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賀寧錚和余管事說著話就下樓去了,紅豆停了一停,接著往房中走。
她並不奇怪段明漪回娘家之事,拂曉賀家大亂時見過一面,大家都被戰事擾得心神不寧,段明漪身為家中長女,掛心娘家再正常不過。何況她眼下滿心都是賀雲欽的安危,根本無暇理會大房的事。
回到房中,虞太太和虞崇毅都嚇了一跳,出去一趟再回來,紅豆的臉色差了許多。
「出什麼事了?」虞太太快步迎了上去。
虞崇毅昨晚就知道賀雲欽不在家中,如今開戰還不見賀雲欽回來,再看紅豆模樣,愣了一愣,立刻心焦起來:「是不是雲欽那邊有什麼事。」
紅豆徑直走到保險柜前,掏出鑰匙,又停了下來。
短短的幾分鐘的時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就算找到了活動場所又如何,為了成員的安全,組織絕不可能向外界透露身份消息,想要通過這一點來確認王彼得的立場,根本就不現實。
時至今日,只有一件事或許可以拿來判斷王彼得話的真偽。
她轉身對哥哥道:「哥,你陪我到樓下小會客室打個電話,那裡有外線電話,我有話要問舅媽。」
照之前賀雲欽和王彼得的分析,護士的猝死、白海立的遇刺、舅媽的遭襲,可能系同一伙人所為。
護士猝死是兇手為了空置洋房以便繼續找尋黃金,白海立遇刺除了這個原因,應該還有他本身捲入到金條紛爭的緣故。
幾樁事件里,唯有舅媽的遭襲顯得突兀且草率。
從舅媽的回憶來看,出事前幾天她曾無意中撞見邱小姐跟南京的伍如海接頭,基於此,他們一度懷疑追殺舅媽的人就是邱小姐。
可邱小姐並非39碼鞋,就算殺人案跟她有關,她也不會是現場作案的那一個。
那麼剩下的線索里,關於現場兇手,僅有兩點較為清晰:
第一兇手知道舅媽有如廁頻繁的隱秘老毛病,為此提前就藏身在盥洗室,可見兇手要麼認識舅媽,要麼就是有渠道打聽到這件事。
第二,王彼得查出謀害護士進口藥品的郵寄地址是同福巷。
憑著這兩點,的確有理由懷疑兇手就是同福巷的住戶。
第一條和39碼鞋印是已經經過驗證的客觀信息。第二條則只是王彼得的片面之詞。
到了這個地步,可笑她連王彼得都信不過,只能通過第一條來驗證第二條究竟是否捏造。
而驗證的法子,自然是逼唯一的倖存者舅媽重新回憶遭襲前幾日的事。
虞崇毅幾乎想都沒想就道:「好。」
虞太太追上幾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你舅媽興許還在瑞德的診所,突然打起仗來,也不知道她回沒回潘公館。」
這話倒提醒了紅豆,到了樓下,她先給瑞德診所打電話,別說瑞德,診所里就連平日負責接電話的護士都不在,電話響了好幾聲那邊一無迴音,無奈只得掛斷。
潘公館的電話安在舅舅舅媽的卧室,打到潘公館,同樣響了許久才有人聽,透過電話可以聽見那邊吵吵鬧鬧,顯然因為打仗家裡正亂著。
好不容易下人才找來玉沅接電話,紅豆道:「玉沅,舅媽恢復得如何了,方不方便請她來接電話,我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要問她。」
玉沅尚未回答,就聽遠遠有人喊:「玉沅,電話誰打來的?是不是紅豆,快、快扶我過去接電話。」
一聽就是舅媽的聲音。
紅豆跟哥哥詫異地對視一眼,莫非舅媽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要跟他們說?
潘太太似是因為牽動傷口先是「嘶」了一聲,接著便強忍著痛道:「紅豆,舅舅舅媽正要給你們打電話。剛才你舅舅去輪船公司搶票子,搶來搶去只搶到幾張三等船票,你也知道舅媽身上還有傷,怎麼能坐三等艙?」
紅豆嘴張了張,還未答話,潘太太又連珠帶炮似的往下說:「賀家是不是馬上要動身前往重慶,舅媽跟你商量件事,要是賀家的飛機沒有位置了,能不能給我們弄幾張頭等艙的船票?這仗打得人心慌,誰也不知道上海接下來到底怎麼樣,我們都打算先到重慶去避一避。你玉淇表姐和袁箬笠馬上要起程去香港,只剩我們一家三口,所以票不在多,只需三張即可。」
紅豆驚訝道:「玉淇表姐要去香港?」
「對。沒時間操辦了,兩家人打算這兩天先登個報,等仗打完再回滬好好辦婚禮,袁箬笠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弄到兩張二等艙的票,說來委屈玉淇了。」
紅豆心中五味雜陳,仗一打,親友們為了生計各自奔前程,玉淇表姐的離開也許僅僅是個開頭,接下來還會面臨一連串的分離。譬如顧筠,到現在她沒來得及確認顧家是走是留。
她勉強打起精神道:「這是大喜事,舅媽先替我給玉淇表姐和袁先生道個喜,我這就讓余管事送賀禮去潘公館,票子的話,我問問有沒有,有的話一併讓余管事送過去。」
潘太太鬆了口氣:「不是舅媽要矯情,三等艙我以前沒少住過,我這傷口真要在三等艙里顛簸十幾天,一定是會惡化的呀。對了,之前我在瑞德醫師的診所,有不少人在診所外頭看守,昨天半夜因為打仗我們搬回潘公館,這些人又跟著過來了,你幫舅媽跟雲欽說一聲,現在世道這麼亂,兇手未必能想得起我,請這些朋友都回去吧,不用再守在公館外頭了。」
紅豆道:「這件事太複雜了,不能說撤就撤,因為不止牽涉到您一個人的安危,還有方方面面的顧慮。現在我想問您一件事,在茶話會的頭幾天,您就沒遇到過不尋常的事嗎?」
潘太太愕然了好一會道:「這件事不是早跟你們說了,我撞見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在警察廳的車上說話,那女人的聲音很像你們樓里的邱小姐。」
「除了邱小姐,前幾日您還有沒有遇到過我們樓里的其他鄰居?」
潘太太愣了愣:「其他鄰居?」
這一年來,她因為不想讓玉沅跟虞崇毅扯上關係,寧肯冒著跟大姑子交惡的風險,也不肯去同福巷,近來最多紅豆成親去過幾回,何以經常碰見其他鄰居。
到了這個地步,潘太太也知此事重大,沉住氣盡全力回想這幾日發生的事,因想得太入神,老半天沒接話。
隔了許久才道:「上回我就說了,那天我去給玉沅到糕點鋪買糕點才路過了那輛警察廳的車,在店裡結賬的時候,我前面有位客人落下了一包糕點,我本來想提醒店裡頭的夥計,因為人太多我也沒顧上,只拿了自己的糕點走了——」
說到這她忽然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記得當時店裡有個矮個子的男人一直盯著我瞧,可等我看過去的時候他又貓到後頭去了。」
矮個子的男人?紅豆暗暗思忖,向其晟雖然瘦削卻並不矮小,整個樓里的男人,只有彭裁縫身型矮小。
「您沒有看清那人的長相?」
「沒有。」潘太太聲音透著遲疑,「這人在後頭做事,一見我就閃身進去了,就這麼一錯眼的工夫,沒機會看到那人頭臉。」
「一見到你就走了?」紅豆凝眉,「那人認識你?」
「我不知道,要不是紅豆你一再追問,我都想不起來這件事,因為這個人實在太不起眼了。哦對了,我聽玉沅說,茶話會的點心就是那個糕點鋪供應的,所以這人到底是鋪子里的夥計還是客戶,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紅豆心裡越發有數,茶話會需要邀請帖子才能進入,兇手能從後門來去自如,他身後的勢力應該提前就替他做好了安排,若是以點心鋪夥計的身份去送糕點,不失為一種極好的偽裝。
一個裁縫鋪的裁縫突然變成了點心鋪的夥計,也就舅媽這麼心粗的人才會未起疑心。
潘太太又道:「說實話,你們樓里的這些鄰居,我也就對三樓的邱小姐有點印象,其他人就算站到我面前我也未必認得出。」
掛掉電話,紅豆跟虞崇毅回了房間,這件事事關幾方勢力的角逐,已經無法用普通的兇殺案來推理,雖說她至今不敢確定兇手的身份,然而零零碎碎的線索拼湊起來,由不得她不疑心這兩位鄰居。
而這個懷疑,恰好跟王彼得的推論相符。
她回到卧室,打開保險箱取出那疊資料。
一頁一頁翻過去,到第七棟洋房時果然一片空白,賀雲欽只在公共租界的地圖上標記了一個範圍,既沒有建築圖也沒有具體方位。可見究竟是洋房還是工廠,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失望的同時,不免鬆了口氣,第七棟洋房的位置成謎,如果王彼得是奔著金條去的,自然會對這份資料大感失望,是敵是友,一試便知。
可是她又如何忍心王彼得為了送信獨自一人穿越炮火,要提醒賀雲欽,總會有個萬全之策。
忽然想起哥哥在公共租界當了許久的警察,她壓住心中的焦躁,指了指地圖上的那片範圍,問哥哥道:「哥,你知道這片範圍里有哪些工廠或者有幾家洋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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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灃和段明波將車停在斯摩燈泡廠前面,昨天妹妹有句話說得對,段家風光了近百年,如今已是搖搖欲墜,要是徹底敗落下來,他們身為家中主心骨何以面對老幼,家裡如今已是黔驢技窮,買賣上有心無力,建築上有什麼暗層他倒是一看便知,無論成與不成,總該試一試。
他們拿出建築圖對著工廠看了看,眼看門口全是領救濟糧的老百姓,略停了一停,正要將車開走,忽然有人道:「段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