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第六回、主僕間夜話私語時,寧府中初理大觀事
不提賈蓉回去如何,單說賈璉,一徑回至榮府之內,正要抬步向自己院中走時,忽然間自己改了主意,暗道:「我若真箇回去與王熙鳳共枕,必要惹得她的奚落,況我也不好意思的!不如在書房之中歇息一宿。weNxUemi。Com」想到此處,便乾脆止住腳步,轉身往外面書房中來。
這時早有二門上的小廝將賈璉回來之事報於內宅鳳姐處,鳳姐正自悶氣,好不容易才在平兒的勸解下略略好些,晚間進了些米粥,聽聞此信只是臀部在榻上微抬了一抬,眉尖向上略挑了一挑,便復又靜默無言。反倒是一旁伺候的平兒笑道:「二爺可回來了,還不快請進來,我亦應親去接接!」鳳姐道:「別理他!愛回不回,與我們姐們何干?」平兒笑道:「這就是***不是了,一點小事罷了,也至於這樣,還是兩人各讓一步,滿天的雲彩不就散了?」說著執意起身去接。
不想平兒剛至門口,便與一個小廝迎面碰上,那小廝嚇了一跳,忙停身站住了。平兒見得奇怪,便認真問道:「你不是二門上伺候的小廝么,怎麼跑到內宅里來,要是讓主子們知道,你是死是活!」嚇得小廝趕忙道:「平姑娘千萬恕罪,家裡的規矩我如何不知,亦不敢無故到這裡來的,實是璉二爺吩咐了我,令我來拿他的鋪蓋,所以如此。」平兒聽了更是糊塗,詫異道:「這我可不明白了,璉二爺不是回來了么,為什麼不回自己的院里,反倒要命你來拿什麼鋪蓋?」小廝支吾了半天,見平兒逼得實在緊張,方道:「二爺說晚上要讀書,就順便在書房內睡下了,命我取了他的鋪蓋去。」平兒斥道:「胡說!這話恐怕連二爺自己都不信,怎會要你來傳?定是你信口胡謅!」正說話間,卻被裡面的鳳姐聽見,喝道:「平兒,你在外面和誰說話呢?」
平兒聽了嚇一大跳,也不敢多說,只好和小廝一起進去,暗暗囑咐他道:「你那套謊話騙騙我還成,可千萬莫要在二奶奶面前渾說,不然誰也保不了你!」正說著,兩人已是進去,來至鳳姐面前。鳳姐亦是心中納罕,不知平兒說要接人,怎麼卻在外面說起話來,又看到平兒身後的小廝,便問道:「平兒,適才與你說話者就是他么?你們鬧得什麼鬼?」平兒聽了只是不言,卻是微側著身,拿眼示意後面的小廝,小廝理會,忙忙上前跪了,將賈璉命他取鋪蓋之事備述了,又因有平兒前面之警語,所以不敢扯謊,只是說:「二爺也未說什麼緣由,只是據小人忖度,應是他老人家吃多了酒,怕衝撞了二奶奶,所以如此!」聽得平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這真話還不如謊話說得好呢。可是轉眼撇見鳳姐的面色不好,便忙收了笑顏,心中亦是忐忑不安,暗道:「這下可糟了!」
果不其然,鳳姐聽了那小廝所言,竟是霍然而起,雙目圓睜,吊梢柳葉眉完全豎起,她被賈璉這一氣可是非同小可,連小廝話語之中的不當之處也是懶得追究,只是冷笑一聲,「蹬蹬蹬」進了西耳房自己安寢之所,也不分辨,胡亂卷了一席被褥就搶至外間,慣在地上,指著小廝喝道:「你去回那挨千刀的鬼,就說我的話,他既是樂意在書房挺屍,就好生去挺,只是一輩子別踏進我這屋裡來,方算他的本事!」慌得平兒忙上前止道:「奶奶慎言,這又是何苦來哉!」小廝也是唬得抖衣而顫,又見鳳姐不理會他,便忙忙的撿起鋪蓋抱了,向鳳姐告辭,一溜煙似的去了。
這裡鳳姐一把推開平兒,指著她冷笑道:「你少在這裡充好人,打發我不知道呢,不是你這小浪蹄子整日調唆他,我又何至於今日。現下你倒充起好人來了,告訴你,我不稀罕!今兒我就給你放句明話兒,就你那個臟泥巴堆里滾出來的身子,還妄想著氣死了我,好做正房呢,呸,你別做夢,二爺就是娶豬娶狗也不能娶你!好一好我先像碾蟲子一樣碾死你!」說得平兒又氣又愧,掌不住哭了起來,喊道:「我又怎麼了,饒是生了氣,還要撒在我身上,我哪裡盼你死了,又哪裡要做正房了,人在做,天在看,要是我真有這個心,教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鳳姐冷笑道:「你就是發下這個誓,也不頂用,那老天要是真長眼睛,歷來的惡人多了,怎麼也沒見它劈死了一個,反倒養得那些人肚滿腸肥,整日間逍遙快活的!可見老天本就是個瞎子!」
平兒聽了更是哭得了不得,一時發了氣性,便從桌上抄起把剪刀欲要尋個自盡。堂下站著的小丫鬟們一見平兒要自裁,可是嚇了個魂飛播散,忙一起上前下死命奪了,苦苦勸道:「平姑娘千萬不可如此,奶奶也只是一時的意氣,你這樣做了,讓奶奶日後可不傷心呢!」平兒哭道:「傷心得什麼,我一個下賤的人,死便死了,又與碾死一隻蟲子有什麼兩樣!」鳳姐一開始見得平兒欲尋短見,也是呆了,這時見丫鬟們已將剪刀奪下,平兒又說出這個話來,便復冷笑數聲,對丫鬟們道:「你們且放開她,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死還是不死!拿這個嚇唬誰呢!」
正鬧至不可開交處,忽聞門上小丫鬟報:「彩雲姑娘來看二奶奶了!」
平兒聞言一驚,忙示意周邊丫鬟們放開自己,用輕紗袖胡亂拭了拭淚,便迎了出去。鳳姐亦勉力壓了壓心中翻騰的火氣,回復自然之色。過了一刻,彩雲方進了屋子。
這彩雲本是王夫人屋內得力的一個大丫鬟,最是秉性純良,只因王夫人見庶子賈環生性頑劣,缺乏管制,便將這彩雲與了賈環,做了他的貼身丫鬟。難得的是得了這份別人避之不及的苦差,彩雲卻並未抱怨,做事更是勤勤懇懇,賈環屋裡的針線女工、縫補洗涮之事,沒有她做不到的,賈環有了錯,她也是十分相勸,王夫人看著高興,又覺得對不起她,便將自己屋裡的事仍交由她做,月錢亦如自己房中大丫鬟如金釧兒等的成例,拿她當自己人看待。今日王夫人進過晚飯,正在屋中閑坐,忽聽後面吵嚷之聲,似是從鳳姐院中傳出的,便著令彩雲前去查看。
彩雲剛一進房,便覺得此中之景與往日大不相同。她老遠便聽見屋內吵鬧之聲,進來看時反倒是靜得過份,眾丫鬟神色間十分尷尬,就連平兒亦是眼圈紅腫,彩雲一見,便知道此中必有不尋常之事,卻是不好擅問,只得在心中暗暗壓下,先與鳳姐道了個安,然後才笑道:「太太正在房中休息,卻聽得此中聲音大些,便命我來探問探問。」鳳姐聽得此言訥訥,只是說不出話來。一旁平兒急中生智,趕忙插道:「又不是甚麼大事,怎麼把太太都驚動了,還特地命姐姐來問!實是我辦事不周,因為奶奶說頭飾上總沒有如意的,我便私自把過去二老爺送來的金縷玉雕的宮花拿了出來,要給奶奶裝飾裝飾,不想奶奶一看就急了,說這乃是我好好收著,欲要先送太太的,你怎麼私自取來,這還了得!為此說了我兩句,不想卻教太太聽見了。」
鳳姐聽了此言眼中一亮,亦趕忙道:「平兒說的沒錯,我就說了,那麼高規格的玩意,太太還未見著,我反倒戴著了,合家上下也沒有這個理,所以我說她,竟不知為此打擾了太太歇息,真真是我的罪過了!」彩雲聽了笑道:「哎呦呦,我還以為是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卻原來是這個。快休說這話,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太太是最討厭這些金玉首飾的,往日別人送來那麼些,太太也只是四處送人了事,乃至於賞給我們兩件,自己可是一件不留的,要是你們真送了去,反倒是給她老人家添堵了,還是你們自己取用便是,太太是必不會在意這些的!」說得鳳姐和平兒都笑了。
又敘了一段閑話,鳳姐便命小丫鬟奉茶看座,平兒笑道:「彩雲姐姐是貴客,還是我親自奉茶才是!」說完便要去沏茶,慌得彩雲趕忙攔住道:「不必費事了,我還要即刻回去,太太可是立等回話呢!」平兒聞言才罷了,一時彩雲與鳳姐告辭出來,平兒親送至門口,彩雲卻悄悄抓住了她的手,笑道:「瞧把你巧的,合著主子兩個人騙我一個,我日後自有話和你分說!」慌得平兒忙忙央告道:「好姐姐,你千萬莫與太太講這話,我這也是好意,實為大家方便,如果姐姐幫忙,我和奶奶一輩子都記得你的好處!」彩雲聽了只是一笑,又不便多說的,便使了個放心的眼色,徑自去了。
平兒見彩雲已走,又觀其神色間似是答應了,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時迴轉至屋來,見得鳳姐也不搭理,只是徑自往東耳房自己室中,卸妝寬衣,將燈一熄,竟是睡了。
鳳姐見此,又愧又悔,她本是與賈璉置氣,一時鬱結於內,無處發泄,見得平兒在旁,便又犯了亂怪人的毛病,將這一腔無名邪火盡數撒在她的身上,回頭細思亦是後悔,又見平兒如此心灰之下還想著在王夫人面前替她掩飾,可見是真心對自己了,更是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時見平兒不理她,也是無法可想,了無趣味下也是回西邊耳房自己床上和衣睡了,旁邊的小丫鬟們眼見無事,也都出去掩上房門,各自回外面自己房中歇息。鳳姐眼見四周一個人亦是沒有,憋得滿腔話語也是無處傾訴,想到傷心處更是一把抱了軟枕,掩面哭泣。
再說平兒,無緣無故受了池魚之災,心中實是氣憤莫名,方才在外人面前只好隱忍,此時卻是再也按捺不住,撲在床上就痛快的哭了一場,心下更是愈發委屈,暗自打定主意是再也不理會鳳姐了,只是此時聽見隔壁哭聲,卻是躺不住,便又翻身坐起,暗罵自己:「真是個賤性子!」可是亦不能不理,便胡亂拭了拭淚,披了一件綠紗小襖,來至西邊鳳姐屋內,又回身輕輕掩上了房門,再向裡間看時,卻見鳳姐正盤坐在床上,釵散鬢亂,抱著一個軟枕啼哭,平兒見了便輕輕的去推她的臂膀。
鳳姐本自哭泣,這時覺得有人推她,轉頭看去,卻是平兒,那淚珠更是止不住,流得臉上千溝萬壑,只是說了聲「平兒」便哽咽得說不下去。平兒亦何時見過鳳姐這樣,心下早已是軟了十分,那怨憤的心思更是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時悲從中來,悲呼道:「我的奶奶,你怎麼這般模樣!」說畢便與鳳姐抱在一處痛哭起來。這也多虧是平兒之前就關上了屋門,外間的門戶亦被小丫鬟們出去前關上,聲音方未傳出,以致另外鬧出一場風波。
閑話休提,單說她們兩個外面的形容,鳳姐哭得半響,方抬起頭來,看著平兒,一行眼淚,一行氣湊道:「好姐姐,你可千萬要原諒了我這一遭,原是我豬油蒙了心,將好人認作歹人,拿著不是當理說,說出的話也是不著三、不著兩的,只是你要體諒我的難處,我來這個家裡也是好些年了,雖不敢說有甚德行,卻也是受老太太、太太信賴,讓我當家主事,卻正應了『一碗水端不平』那句話,人家說我對待家裡人短長不齊,使得我惡人無數,連那家底下的小廝們都暗中毀我,說得我竟似無一點好處,但剩下歹處了!我一開始是氣不過,但慢慢的也就看開了,就算是孔聖人不也被那等腌臢人喚作『孔老二』呢,更何況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完了。只因我心下還盼著這一件:大家是我圍不住了,只圍住個小家,和璉二爺好好過日子,孝順家中長輩,也就罷了,誰想現在連親丈夫都惡了我,我還有什麼臉面活下去,你只看在我一個將死之人的份上,就原諒了我方才的信嘴混說吧!」說著又哭將起來。
平兒亦是掌不住哭道:「奶奶快修提這話,我也知奶奶素日間對我是最疼的,有了氣,不往我這最親最近的人兒身上撒又向何人撒去?我一介下人,奶奶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只盼著消了***這口氣,也就值得了。只是奶奶此時雖與二爺置氣,亦不過是小夫妻家過日子常有的事,此時惡了,彼時又好了,古今貧富的家裡都超不過這個理去。奶奶雖是不好受,亦當看開些,千萬別死啊活啊的掛在嘴邊,除了平白損些陽壽,又有甚麼用處呢?」百般勸解,方說得鳳姐漸漸迴轉過來,止住了哭聲。平兒見了歡喜,破涕為笑道:「這樣才是!」便替鳳姐卸妝寬衣,又打得水來,先與鳳姐梳洗,后又自己就著殘水洗了,兩人一起躺在鳳姐的床上,說著知心話兒。
鳳姐已是哭過一回,平日間的精明強幹亦是恢復了幾分,此時細想賈璉白日的形容,越想越是覺得疑惑,便復又翻身坐起道:「平兒,你說二爺今日所為到底是為得什麼,我卻是不記得有哪點得罪過他。」平兒道:「別說是奶奶,就連我在旁邊看著也是摸不著頭腦呢!二爺可與往日大不相同了,觀他那時的言行,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鳳姐亦是點頭贊成,忽又想起一事,便道:「保不齊是他往蘇州時出了什麼事,也該找個他隨身的人來問問。我只顧生氣,卻是忘了」說著便要去下床喚人。平兒忙一把抓住,急道:「奶奶可是糊塗了,這半夜三更的,奶奶可往哪裡叫人去?不如先睡下,有事明日再說亦是不遲。」把個鳳姐也是說得無言以對,只好道:「這話在理,是我急躁了!」說著復又躺下,只是兩目圓睜,又哪有一絲睡意。
平兒見此好笑,便推鳳姐道:「***心裡可真是存不下事情,我本欲明日再說他事,這時見奶奶這樣,卻又不好不說。」鳳姐聽得平兒似是話中有話,邊忙問道:「平兒你有話就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是個火爆脾氣,你要是吊著我,怕我今晚還睡不著了呢。」
平兒聽了方道:「其實這向二爺身邊人探問的法子,我也是想到了,又見得奶奶白日間心裡不痛快,便在私底下探問了。」鳳姐聽了這話可來了精神,忙問道:「當真!還是你明白,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平兒道:「原來跟著二爺去蘇州的,便是來旺、來興父子倆,來興已是隨著東府的薔哥兒下姑蘇採買物事,所以只剩得他父來旺,我著實問了他好幾遍,可是什麼事都沒有呢。」鳳姐道:「當真沒有?」平兒道:「確是沒有,說是二爺操辦大事辛苦,無暇別干呢!」鳳姐冷笑道:「你又替他們瞞臟,這話也就是騙騙外人,又如何瞞得過房裡人?我也不過是睜一眼閉一眼的,矇混過去就完了,不然真把那等坑臟事鬧將出來,可是大家難看!」
平兒聽了只是一笑,並不答言。鳳姐又道:「不過這事我私下忖度,卻與前些次並不相同,就是真的出了那等風流事,也是他愧見我的,哪有犯了錯反認作自己有理的?你沒有見他今天的那個橫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欠了他五百兩銀子呢。」平兒聽得別話尚可,聽到「五百兩銀子」處卻是心中一動,想起白日間的一件事來,便笑道:「許是奶奶真欠了二爺五百兩銀子,也未可知。」鳳姐一時解不過這個話來,平兒笑道:「奶奶忘了府外面的銀子了么?」
鳳姐聽了這話,猛的一震,卻是有些緊張起來,小聲問道:「那銀子已是送來了不成?」平兒點頭,道:「是日間來旺家的送來的,我已是收了,就藏在院中西廂房的一個大木箱里,奶奶要看,我便去拿。」說著就欲翻身坐起。鳳姐連忙按住她,道:「不必了,你辦理的事我還有不放心的么,就這樣收著很好,況外面天冷,小心凍著!」平兒聽了方罷。鳳姐又是半響不語,不知在想著何事,就在平兒以為鳳姐是不是睡著了時,鳳姐才咬唇道:「平兒,你說往日府外送來的銀子,可曾被二爺看到過?」平兒道:「他從哪裡看到去,況這些家中的事,就二爺平日的性子,可是懶得理會的!」鳳姐點頭嘆道:「理是這麼個理,可難保事情做得不機密些,讓那等貧嘴爛舌的人聽去了,又嚷嚷到二爺耳朵里,也是有的。」
平兒笑道:「奶奶想得忒多了,退一萬步講,就是二爺知道了,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奶奶平日也難攢下兩個錢,就是有了,也是留待後用,豈可被二爺知道了胡亂揮霍,他又是個沒心沒肺的性子,一點都不知道奶奶維持家計的艱難。」聽得鳳姐直誦佛號,道:「阿彌陀佛!我們的那位爺要是如你這般明白就好了,他平日間凈說我刻薄,一點銀錢都死死攥在手心的,實不知我卻是為了他好,這裡家大業大,開銷又多,保不準哪日就要挪用銀子,到時一點儲蓄沒有,可叫我抓瞎不成,就是他真有什麼難辦的正事,需要銀子,我也好給他!」平兒亦是點頭稱是,兩人又敘了些閑話,眼皮不由得沉重起來。平兒打了個哈欠,只覺眼中乾澀,便勸鳳姐道:「奶奶,天已是不早了,還是先睡吧,有事明兒再理會不遲。」鳳姐也是睏倦不堪,覺得難以支撐,便點頭答應。平兒也不回屋,便和鳳姐在一張床上睡了。二人這才安睡不提。
翌日清晨,雞鳴三遍,榮府上下都從睡夢之中醒來,操辦新一天的事務了。單說賈璉,在書房榻上起身,早有小廝進來伺候梳洗,只因此乃外院,不比內宅,平日伺候賈璉梳洗的丫鬟豐兒、平兒等不得便來,所以這等事情就落在小廝們頭上。
今日正好昭兒當值,只見他指揮著幾個小廝端盆端罐,待賈璉梳洗已畢,又看著幾個小廝拿著食盒進來,排擺桌椅。賈璉見得昭兒,不由得笑問道:「今日怎麼是你當值,興兒呢?」昭兒笑回道:「我就知道二爺要問他,這個小子可是走了運道,不知怎麼的被東府的薔哥兒選上,隨著下姑蘇採買去了!」賈璉聽了「哦」的一聲,這才明白。
正說話間,小廝已是收拾好了飯餚,昭兒扶著賈璉在桌邊小凳上坐了,賈璉向飯桌上看去,只見上面擺著:一碗清湯的稻米香粥,一小碟甜醋腌的嫩黃瓜條,幾盤各色的小面果子。飯食形形色色,亦是放滿了一桌。賈璉見狀笑道:「好生豐盛,我又哪吃得這許多!」昭兒道:「爺可千萬莫要如此說,人家都說朝食要精、要豐,更何況我們這等人家,再說也不是要二爺吃光,不過每樣嘗得一點也就罷了!」賈璉聽了不停搖頭,道:「浪費,浪費!」又道:「我吃得一些,剩下的你們分了吧,也省得白扔,可惜了的。」昭兒笑道:「二爺賞賜飯食,可是我們做奴才的榮耀,二爺放心,保證連一個渣都不會剩得下來。」
賈璉聽了笑道:「那也不必!」說著就提箸而食,他昨日酒喝得不少,飯菜卻未多吃,此時也是餓了,再加上果菜十分可口,故也吃得極為香甜,一時寂然飯畢,桌上諸物也是去了小半。旁邊小廝見得賈璉吃完,忙進上茶水,賈璉接過漱了口,小廝又進上一杯,方是喝得茶了。賈璉這才接過,正自慢慢啜飲,忽聞門上有人說話,似是在問門上的小廝,聲音甚急:「二爺可起來了么?」
不想賈璉耳力甚佳,在書房中早已聽見,還未待門上的小廝說話,便高聲問道:「什麼人前來報事,讓他進來!」那人在門外聞聽,忙忙的進來,躬身道:「奴才請二爺的安!」賈璉道:「起來吧,你有何事,權且說來!」那人這才道:「小人是東府珍大爺派來的,名喚賴和,受了珍大爺的派遣,特來通知二爺前去東府商議建園之事。珍大爺說,赦老爹、政老爹已是都至,就等二爺了。」
賈璉不聽此言還可,聽了此言卻是大驚失色,連忙站起身來道:「竟是忘了大事!」便忙一疊聲的催促身邊的小廝如昭兒輩替自己更衣裝飾,昭兒等見此亦不敢怠慢,忙為賈璉收拾周身。賈璉一面受著小廝們的服侍,一面對堂下站立的賴和道:「你去回珍大爺,就說我即刻就到!」賴和方領受告辭而去。
一時賈璉穿戴完畢,忙忙的出了榮府東角門轉東去,趕往寧府正堂,一路穿宅過院,門上小廝那個不認得璉二爺,也未阻攔,賈璉便很順利的來至寧府正廳寧禧堂前。門上的小廝一見是賈璉,便笑道:「璉二爺可來了,諸位老爺可都等著呢!」說著話,小廝將簾籠一挑,報了聲:「璉二爺到!」賈璉這才邁步進來。
此時大廳之中早有三人在西邊隔間的案前等候,兩坐一站,聞得小廝的聲音便一齊向外看去。見得賈璉,那其中一個坐著的便冷哼一聲,喝道:「作業的畜生,多早晚才來!倒讓長輩們等著你,著實可惡!」賈璉聞言唬了一跳,抬眼望時,見是父親賈赦,忙在當地垂手站了,不則一聲。賈赦見了更氣,還欲再說時,卻被旁邊站著的那人勸住,只見那人笑道:「大叔父息怒,璉兄弟雖是晚至,也難保不是舟車勞頓,連日來疲憊所致,實屬情有可原。況今日大家本是來此商議正事,旁的事日後再說亦為不遲!」此人正是東府長房長子,如今東府的當家之人,名喚賈珍,平時與賈璉吃酒聽戲,最是要好,故見得賈璉被賈赦訓斥,忙出言勸止。
賈赦見是賈珍勸說,方勉力熄了適才的火氣,又抬眼看見賈璉站在原地,便高聲喝道:「還不過來,等我請你么!」賈珍亦是笑道:「璉兄弟快來,我正與兩位叔父商議這建園的圖樣,你既是來了,也為我們參詳參詳。」賈璉這才到得近處,先與此中三人重新見禮。賈赦自是無可無不可,賈珍亦是微笑以對,而第三人卻是眯著眼睛打量一下賈璉,撫須不語。他對賈璉的遲至也是不滿,只是念著自己到底不是親父,不好深責管教的,便沉默以對。賈璉見此老面容方正,凌然間似有威色,便知是自己的二叔父賈政了,也是上前行禮,賈政亦只是微微點頭還禮,賈璉這才至得案前觀看。
果然見得案上平鋪著一捲圖紙,圖的正上方端寫著四個楷體大字:省親別院。再細細看去,只見其中不但勾勒了大體格局,房屋建築,一側還有硃批的小楷作為補充,甚是詳細。賈璉正看時,只聽賈珍說道:「昨日我已是勘察了兩府地方,大體格局上已是定了,又令人繕畫出圖紙來,只是還有兩處地方需得斟酌。」賈赦笑道:「珍侄有話但講,只要是涉及榮府之事,我和你二叔父自無不允的。」賈政亦是點頭稱善。
賈珍笑道:「若是東府之事,小侄自會做主,但涉及西府之事,卻是不敢自專,必是要勞煩二位叔父。」說著手指圖中一個所在道:「頭一件便是建園佔地,需拆得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接入榮府的東大院中,如此一來,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要拆去。會芳園之事我可全權做主,而榮府之事還要兩位叔父點頭才是。」賈赦笑道:「我當甚麼事,這等毛皮小事你自便即可,又何須問我等兩人,就是那些房舍,拆了也便拆了,那些個刁奴,還會沒房子住了不成!」賈政亦道:「兄長所言甚是,奴僕居所本多,拆得幾所尤是寬裕,你只管放心去做便是。」
賈珍見此一笑,另指一處道:「二一件事,便是此處的小巷,乃是隔斷寧榮二府之所,如要建園,也需打通。」賈赦道:「此事更是便宜,這小巷乃是我賈家私地,非屬官道,要拆要留只憑自便罷了,你去做便是。」賈珍聽了一合手,笑道:「既如此,可就沒有鼓噪二位叔父的事了,餘事交由小侄去做,這園子完工之日不遠矣,二位叔父亦可安心歇息去了。」眾人聽了齊笑起來,道:「如此可就放心了!」
又談得一時,賈政忽然想起一事,便道:「雖說珍侄料事已近十分完全,不過照我看來,此中尚需一人總理諸事,方有制度,不至亂雜。」賈赦笑道:「你可是糊塗了,有珍侄在此,還需得誰人料理?莫非是你信不過他!」賈政忙道:「兄長言過了,弟哪有此意,只是術業有專攻,恐珍侄在建園布景方面,有所缺漏之處,也未可知。建園之事重大,卻是萬萬馬虎不得!」賈赦聞言有理,一時也是沉吟不語,賈珍笑道:「二叔父這話說的是,小侄在這事上的見識實是有限,勉強做來,反為不美,需得一個行家裡手,在此助我調度方好!只是卻不知哪裡找去!」賈政點頭道:「我所慮者,正是為此,要說行家,我這裡倒是有一位好的。」賈珍趕忙道:「既得二叔父稱讚,此人必是好的,只是不知此人姓甚名誰?」賈政道:「此人名喚山子野,乃是一不世出之高士,最精這建築布局之道,現下就在我府上為一清客,大侄若是有意,不妨請他前來助你。」賈珍忙自點頭稱謝不已,道:「如此甚好,我這就令人去請。」
賈政笑道:「亦不必如此急躁,待我回去命他前來也就是了。」賈珍道:「不妥,料其高人脾性,必有怪異之處,我等輕慢於他,如何行得?」還未待賈政說話,賈赦忽然插言道:「大侄子你著相了,他一個小小的清客,寄宿在我家門下,說他是高士不過是惜才憐下之意,你怎倒認真起來。」賈政、賈珍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賈珍又低頭看圖多時,忽然笑道:「這諸景雖都備了,只是單說建園之處,這園子到底提個何名,還需斟酌斟酌。」還未待別人說話,賈璉忽然應聲道:「大觀園!」原來賈璉在後面侍立多時,一言未發,這一是身份所限,二是前面三人所談俱是建園瑣碎之事,他也聽不甚懂,便只管出神,這時見賈珍問園子名,早有成見的他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出口之後自己卻也是後悔不跌。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大廳之中約莫靜了一刻,之後忽聞一聲暴喝:「混賬,胡說得什麼,還不與我退了下去!」原來是賈赦反應過來,心中怒極,深恨賈璉無禮,只氣得渾身亂戰,高聲呼喝。賈珍也是反應極快,見得如此景象,忙出言勸道:「大叔父且息怒,璉兄弟這也是一時忘情,說到底亦是專心思索事情所致,不宜責備太過。」賈赦一時的火頭,聽得賈珍的相勸,又見是眾人面前,不好怎樣的,只好暗自忍下,待以後再說。這時又聽賈政淡淡道:「大觀園之名忒是俗氣,斷不可用!況皇家自有法度,園之正名自有娘娘來時親自題下,豈可由我等妄擬!」賈珍聽說,將手一拍,笑道:「還是二叔父想得周到,正當如此!」
一時諸事議妥,賈赦、賈政起身告辭,賈珍忙挽留道:「兩位叔父且飲些茶水,歇歇再去!」二人都道:「天色已是不早,況你還有事理,就不討饒了!」賈珍聞言無法,只好親自送出來,賈璉亦是緊跟在賈赦身後,不想被賈赦一眼看見,對他冷笑道:「二爺也欲像我等一般高樂去么?」嚇得賈璉忙停身站住,低聲道:「不敢!」賈赦一見此態反倒更氣,喝令道:「那還不回去幫襯著你珍大哥哥做事!這麼大的年歲了,還是小兒一般無用!」說著甩袖而去,賈政亦是跟隨而去。
賈珍在這裡笑對賈璉道:「聽到了沒有,叫你隨我做事呢,還不快隨我來!」賈璉聽了抱怨道:「大哥哥莫非也來取笑我不成,我這回去還不知要受什麼罪呢!」賈珍聽了更是可樂,笑道:「那也是你自己找的,誰叫你胡亂說話,連個長幼尊卑都不分,照我看來,也應讓叔父教訓教訓你!」
欲知賈璉如何應對,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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