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師炎大驚,驟然驚醒,睜開了雙眼。
紅色的衣裳和藍色天空大海化為一片雲錦,扭曲著消失了。師炎尚有一瞬間的失神,夢境太多太雜亂,再像現實的夢境依然是夢境。
師炎很快便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夢境。因為他看不到自己,看不到全身早已濕透,也看不到髮絲粘在臉上。只有渾身在發冷的感覺存在,彷彿躺在冰塊上一樣,所有的精神力似乎都被耗盡。他連現在在哪裡都需要思考。
他知道這不是在兜靈島,也不是在司清谷。對了,他在捨生雪域,捨生成仁的地方。但他應該住在雪白的紗帳里。這頭頂是什麼?他看見了頭頂是什麼,但是就是叫不出名字。
連這個東西的名字都想不出來;他愣愣地看了半天,終於知道這叫什麼。
牢籠。
頭頂是黑色的冰一樣的鋼鐵,形成網狀。
他有些無力地偏過腦袋,越過鋪滿字元的地面,看到了顛倒的人影,黑髮雪衫。
好像在哪裡見過?
「醒得很快。」那人雙手籠在袖中,緩步來到師炎面前,道,「我說過,白臨於你而言,是劫難。為什麼還對他余情未了?」
那人冰涼涼的聲音從冰冷的地面傳了過來。
師其念!
師炎猛然記起這人叫什麼,待聽到「白臨」二字,忽地睜大了雙眼:「你在說什麼?」
師其念居高臨下,看著他正在試圖爬起來,一雙眼睛是淺綠的透亮,卻無知無覺,任由妖紋在眉間流動。
「一提白臨便心神不定,所以才會這麼容易被我困住。那麼——封情咒發作也是因為他嗎?」
師炎驚訝了一瞬間,從自己手指尖處無意識流動的細微感覺終於覺察到哪裡不一樣了。妖力在外露,這是他咒術發作時難以控制的。他試圖抬手摸摸自己的額頭,但力量彷彿被抽干,竟沒抬起來。
他在這一瞬間確認這是真實世界了。
這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地面呈圓形,一圈一圈的向內。四周是黑色冰柱,看起來像鋼鐵一樣,從圓圈的邊線向上延伸,最終集中在一點,形成一個巨大的牢籠。而他在中間。
地面上畫滿了奇怪的字元,一圈一圈的暗紋鋪滿地面,無數的字元在他醒來那一刻微微閃動,又即刻熄滅了。他從夢中撕裂的疼痛中解放出來,終於在試圖爬起來的時候,感受到腳上突然傳來冰涼刺骨的痛。
餘光里,他瞄見了一個冰雕巨人。立在他腳邊,全身是漆黑的冰雕,唯有一雙寶石鑲嵌的綠色眼睛幽幽發亮,它正用那雙幽幽發亮的綠色眼睛認真凝視著師炎的雙腳。而它手上則握了兩把通體漆黑的冰劍,垂直向下,左手一把,右手一把,深深地刺下去,貫穿了師炎的雙腳。
那兩把冰劍均無柄,彷彿兩把刺,刺穿師炎的雙腳,刺穿了雙腳下的地面。
痛覺在看見時猛然真實起來。師炎從看見那兩把插在腳上的冰劍那一刻,瞬間從頭涼到腳跟,刺骨的冰涼,反而讓他清醒:「你想要妖丹!」
師其念冰涼涼的聲音道:「不,想要妖丹的是他們。」
「誰?」
「任何人。」
師炎面色慘白地抬頭看他,問了一個他特別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包括你?包括白臨嗎?」
師其念有些悲哀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你是姐姐唯一的孩子,我也不想為難你。可是你拒絕了。」
師炎知道自己好不了了:「你們都是為了妖丹嗎?」
師炎在說話時,試圖拖過自己的腳。腳上的鮮血活了一般,在一剎那流進了字元的縫隙中,鮮紅的血液順著字元的縫隙蜿蜒分叉、再蜿蜒分叉,照亮了四周的字元。那一刻,原本他不該認識的字,他忽然認識了,最靠近他的四個字元寫的是:神魂顛倒。
師其念嘆了口氣,道:「你還是想問白臨。當初,我為了保下你,欠魔君一個人情,留他一命,只是消除記憶,由徐征看管。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親自對你下手,我可以等你,但你如此執迷不悟,不再是從前的師翩了,便只能用你自己來祭奠自己了。所以——你的妖力,由我繼承。」
師炎在渾渾噩噩中毫不猶豫道:「我拒絕。」
但師其念再沒回答他。
四周的牢籠像圍繞了一層堅固的冰層,冰層之中微微閃光,只要師炎一攻擊,那些冰層中的字元便會閃現出來。攻擊是徒勞,只會不斷地消耗精神力。
很快,師炎就放棄了這種攻擊。因為身體里的靈魂在撕扯,無數的記憶奔騰,強加到他腦海中。記憶雜亂無序,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存在過,像夢又像曾經的過往。記憶並不幸福,起碼比現在師炎的過往要糟糕。
偶然有些小歡喜,最終也會被陰謀、猜疑和恐懼所取代。
死亡,就算不是故意為之,也是遲早的事情。
師炎不知道自己在這牢籠中有多久了,只知道自己好像在遠離自己本身,又在靠近他本身。他恍恍惚惚理解了:自己是一個大妖。否則,怎麼可能同時擁有三人份的記憶。
這些記憶混雜其中,讓他不知真假,也沒有時間順序,像是將幾個人的記憶打亂,隨意地擠壓在一起,每一天他都在這些記憶中來回,像被強加於己身,但又像是本身所有。
陷入一個又一個的記憶或夢境,每時每刻都在憑空「編造」記憶。
師炎好像又陷入了一個虛幻的場景里。
他看見了菱歌。是他又不是他,是從前的菱歌,該叫他白臨。依舊是漂浮在海上的煙波台,白臨懷裡抱著一個人,那人一身鮮血染紅了淺裳,閉著雙目,像是睡著了,也像是死了。師炎看到白臨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樣子,很想靠近他,又不想靠近他。
他在猶豫的時刻,看見有人朝白臨走了過去,是原主。緩緩地走到白臨身邊,躺到他懷裡,躺倒白臨抱著的人身上。
白臨似乎是感知到了:「回來……」
師炎看了一眼對面,對面站的是「他自己」。
而他自己,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紅衣翩躚,這次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紅衣鬼。
師炎或者說「紅衣鬼」知道,自己不能過去,他要徹底和過去解脫。只要白臨將這人放下,他便能金蟬脫殼,和白臨徹底結束。無論白臨在這裡多久,他和「他自己」都沒有動,始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白臨走了,帶走了懷裡那個人;他走不回去了,回不到自己的身體里,就意味著真正的消亡。
他開始絕望,他恨死了白臨。
白臨,白臨,白臨……
這個他舌尖轉過無數遍的名字,怎麼可以戳穿他的身份?怎麼可以背叛他?怎麼可以又要來找他?讓他連金蟬脫殼都不能!他隱約聽到白臨的聲音,在呼喚他「回來」。魂兮歸來的吟唱聲,一聲一聲的「師翩」彷彿有魔力,他看見「自己」緩緩地動了。
煙波台下方突然生出了藍色的階梯,和海水一色,「自己」一步一步踩著海水,循著那彷彿帶有魔力的聲音,離開了煙波台,只留他一個人。
連自己的靈魂都各自有想法。只有他這一縷魂魄,始終堅持著,不肯屈服。他要銘記今時今日的背叛,要讓白臨再也得不到自己,要他後悔,要他嘗嘗被人牽制的滋味,要讓白臨再也不敢違逆他!
在這種恨意中往返,師炎好像又變回了自己。他那一身紅衣消失了,他始終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裳,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如果自己不那麼有志氣,走過去,是不是便能happyending了?
忽地睜開雙眼。
師炎彷彿從水中撈出來一樣,渾身濕透,面色蒼白,近乎白到透明,像要消失一樣。
疼!
沒有一秒鐘不疼!
在劇烈的疼痛之間,輕微的疼痛能讓他緩一口氣。封情咒在提醒他,他果然又犯了同樣的錯誤。不管是白臨還是菱歌,不管會哭還是不會哭,不管暴躁還是乖巧,只要是他,不論何時何地,他以何種樣子出現……
師炎知道,他仍舊會掉進同一個坑裡。
白臨,菱歌……
腳上蜿蜒血跡似乎流不盡,那冰冷而無靈魂的巨人始終俯視著他。師炎無力地偏了一下腦袋,牢籠之外的冰層之下,彷彿有生物在微微抖動。
他還是想見他。
「菱歌……」
他嗓子里冒出微弱聲音,這兩個字彷彿蘊含了力量一般。師炎閉上了雙眼,回憶起那些繁複的手勢和咒語,嘴唇輕啟,手指微曲,抬了起來。再次睜開雙眼,融冰成水,花絲從冰層冒出頭來,飛散在牢籠之外。
他有無窮的妖力,他可以爬起來,破開牢籠;但只要雙腳被鎮魂釘釘住,他便跑步了。
師炎雙眼盯著那巨人看了一會兒,眼神微動,妖紋漸漸現出,手慢慢地向上抬起,無數微珠聚攏。手指彷彿拎起了空氣的水珠,這些水珠漸漸聚攏到那巨人的手上。師炎那隻手緩緩向上抬起的同時,那巨人握著冰劍的一隻手也在緩緩向上抬起。
那把被它握著的冰劍上移,漸漸離開地面,離開師炎的腳。
帶著傷痕的血洞,汨汨流血。
師炎卻笑了一下,微微勾起唇角,很快又被疼痛壓制住。他拖動著左腿慢慢挪開。
一隻腳解放了。
師炎緩了口氣,再次顫抖著抬起手。微珠突然間凝結成冰!與此同時,冰涼涼的聲音傳過來:「拔了鎮魂釘,你就能走嗎?」
師炎一驚,自己竟然完全沒有發現師其念的靠近。
「我不想為難你。見到你來,我很高興;你回來,我功成身退。但你拒絕,便沒機會了。」
當師炎抬眼看師其念時,發現師其念遍身都掛滿了細絲。他忽然轉頭朝旁邊的冰層看過去,發現冰層也掛滿了細絲,再看自己的腳,上面也是一層細絲。
他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剛才他只想拔掉鎮魂釘,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什麼不對,因為這種變化是慢慢在發展,一起慢慢衰弱的,還有聽覺和觸覺。
他的五感正在衰弱。衰弱到師其念突然抬手那一剎那,師炎根本不明白師其念在做什麼。
直到那隻剛剛解放的雙腳,突然被貫穿!
冰涼刺骨的劇痛貫穿腳掌心。師炎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慘白,妖紋剎那暗淡了下去。師炎猛地抬頭看向站在牢籠之外的師其念:「你把誰的記憶給了我?」
「你自己。煉化了這麼久,你還沒發現嗎?你正在壓制的魂魄,正是你自己。」師其念看著師炎的眼睛道,「師翩,三魂齊備,只待歸位。別壓制他們,那都是你自己,讓他們回來你才有機會逃走。」
師炎茫然了一瞬間,剛才所有的精力似乎都在夢中被用光了一樣,連思考都變得遲鈍起來,眼中漸漸出現了紅色的影子。師炎試圖驅趕這紅色,趕走這紅色的影子,他就能思考。可是頭痛得厲害,又有人在撕扯他!
「這麼長時間還停留在原地,無法歸位。是因為人魂意志力太強,一直在死死地壓制著天魂和地魂嗎?」師其念抬起手,覆在自己眼上看了一會兒,淡淡道,「神魂陣中煉化,遲早能三魂歸位,反抗只會越痛苦,不如早些接受。主動將妖力給我,或許還能留下一命去見白臨。」
三魂歸位?
師炎停頓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想怎麼過就怎麼過。想見就見,想不見就不見。」
「可你背叛了你自己。」師其念淡然道,「你為什麼會流落異世界,忘卻了當初的理想?因為白臨。若是他沒有放出你是大妖的消息,怎麼會有上煙波台自證一出?沒有煙波台,你又怎麼會受魂魄分離之累,差點身死魂消?當然這也是人心險惡的種種後果。我亦是如此,我一心除魔衛道,最終是什麼下場?師家一敗塗地,天下嘲之。所以我現在明白了,只有實現同一意志,才能避免未來更多類似的悲慘。」
師炎在繁雜的記憶中勉強拼湊理解師其念所說的話:「同一意志是什麼?」
師其念緩緩蹲下身來,看著師炎的眼睛,低聲道:「實現全人類和全部妖魔的同一意志,是你當初的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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