在城中村租的單間一個月是四十塊,沿街平房的門面一個月是八十塊,小吃店的生意蘇立誠一個人做不起來,但是今天才初七,要到十五以後回家過節的人都返城后,城中村才會熱鬧起來。
當初是為什麼會開小吃店呢?
胡新月有些記不太清了,但是最初進城,蘇立誠是跟著同村的一個干包工的人,想做大生意的,只是他心思太直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沒半年就被騙了好幾次,賠了個乾淨又不肯回老家,這才進了城中村。
胡新月不怕苦,她聽了蘇立誠一輩子,再苦再累她都不覺得怎麼樣,唯獨兩個女兒的成長戳了她的心窩子,所以這一回,她要順著自己的意思活!
「啪!啪!啪!」
敲門聲剛過,房門就被推開了,蘇雨晴先是在門縫露了個臉,看到胡新月後一把推開了門,蹦蹦跳跳的跑進來,見到媽媽,臉上寫滿了高興。
「媽媽,快起來吃飯,奶奶做了我最喜歡的棗花饃饃,可甜了!」
胡新月掀開被子拉著蘇雨晴的手塞進去,「看給手凍的冰的,你是不是又跑出去玩炮了?」
蘇雨晴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的暖手,「媽,以前在市裡面都是正月十五開學,剛才爺爺跟我說,村裡的學校都是等廟會結束后才開學,要到二十了呢,今年我終於可以在家看廟會了!」
這個年代的農村新年,年味兒還是很重的,從臘月二十三祭灶開始,幾乎整個正月都是熱熱鬧鬧的,大一點的村子里還會有廟會,鄰近村子間還會有舞龍舞獅串場表演,扭秧歌放大鞭,其實比正月初一那天更熱鬧。
「好,媽媽陪你看廟會。」胡新月穿好了衣裳,捏捏女兒的小臉,突然一股子噁心從胃裡返上來,忙捂著嘴別開了臉。
然而胃裡是空的,乾嘔了兩下,並沒有吐出東西,倒是那反胃的勁兒讓她難受出了幾滴眼淚,蘇雨晴忙跑過來貼心的替她順著後背。
「媽媽,爸爸是不是不同意你在老家陪我……」
「沒事兒,媽媽有辦法。」胡新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她後來跟著蘇雨晴去治療抑鬱症,也聽過很多心理講座,明白一個自信的媽媽,對女兒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兒,這回她不會再懦弱,她要讓女兒在她身上看到人生積極的一面,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向女兒展示婚姻的美好,讓她不再恐懼和異性的交往。
可胡新月也知道話不能說的太滿,就算蘇立誠能一個人把店轉讓出去,可出租屋裡的東西還得她去收拾,便攏著女兒道:「不過咱們的小店雖然不開了,可東西還是要收拾,也許是這幾天,也許過一段時間,媽媽需要去魯陽把家裡的東西收拾收拾拉回來,不過媽媽保證,不會去很久,一定努力儘快回來,好么?」
蘇雨晴乖順的點了點頭,「那媽媽記得,把我貼在床裡面的拼音字母報拿回來,以後還能給弟弟用。」
說到弟弟的時候,蘇雨晴明顯露出了失落。
看著女兒刻意偽裝出來那對小生命的期待,胡新月心酸的很,握住蘇雨晴的小肉手,鄭重其事的望著女兒,「媽媽肚子里是妹妹哦,跟雨晴一樣乖巧聽話的妹妹,不是調皮搗蛋的弟弟,雨晴的衣服她也可以穿的。」
蘇雨晴愣住了,可她的眼睛里卻迸出了亮閃閃的光。
胡新月一瞬間明白過來——或許是更早吧,不是在她懷二胎以後才出現的,那些「你爸媽有了小弟弟就不要你了」的話,或許從蘇雨晴記事起,就不斷有人提起,才會讓她對可能降生的「弟弟」,如此抗拒。
她能怪誰呢?
並不能。
上輩子沒給蘇立誠生齣兒子的她不也自卑的很,要說起來,她這個媽也是兇手之一。
不過老天爺可憐她,既然有了重來的機會,她就一定要把女兒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