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第二回、假二兄苦藥嘗甜果,悲小妹思父亂象生
蘇州天元街,又稱甲等街,乃是本地官勛故舊所住之所。當年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祖籍便在此處,又因祖上有功於社稷,被封了侯爵,便在此安置了一所宅院,世世代代住在這裡。只是舊年間林如海被當今皇上欽點了姑蘇巡鹽御史,需去姑蘇上任,又將小女林黛玉託付給京中的親家賈家撫養,於是這所宅院便空了下來。此宅並不甚大,不過數間院落,不過頗合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之理,布置得極為典雅,山水樹木應有盡有,江南水秀之氣盡可於此中覽之無遺。
不過此時的林宅之內,卻是大異往常,庭院樓閣之處滿是素帳高掛,假山樹木之間亦有白巾纏裹,正門之處大開,遙遙可望見正廳之內景色:一個大大的「奠」字掛於廳堂正中的牆上,下方則擺著供桌,一應香燭果品之物俱是完全。堂下一側地方,則是主人家請來的一眾和尚道士,敲著木魚,口中誦念大日如來往生經,檀音陣陣,傳出老遠。至於堂下的正中,則跪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家人,滿臉的苦色,迎客送客,如個木偶一般,年輕的下人也有不少,不過都在廳外大道兩側站立,聽候吩咐。
老家人又送走一批客人,渾濁的老眼看了看外面,暗暗地鬆了口氣,咕噥道:「應該是沒有客人了吧,這一天可是令我把這老骨頭累得夠嗆!還是希望璉二爺趕快好起來,這林老爺的喪事本就是他掌的事,我如何辦得?」這老家人名叫林忠,當日林如海赴揚州上任,便將宅子託付於他守著,不想天有不測風雲,林如海上任不過旬月,便染了重病,之後更是一命嗚呼,幸好此時賈家派了嫡孫賈璉帶著林如海的幼女林黛玉來探望父親,趕到了揚州,這才扶著林如海的靈柩,趕回了原籍蘇州來。其實要說這賈璉,雖是紈絝子弟,不過到底出身名門,識得大體,為姑父林如海採買棺槨,丈量墳地,又請僧佈道,裝點靈堂,招待弔喪的客人,另一面還要安慰痛不欲絕的表妹林黛玉,真是樣樣來的,又是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把林如海的靈柩送入了土,又撐過了頭七,客人漸少,這賈璉微微得了閑,便勾起了舊日性情,偷了個空,便帶了幾個信得過的僕人,到東湖的畫舫之上尋歡作樂起來,這才患了馬上風,及至被人抬了回來,管事來旺見事情不易瞞混,便編了個話說是二爺操勞過度昏了過去,弄得不知情的人大讚賈起璉的品行來:「好個重情義的賈二郎,為了親戚的事,竟然自己累出病來!」只是聽得知情的幾個小廝暗暗好笑,又攝於來旺的淫威,不好說出來的。來旺當下又把林府的老家人林忠找了過來,吩咐道:「璉二爺近來身上不好,我等也要儘力服侍二爺,抽不出空來,幸好現在林老爺的頭七已過,剩下諸事你就幫著操辦操辦,有事不清楚再來問我。」說完不待林忠說話,便跳腳走了。林忠推脫不得,只好苦著臉照辦,不過到底是上了幾歲年紀的人,開始還好撐了幾天便有些受不住,叫苦連連,更是在靈堂之上暗暗盼望著賈璉快快病好,好來替換於他。
不提老家人林忠在這裡哀嘆不已,單提此時林府東面跨院的一間房室之中,那個被老家人林忠念叨不已的賈璉賈二爺也在獨自嗟嘆連連:「我怎麼就變成賈璉了?若不是事實明白無誤的告訴了我,我還真以為是身在夢中!」
原來當日賈璉在畫舫之中害了馬上風,幸得神醫遲林妙手施救,才保下一命,不過眾人自是不知,這賈璉面容沒變,人卻是換了一個。當時賈璉陷入巨大的混亂感中,復又昏了過去。來旺父子見狀又是緊張萬分,連忙問及遲林。遲林經過仔細檢查,方道:「不妨,公子只是身弱體虛,缺乏調養,故至如此,待學生開個方子,管家按方抓藥,至多三副,必然病好!」來旺父子這才放下心來,來興又拿來了文房四寶,將紙鋪在案上,研好了墨,待遲林開好藥方。遲林這才起身告辭,臨去之前又言道:「令公子已無大事,小心保養即可,只是切忌三月間不可近女色,不可飲酒,亦不可操勞過度,否則恐會反覆,切記切記!」來旺自是千恩萬謝,親自送了出來,又將一張燙了金邊的帖子暗暗遞在他的手中,告訴他道:「先生救命大恩,來旺無以為報,如果先生日後有暇,請持此帖至京中找我家主人,還有重禮相贈!」遲林接過帖子,看了一看,一眼就瞧見「金陵」「賈氏」「榮國府」等字樣,唬了一條,這才知道自己救的這位公子竟是鐘鼎豪門之子,心中大喜過望,暗道:「我本想釣條金魚,沒料到竟釣上了條金鯨!」一時心中轉過了萬千計較,不過都不好多說的,只得受寵若驚的謝過來旺,又囑咐一番,方才歡天喜地的去了。來旺這才迴轉身,命幾個小廝收拾出來一台轎子,抬著賈璉回了林府,一到林府,又在東面院子里收拾岀一間空房,將賈璉抬了進去,布置時嫌屋中的一干白布孝幔,著實不吉,便都撤了,讓賈璉好好養病。之後諸事上文已然述清,不再重述。
且說來旺,自此以後當真是不敢怠慢一分,嚴格遵照遲林所矚,照方抓藥,熬製藥湯,親自帶了來興等人喂葯進湯,伺候賈璉。賈璉本就是一時急症,救過來也就好了,又將養了幾天,早已無虞,只是一時轉不過穿越這個彎來,他雖是帶著現世的記憶,不過也繼承了原來賈璉的記憶,腦中是混亂不堪,經常是獃獃發愣,把個來旺唬得不輕,又請來幾個大夫來看,卻都為賈璉趕了出去,來旺無法可想,又欲再尋遲林,令一些家人去尋,家人趕到梅溪堂一看,梅溪堂大門緊閉,卻已是關張大吉。家人四處打問,從鄰居口中才得知,遲林遲大夫關了醫館,變賣家財,去京城過活了。家人無奈,這才趕了回來,據實回報來旺。來旺聞聽也是無法可想,只好越加小心的伺候賈璉,少不得愁白了幾根頭髮。又過了幾日,賈璉才稍稍好些,日常飲居一如往常,行事間也恢復了幾分往日模樣,來旺這才漸漸放下心來。不過那賈璉白日間如平時一般,到了晚間,獨自躺在床上,卻每每午夜夢回,經常暗暗亂想:「也不知是我於夢中變成了賈璉,還是賈璉在夢中變成了我,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大抵便是如此吧。」
這一日賈璉又思及此事,不免感嘆,不過又一轉思,心道:「我常常想及此事,實在無益,也從未想來日將要如何,難道我這死過一回的人,當真要再死一次不成?」想到此處,賈璉心中才覺得好受了些,滿屋閑走,翻看些飾品擺設,他本是從現世而來,看到這些實在稀奇,雖然往日的記憶中有這些東西,不過到底不如親自一觀。賈璉這般閑庭信步的走著,正要看看窗外風景,忽然瞥見床邊牆上掛著一張行文大楷,賈璉離近看去,才看清最上面幾個大字:有漢東方先生畫贊碑陰之記。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如海效筆塗鴉之作。另外還蓋著一方紅印,下方滿篇的楷書,方正雄渾,又不失清高峻拔。賈璉本身就是貴族出身,書畫一項雖不甚通,也有些基本的眼力,一下便看出此作乃是顏真卿的大楷《東方朔畫像贊》。《東方朔畫像贊》有著兩個版本,一個是王羲之的小楷,一個是顏真卿的大楷,此書無疑便是後者,而且是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臨摹所作。
要說此字帖便不得不言及林如海其人,林如海此人十分有趣,曾經對人言道:「吾不喜南朝浮誇之風,顧不掛王右軍之作,卻獨敬唐時顏魯公,清風亮節,事國至忠,故臨了一篇顏公之作掛於此處。」當時亦有人問他:「你家資頗豐,為何不求一篇真跡,反而自己臨摹?」他的回答最是有趣:「吾敬顏公,敬其忠義也,非敬其字,要是買來一幅掛上,忠義沾染了銅臭之氣,豈不髒了我的地?況單論起字來,我也自認不下於他!」
賈璉從記憶之中想起這些,又看著牆上掛著的字,不由得一笑,暗道:「怪不得林黛玉如此卓爾不群,孤高芳潔,原來都是承了她父親的思想!我在前世看紅樓夢時就曾奇怪,若說林黛玉的品行才情,都是因為前世是個仙人,今世沾染了仙氣,實在是無法令人相信,現在我才清楚,有其父必有其女,古人誠不欺我,只是可惜林如海這個妙人,卻是死了。」想到這裡,賈璉已沒有了之前的興緻,又感到腿上一陣發木,自知是病後體乏,便在旁邊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了,靜靜思索些心事,也好休息片刻。
正在此時,賈璉忽然聽見房門被輕輕地扣了三聲,一個聲音輕聲道:「二爺可休息了么?」賈璉被其打斷了心中所想,又聽得聲音熟悉,便應了聲:「我沒休息,進來罷!」屋門這才「吱呀」一聲打了開來,一個滿面乖巧伶俐之色的小廝,端著一個紅木的托盤,邁步走了進來。此人正是賈璉的貼身小廝來興,被其父親來旺打發來送葯的,賈璉一見是他,又見得托盤上的葯碗,眉頭便不自覺的一皺,這幾天他可沒少吃藥,那苦味把他的舌頭都苦麻了,賈璉實在是不願再嘗。賈璉的表情都收在來興眼底,只見他嘻嘻一笑,先將托盤置於賈璉近前的案上,這才說道:「二爺這次不必顧慮,我可帶了個好玩意,保管能消除二爺口中的苦味,不過,還是請二爺先把葯喝了!」賈璉聞言奇怪的望了來興一眼,不過看來興信心滿滿的樣子,也不信他敢騙自己,於是便端起葯碗,咕嘟咕嘟將一碗葯汁全都灌下去了,之後賈璉便苦得癟著嘴,看著來興。來興這才笑嘻嘻的自懷中掏出一物,卻是一個四寸見方的小油紙包。賈璉不知此是何物,好奇的湊近了看著,來興輕輕的將紙包打開,隨著紙包的逐漸打開,先有一股芬芳的玫瑰花香撲面而來,再細看內中之物形狀,只見其小巧圓潤,色澤鮮紅,竟是一枚小紅果子。賈璉不由得問來興道:「這是何物,你拿它來做什麼?」來興笑回道:「二爺容稟,這是小的見您老人家這幾日吃藥吃得辛苦,所以才偷著拿來的。您可別小看這個物事,這可是玫瑰花香的小蜜餞果,你吃了葯口中發苦,只要含得一枚,馬上就滿嘴香呢。」賈璉聞聽半信半疑,用兩指夾起蜜餞果,心道:「就這麼一枚小果子,就能去除苦味么?」不過想歸想,他口中的苦味實在令其難受,少不得將蜜餞果含入口中一試,剛一入口,一股玫瑰的香味好像直衝至頂門,津齒留香,果然覺得好受了許多。賈璉直覺得口中苦味幾乎盡去,於是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果然不錯,苦味都淡了許多,只是難為你想得周到。」來興笑著道:「二爺滿意便好,只是別張揚出去,弄得我爹知道了,說我調唆二爺,身子還未好,就瞎給東西吃,定要叫我吃桂落呢!」賈璉聽得好笑,笑罵道:「好你個精靈古怪的東西!照你這麼說來,你是自家擔了罵名,一心只為我解憂,是個無上的忠僕,還要爺們承你的情不是?」來興道:「二爺即是知道了,又何必說出來,只需暗暗記在心裡就是。」說得賈璉一腳踢在他的**上,罵道:「越發蹬鼻子上臉了,還不快滾!」來興這才笑嘻嘻的收拾了東西,關門出去。賈璉在這裡看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做奴才還有像他這樣的么,真是令人可發一笑,不過其細心之處,也確實令人十分滿意,怪不得能在主子的近前服侍。又轉念一想,來興可見是原來賈璉的親近人了,連帶著自己都對他喜歡起來。
不提賈璉在此多做念想,單說來興,端了托盤器具,高高興興的往外走,沿一段石子小路,過了洞門,是一條長長地過廊,此廊卻是臨水而建,紅欄綠柱,旁邊樹木森森,山石臨臨。來興正沿了過廊向前走,可巧一個小小的丫鬟從他的對面方向走來,兩人正好走了個照面。來興停下腳步,仔細看去,這才笑道:「原來是雪雁小妹妹,你不在林姑娘跟前伺候,卻來這裡做什麼?」小丫鬟正低著頭向前走,忽然聽到有人對她說話,不覺嚇了一跳,連忙抬頭看看時,卻是來興,也忙忙的站了,脆生答道:「來興哥哥好,我是被林姑娘打發來瞧璉二爺的病的。」原來這個小丫鬟乃是林黛玉的一個貼身小丫鬟,名喚雪雁,自小便和林黛玉在一處。來興聞言一笑,道:「勞你家姑娘惦念,二爺本無甚事,我就是剛從他老人家屋裡進了葯出來的,你看,還端著葯碗呢。」雪雁聞聽「唔」了一聲,又為難道:「按理說璉二爺剛服了葯,我不應該打擾,可是姑娘再三囑咐了我務去探望,現在還聽回信呢,我就這麼巴巴的回去,哪能成呢?」說著小嘴一撅,一副為難的模樣,甚是有趣。來興見一個小小人偏學大人愁態,也是可樂,不由言道:「現在探望二爺,確是不便,不如妹子你先回去,晚上是我送飯,那時再把你家姑娘的話帶給二爺,不也是一樣么。」雪雁一聽有理,又省了自己一段跑路,便展顏一笑,道:「就這樣也好,只是勞煩來興哥哥了。」說著道了聲別欲去,又被來興叫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些話問你。」雪雁這才站住。來興方道:「論理,這些事不是我們下人當說的,只是璉二爺近日身上不好,也無法出來理會諸事,我才問問你,前兒聽說林姑娘又吐了血,現在可大好了?」雪雁一聽這話,觸動了心事,眼圈卻是紅了,嘆氣道:「什麼大好不大好的,不過還是那樣罷了。我家姑娘本就是個好哭的人,老爺又去得太快,喪事如何禁得,哭得好像那揉碎了的梅花瓣似的,連頭旬都沒過,便撐不住吐了血,后雖經調治,不過哭聲可沒一時斷了的,血也吐過幾次,多虧紫鵑姐姐在旁,多加規勸,今日才好了些。不過說起這事,可真真要謝過璉二爺了,要不是他鞍前馬後的跑,張羅喪事,我家姑娘那麼小,身子又那麼弱,又如何將老爺入土為安呢?所以姑娘聽聞璉二爺累得病了,就馬上打發了我前來看望。」來興聞言點了點頭,也嘆息一聲,道:「這也罷了,還是請林姑娘小心保養,放寬些心,人死不得復生的,你們也該多解勸解勸。」雪雁都一一點頭稱是。來興又道:「你也不必如此,主子的事也不是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應當談論的,你還是快些回去,伺候林姑娘吧。」雪雁這才告辭而去。
來興看著雪雁的背影嘆息一回,剛剛抬步要走,忽感肩頭之上被人拍了一下,驚得他兩手一抖,好懸沒把手中端著的托盤掉落在地上,只聽那人叫道:「好個憊懶的小子,有活不幹,只與女孩閑話,還不隨我領家法去?」來興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小廝,站在那裡笑嘻嘻的望著自己,肩上還背了一個包裹。來興一見就抱怨道:「好你個小昭兒,都是府上的老人了,玩笑開得也沒個輕重,我這手上的傢伙是兒戲么,真教你這麼一嚇,令我脫了手摔碎了,把我折變賣了都賠不起呢!」那個叫昭兒的小廝一聽就笑了,說道:「小猴崽子,你可別亂推脫,把事情都賴在別人身上。就你那個油得滑手的性子,想必是真的油了手,打破東西,也是有的。」原來這昭兒也是賈璉身邊的貼身隨從,與來興關係甚好,才剛回來便看到來興與雪雁談話,便暗暗嚇了他一下。來興與昭兒取笑一回,方問道:「好兄弟,你是從哪裡來,剛到么?」昭兒笑道:「我受了二爺所差,給家裡報道這裡的消息,又從那邊拿了幾件大毛衣服,剛剛回來,要給二爺復命的,不想就在這裡遇到了你。」來興這才得知前因後果。原來這昭兒所言不假,前些時日賈璉因要置辦林如海的喪事,深恐家裡不知消息,又因九月間蘇州的天氣也微微有了些寒意,需得幾件厚實衣服,所以從身邊的小廝中選出昭兒,命他去辦。昭兒領命回至京城家裡,將賈璉所教之話盡數報予家中長輩,又拿了衣服,這才回來,也是今日剛到。來興又問:「家中沒有人問你話么?」昭兒道:「怎麼沒有?老太太、老爺、太太都吩咐說『知道了,讓他好生操辦吧,不必急著回來,銀錢要是不夠,自可管家中要。』這也不過是尋常話語,最可笑的是二奶奶,自己也在家中也辦著東府蓉哥***喪事,忙都忙不過來,見了我還只問我二爺眠花宿柳之事,對二爺是一百二十個不放心,著我好生看緊他呢,我想這歷來的醋罈子都真是沒有比得上她的,你說可不可笑。」來興聞言卻是一拍手,笑道:「這卻是一語成讖了,璉二爺在前幾天還真出事了。」昭兒聞言卻是嚇了一跳,忙問緣故,來興方道:「本來還好,只是前幾日咱們的爺去東湖觀景,也不知是招了哪路太歲,犯了急症,差一差沒有交代在那裡,現在正將養呢。」昭兒也知東湖是煙花之地,聽來興說遊玩之語,也是心領神會,又聞正在將養,心知是無事了,這才放心,不覺笑道:「這可是說嘴打嘴了,如此看來,到底是二奶奶一雙慧眼,將二爺的里裡外外都看透了,連未來都能預出來呢。」來興道:「可不是!而且二爺才剛服了葯,你沒看葯碗都在這裡呢,你現在去回二爺也是不便,不如先跟我去,晚間再回也不為遲晚。」昭兒聞聽有理,便跟著來興,一路說笑著去了。
他們兩個如何暫且不表,單說半路折回去的雪雁,穿廊過道,過了幾間院子,閃過一片林子,便到了宅子北邊一個清幽的所在。這是一間竹籬小院,四周籬笆之上布滿著爬牆蔓,院中還載著些奇花異草,只是多日無人料理,多已枯萎,院中正有一個年歲大些的丫鬟,坐在一張小竹凳上,用團扇扇著爐子呢。那爐子上放著一個小砂鍋,火焰蒸騰,一股清幽的藥味從中四散而出。雪雁抽了抽鼻子,來至大丫鬟近前,蹲了下去,出聲問道:「紫娟姐姐,又給姑娘熬藥呢。」那個叫紫鵑的丫鬟一看是她,便點了點頭,道:「還有一刻,便是林姑娘服藥的時間了,我這才熬上,一會兒好供姑娘吃的,倒是你,說話小聲些,姑娘需要靜養,可經不起你的吵鬧。」雪雁聞言一捂嘴,再說話時果然小聲了許多,只見她湊在紫鵑的左耳邊輕輕道:「知道了,好姐姐。」紫鵑只覺得左耳一陣陣的發癢,忙轉過臉來,將團扇舉在雪雁頭上,笑道:「越發沒個正經了,再不躲開,我可拍下去了!」雪雁這才笑嘻嘻的縮了縮脖,看著紫鵑熬藥。紫鵑又扇著爐子,閑著無事問她:「你不是去璉二爺那裡問安了么,怎麼回來得這般早?」雪雁便將途中遇到來興的話說了一遍,末了還道:「來大哥說璉二爺休息了,不便打擾,晚間他送飯時再將姑娘的致意送到,我聽聞無事,便回來了。」不想這段話剛落,紫鵑就將團扇放在地上,轉過臉來對著雪雁,正色說道:「你這事卻是辦得不妥,告訴了姑娘也是要生一場閑氣。璉二爺雖是剛進了葯,不便叨擾,你也應該去其門前探問探問,就是不進屋門,也是代表了姑娘的一場心意,卻不該如此赤手白舌的回來,算是什麼樣子!」雪雁一聽這話在理,原是自己把事情辦錯了,一時愧得面紅耳赤,一甩手便要往外跑。紫鵑一把把她拉住,急聲問道:「你要哪去?」雪雁一跺腳,道:「去二爺房裡問安去!」紫鵑聞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我的傻妹妹,你現在去了,不但往返徒勞,而且多費了工夫,一會姑娘醒來,見你遲遲不歸,認為是你貪玩,豈不更是生氣?」雪雁這下可真是六神無主起來,眼巴巴的望著紫鵑,大眼睛光華流轉,滿眼的乞求之色。紫鵑也被雪雁的神情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嚴肅的面容也裝不下去,便拿如香蔥般的手指輕點雪雁光潔的腦門,笑道:「你呀,真是不叫人省心!罷了,一會兒待我熬好了葯,你和我一起進去,如果姑娘問起此事,你就說璉二爺已然服了葯,你在門前站了一站,向門前的小廝帶了話才回來,你可記得了么?」雪雁一聽就放了心,拍手笑道:「還是姐姐最疼我,這不就替我扯謊了么!」說得紫鵑伸手要打她,雪雁趕緊跑開,紫鵑起身要追,雪雁趕忙道:「姐姐小心爐里的葯。」弄得紫鵑追也不是,不追更不是,只好咬牙道:「好你個小沒良心的,我替你擔待事情,你反說我扯謊。下次有事時,看我還理不理你!」雪雁聞聽忙抓住了紫鵑的一條胳膊笑著討饒。二女玩笑了一時,葯已是好了,紫鵑見其火候已足,便在把子上墊了條抹布,將爐上的砂鍋取了下來,又將葯盛在一個青花小瓷碗里,放在一個紅木漆的托盤上,自己端了,進得屋內,雪雁見此,也忙忙的跟了進來。
屋內是一個頗為典雅幽靜的所在,一如外面的景色,兩人一進得屋內,便覺一股葯香撲面而來,其中還夾著一股清清的幽香,不過此時滿屋儘是掛著孝幔,外間案上牆上的飾物都已撤下,只有旁邊的書架上磊著滿滿的藏書。裡間則是一張床鋪,白紗罩著,影影綽綽,似是躺著一人。
那人好像聽見有人進來,在床上微微動了一動,出聲問道:「是紫鵑來送葯么?」聲音極細極弱,還是個女聲。
紫鵑二人聽見聲音,連忙進了裡間屋。紫鵑一面答應著:「姑娘是我。」一面又將托盤放在床邊小几上。床上的的人聽見聲音,便要掙扎著坐起來,紫鵑見了忙叫道:「姑娘別動!」說著搶上近前,撥開白紗,在裡面豎立起一個軟枕,靠在床頭,這才扶著裡面的人慢慢坐了起來。雪雁在後面見了,也將床上的白帳掛好。兩人這麼一收拾,床上頓時露出個病美人來,正是林如海之女,名喚林黛玉的便是。
林黛玉此時的面色極為蒼白,雙眼紅腫,顯是剛剛哭過,穿著一身白色中衣,更顯身材瘦削,蓬鬆著一頭亂髮,更顯憔悴模樣,還未出聲,便先喘息不已。她本是聽見有人進來,心知是紫鵑送葯,不想床帳一開,便見雪雁也立在那裡,林黛玉微微一愣,便出聲問道:「雪雁,我命你替我去看望璉二哥哥,你可去了么?」雪雁一聽這話,連忙點頭道:「去了去了,姑娘,我按照你的吩咐,到了璉二爺那裡,不想把門的兩個小廝死活不讓我進去,說是璉二爺才剛剛服了葯,不宜見人,只是答應將姑娘的話帶到,我見事不可違,又探聽到璉二爺近日的身子是越發好了,想是沒兩日便可出來了,我一聽這話可放了心,就回來回復姑娘。」紫鵑聞聽這話,向著雪雁輕笑了一下,換來了雪雁悄悄的一個鬼臉。林黛玉蹙了蹙眉,並未理會此事,只是微微點頭道:「即是如此,也就罷了,我聽得也放心了些,只是璉二哥哥幫我發送父親,與我實有莫大恩德,過幾日待我身子好些,也該親身探望才是。」不想一時說話急了些,便止不住咳嗽起來。紫鵑見狀忙將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黛玉一把抓了,掩口咳嗽不止。紫鵑一面輕輕拍著黛玉的脊背,一面勸道:「姑娘還是安心養病,少說些話,待病好了再說不遲,省得現在徒耗心神。」黛玉咳得面紅氣脹,反倒更添了三分的顏色,好不容易漸漸止住咳嗽,聽了紫鵑的話,又道:「我沒甚事情,只是璉二哥非是我親生兄長,這樣為我父的喪事操勞,實在可敬,前幾日我還聽說累得病了,更是令我心中不安,這等天高海深的恩情,又豈能使我等閑視之,就是爹爹在那世看見了我不知報恩,想必也是不依我的。」黛玉說著想起父親身死,自己失去了最後的依靠,自此以後便是孤身一人,不覺得悲從中來,那淚珠可就再也止不住,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落下。紫鵑看得大急,連忙說道:「姑娘快別哭了,才剛說了過幾天養好身子好去看璉二爺,現在卻又這般糟蹋自己。姑娘這麼弱的身子,前兒才又吐了血,今兒又哭,倘若有個好歹,可教我們這些身邊人怎麼樣呢,也只好跟著去了。」說著將頭扭到一邊,也淌下淚來。黛玉這才略略收住悲聲,拉了拉紫鵑的手,嗚咽道:「好姐姐,是我不對,你別生氣,我也心知你是真心為了我著想,只是我的心,實在是悶得慌,哭出來反倒好些。」紫鵑聽聞,方轉過臉來,用袖子拭了拭淚,勉強笑道:「好了,我本是來服侍姑娘吃藥的,怎麼光扯起這些無用的事來,竟是忘了正事。」說著在几上端了葯碗,坐在床前的腳踏之上,一勺一勺的喂黛玉吃藥。黛玉一見如此,知是紫鵑岔開話題,不願再提悲傷之事,徒惹自己傷心,便也不再提,只是安安靜靜的吃藥。葯一入口,黛玉便詫異道:「藥味怎麼淡了,可是換了葯?」紫鵑笑著解釋道:「姑娘一直是吃這種葯的,我又怎麼會換?只是我看姑娘素來腸胃虛弱,近來傷心過度又傷了脾,怕是禁不得猛葯,而這幾幅葯又實在味重了些,姑娘每每吃了嘔吐,於是我便自己做主,將藥量減了些,想是姑娘多吃幾副,也就是了。」黛玉聽了,倍感窩心,眼圈又有些發紅,卻不敢讓紫鵑瞧見,於是匆匆吃畢了葯,又漱了口,方開口道:「沒事你們便下去吧,我吃了葯,著實有些乏了,且睡一會子才好。」紫鵑這才收拾了器具,告辭出來,雪雁也跟在其後面。
這雪雁一直站在當地,聽紫鵑和黛玉說話,聽到傷心之處,也陪著撒了幾點眼淚。紫鵑出來時,正好瞧見她一面走,一面用帕子拭淚,不由得好笑,問她道:「你哭的什麼?」雪雁一邊拭淚,一邊答道:「我也不知道哭的什麼,只是見到姑娘和姐姐哭的傷心,我便也難過,所以才哭。」紫鵑聞聽又是好笑又是感動,輕輕地摩挲著雪雁的臉頰,輕聲道:「妹妹,難得你有了這個心,可見是不枉姑娘和我素日間疼你了。只是你還小,又怎麼知道這世事上的艱難!」說完也失了說話的興緻,默默不語。
黛玉在床上躺著,看見紫鵑和雪雁離去,一時又有些寂寞,她素來有個奇怪的性格:有人時嫌亂,沒有人時卻又盼著有個人來為自己排解憂愁。只是此刻再叫紫鵑進來說話實在沒理,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於是黛玉只好勉強自己入睡,剛開始昏昏沉沉,諸般雜像入腦,一會兒是爹爹林如海,一會兒是祖母史太君,又出現了鳳姐,都在絮絮叨叨,也不知在說些什麼,黛玉迷迷濛蒙,似睡非睡,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青年忽然走至黛玉的床前,輕輕道:「妹妹且醒,妹妹且醒!」黛玉睜開眼來,定睛一看,眼前之人白面英挺,笑容可掬,正是賈璉。黛玉大驚道:「璉二哥哥,怎麼是你,你不是在養病么,怎麼到了我這裡,著了風怎生是好,你還是回去吧!」賈璉笑道:「是要回去,卻不是回屋裡。」黛玉奇道:「璉二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卻是不懂了。」賈璉道:「到懂時自然便懂,只是你需記得,有事時且去找他,定會有所助益。」說著向東面的自己房中一指。黛玉更奇,還待再問,忽覺腦中如銅鐘大響,一時猛地驚醒,枕間全已侵濕,再一看時,四周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半條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