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語既出,滿室寂靜,只剩我與他粗重不一的呼吸聲。我們就這麼坐著,卻已像打了一場異常艱難的大戰,到頭來枉論勝負,皆是筋疲力盡。
我稍稍垂下眼帘,不敢去看他堅毅如刀削般的面龐,我怕再與他的眼睛相對,我怕再看見那讓我眷戀了一輩子也無法放手的情懷。靜默中,我眼前一陣模糊,我捂著臉,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滿手的淚。
他終於開口了,沉聲如石,帶著我從未聽過的那種冰冷的命令:「低著頭做什麼?看著我說話!」說完他猛地深吸了幾口氣,伸手狠狠地將我的身子扳正,力氣大的讓我的肩胛骨有一種要被捏碎的生疼。
我死死咬緊嘴唇沒讓自己發出*,扭動著臂膀要掙脫他的桎梏。我越是掙扎,他手上的力量越是不受控制一般的加大。
我放棄抵抗,與他正面相對,在劇烈的疼痛中,我仰著臉自嘲的苦笑:「恆,好像從你我相識的那一天起,我註定就是你的大麻煩。這麼多年了,說多少對不住也無補於事了。我這輩子就執著了你這麼一個人、一份情,我還以為自己很偉大,到頭來卻發現我不過是一個天下最可笑的女人。」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緊抿薄唇。我翻絞著手指輕輕說,「天真了這麼些年了,到了今時今日,我不能再心安理得的躲在你的庇護之下,再讓你無止境的為我付出。對你,我已經沒有資格談回報,談補償,那就盡我的力,還你一個公平吧。我會約見上官鴻,把從恆豐承接的那六個百分比,全部無條件轉到你名下。同時將我本來擁有的那部分施氏股權轉到楠兒名下。你們無論進行怎樣的改組我都沒有意見。」
我知道,這個決定一旦作出,施氏就已經不在我與大哥的掌握之中了。施氏,我那樣拚命挽救下來的祖業,我曾為了它不惜與庄恆針鋒相對,不惜毀掉我們夫妻好不容易得回的幸福。而現在,我又親手把它推進了未知生死的飄搖不定中。
眼前交叉回放著那一幕幕的往事:那個暖暖的午後,我蹲在父親搖椅前舉手起誓,我將以我全部的能力保全施家;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莊園正廳前我對庄恆譏諷交加,殘忍地提醒他庄氏的起家有著施家不可磨滅的功勞;那個大局落定的晚上,大哥興奮得擁我入懷,告訴我施家從此將發揚光大。
對父親,對大哥,對家族,我都已經儘力了,沒有虧欠可言。
時鐘繞了一圈,還是回到了原點,只不過我受了傷,也傷了人。
他突然粗魯的抬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的低吼,「這就是你給我的公平?這就是我同你夫妻二十五年的結局?這就是我費勁心血死死守護了二十五年你給我的回報?施蘊茹,一個施氏算什麼,一個庄氏我都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被他一把甩在床邊,他霍的站直了身子,猶如受了傷的困獅憤怒的來回走動。他眸中散發著我從未見過的嗜血、危險,高大的身軀卻彷彿玉山將傾。我的心狠狠一抽,慌忙就要爬起來過去扶住他。剛剛一動身子,他已在落地窗前立定,外面的陽光太猛烈,我看不清逆光而站的他臉上的神情,只覺得他已經從適才的失控中平靜下來,可這種平靜卻散發著更加悲傷、絕望。他抬手指向自己的胸口,「蘊茹,你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在這裡生根,霸道的佔據了全部的位置。我從來不信前生輪迴之說,可遇見了你,我真的相信了。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下你的,為了你,我可你忍受一切,哪怕是不公和陷害。我們結婚前,你母親找我詳談了一次,她讓我放過自己,也放了你。你母親說,『蘊茹太倔犟,她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本就不應該良善多情,可她偏偏那樣的珍惜血脈親情;蘊茹也太執著,她的世界黑白分明,這樣的濁濁塵世,她偏偏堅信公平正義。你們這樣一份已經帶上虧欠的感情只會讓她窒息,只會逼她愧疚的離開你。可以預見的悲劇又何必讓它發生?』我從那一刻做下了決定,我要將事實的真相永遠的掩蓋下去。我可以賭上一切,唯獨不能把你當成賭注,我不能讓你離開我這種事有一絲一毫髮生的可能!」
這就是他無論如何不肯解釋我們之間長達十年的誤會的原因了,告訴了我駱清珏和駱翎的來歷,就無法迴避當年那樁無頭公案。退回十年前,我絕對不可能明知自己的父兄是陷害庄恆的主謀還坦然與庄恆生活在一起。長久以來,在我的心裡愛情是不能含上任何雜質的,婚姻的雙方用來交換的只能是愛。
母親說我倔犟、執著,實在是繆贊我了。說白了,傻到極點。
他的聲音陡然放輕,眼神越發空洞,悲苦夾雜:「在內地的監獄,我等於是從生到死走了一圈的人,我以為自己已經無所畏懼,可以剛強到承受所有磨難。然而,面對你,蘊茹,我竟然發現我輸不起,我真的怕了。我寧可你不理解,寧可你怪我薄情寡義,我都不能把事實告訴你。有時看著你瘋狂的工作,試圖忘卻我們之間其實根本不存在的另外的女人,看著你在孩子們面前對我強顏歡笑拚命掩飾傷痛失望,我都恨自己。是我費盡了心思把你留在身邊,強求了一段生命的奢侈。可是,蘊茹,我沒法放手啊…..」
他說,他沒辦法放手;他說,他賭上一切就是不能賭我;他說,他輸不起。
面前的他頹然搖著頭,步步後退,退無可退。我淚流滿面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拳頭放在齒間,生生咬出道道血痕。
猛然之間,他抬起面龐,遠遠的望著我,凄然一笑,「我沒想到,還是到了這一天。蘊茹,我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為什麼,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只是要愛一個人,怎麼這麼難?我要眼前的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思……」
他要幹什麼?我不安的感覺瘋狂的湧上來,脫口而出:「不要,庄恆!」眼前的他已經狠狠地一拳,捶上了自己的胸口。傷口崩裂,殷紅的鮮血瞬時染透了他雪白的襯衫。我發瘋一般向他衝去,摔倒在床下,爬起,再摔下。在接觸到他冰涼的手的一刻,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死握著我的手將我帶進懷中緊緊抱著再不肯放開。
我感受的到他氣息紛亂,觸手處湧出血的溫熱。我只能拚命用外力按壓著他的傷口,轉頭大聲叫:「來人,快來人…..」
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卻還是勉力強撐著,不肯鬆開我。
我再也沒辦法支撐那已經破碎的堅強偽裝,我聽見自己從心底發出的哭喊:「我不值得你這麼做啊,庄恆,我不值得你這樣待我啊,你這個傻子……
他不勝疲憊的一笑,決絕的讓我震撼,「愛你成了習慣,除了你,我還能愛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