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
驪歌看著目光灼灼的阿恭,看一眼他全身滾燙,連鞋都沒有穿就被推入車廂的模樣,心中忽然有點惱火了。
正是深秋季節,再過一個月就是初冬,北方清冷,這阿恭至少也是胡貴人的馬童,豈能連一件衣服,一雙鞋都不穿?
不知道自己有病嗎?
不知道自己後背有傷,臉上血流不止嗎?
杏眼狠狠地瞪了阿恭一眼,她如今是連自己都陷入了囚籠,命運未卜,根本顧不上管他人的事情。
阿恭清冷的眼眸中剛剛有了些溫和,雖然滾燙如火,至少不再劇痛,身子能自由行動一些了。被驪歌狠狠一瞪后,不由的充滿疑惑,有點發懵。
「你怎地如此瞪恭?」蹙著眉頭,阿恭聲音嘶啞地問道,想要爬起來。
還理直氣壯問她如何瞪他?
不想要命了嗎?剛剛如果不是恰巧她好奇,采青蒿草籽的時候采了幾株紫花毛地黃隨身攜帶,才在萬分緊急的情況下救治了他,否則,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驪歌面色冷漠地斜著看一眼阿恭,輕斥道:「躺著,想要命就靜躺一個時辰。」說完,臉色一沉,又加了一句:
「你是貴人馬童,怎地連衣衫鞋子都不穿?」
這下阿恭明白了,他躺在車廂里,嘶啞著聲音,極為苦澀道:「恭是馬奴,貴人想讓恭進欲房侍奉,恭拚死反抗,因為一身訓馬本事,貴人暫且讓恭充當馬奴,說馬奴皮糙肉厚,不畏饑寒。」
他根本不是馬童,而是馬奴,而且,因為反抗貴人居然要被活活折磨至死,連衣服鞋子都不給他!
本是斥責他的驪歌臉色緩和,那個移動的肉山,居然連馬奴都如此折磨,可想而知,如果她落到那胡貴人手中,是如何下場!
忽然,驪歌轉念一想,貴人折磨他,他難道不知道自己身有疾症嗎?為何剛才她救她時,還不吞咽藥液,逼得她……逼得她……
要知道,她並不是小郎,而是貨真價實的女郎!
想到這裡,驪歌又狠狠地瞪了無辜的阿恭一眼,又開始斥責:「咄!咄!明知自己疾症發作,卻不主動吞葯,我為你嚼成藥液,你居然連吞咽都強迫!更可惡者,醒來還想強行坐起,白白辜負我救你辛苦,你這小郎,著實讓人氣惱!」
實際上她氣惱的是她是女郎,居然為了救他,失去了初吻!
阿恭忽然臉上暈出醬紅,他如何不知兩小郎唇舌相碰,正是貴人們常玩的遊戲,聽著驪歌責怪,阿恭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嘀咕著:
「恭以為小郎也如貴人一樣喜我,趁恭疼痛不便,強佔恭便宜!」
恭以為小郎也如貴人一樣喜我,趁恭疼痛不便,強佔恭便宜?阿恭雖然只是嘴唇動著嘀咕,卻被聽覺極為敏銳的驪歌聽得清清楚楚!
居然說想強佔他便宜?
這到底是誰占誰便宜!
驪歌惱怒到了極點,反倒是微微一笑,又低聲斥責起來:「如果我不出手救治於你,你可知後果?」
「恭知道自己體疾越來越重,是死是活聽天由命!」阿恭倒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又一次激怒了驪歌。
「你有無阿爹阿娘?你流落到此,絕望至死,難道不想見他們嗎?」
阿恭靜靜地想了一下,見救治他的小郎惱怒至極,微微點點頭,蒼白著小臉說道:「恭的阿娘侍候貴人已死,恭的阿爹回了大齊,恭想見阿爹。」
驪歌見阿恭點頭,想起了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阿爹可尋,想到自己孤身掙扎求生,心中不由得黯然。
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驪歌彷彿又一次聽到那韋祐高亢入心的歌聲,連馬奴阿恭尚且還知道阿爹所在,她卻孤身一人,前路渺茫,孤獨無助,禁不住杏眼中暈出一層水氣。
聽著車輪骨碌碌轉動的聲音,驪歌極力忍著,想將水氣逼回去,卻一低頭滴到阿恭伸出的掌心之上,阿恭捧到嘴邊,伸出小舌,舔干后輕輕道:「莫哭莫哭,阿恭找到阿爹,定陪你同行一起走遍大漠草原。」
驪歌深呼吸了幾下,鎮定著忽然湧出的迷茫,壓低了聲音道:「聖人有言,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阿恭,莫要放棄,越是苦難,越要磨鍊自己,在困境中改變命運。」
這不僅是說阿恭,驪歌在用聖人的話鞭策自己!
不知不覺中,阿泰移坐了過來,跟阿恭一樣傾聽著驪歌的想法,他們不識字,他們並不知道驪歌所說的舜,傅說,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都是何人,但是,他們聽懂了驪歌所說的莫要放棄,越是困難,越要磨鍊自己,在困境中改變命運。
此刻的驪歌,就像一塊極具磁性的磁石,吸引了阿泰和阿恭的全部神色,那種摻雜著迷茫,摻雜著不屈,摻雜著孤獨的絕世風華,牢牢地印記在兩個小郎的心中。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阿恭,阿泰,我心中驚恐,每每想放棄時,念到這句聖人之言,才有了繼續活著的勇氣。」
「阿九,這段話是何意?」阿泰目不識丁,聽不懂驪歌所說的聖人之言。
「上天將要降落重大責任在這樣的人身上,一定要先使他的內心痛苦,使他的筋骨勞累,使他經受飢餓,以致肌膚消瘦,使他受貧困之苦,使他做的事顛倒錯亂,總不如意,通過那些來使他的內心警覺,使他的性格堅定,增加不具備的才能。」驪歌望著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同甘苦共命運的兩個小郎,輕聲為他們解釋了聖人之意。
她也是經常默默背誦著聖人之言,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她希望阿泰和阿恭跟她一樣,至少在這種危機重重的困境中堅強地活下去。
唯有活下去,才有擔當大任的希望。
「阿九,到了兵營,你教我們識字吧。」阿恭此刻的青紫嘴唇有了些血氣,星目清亮,靜靜地看著驪歌說道。
到了這個時候,望著阿恭和阿泰明亮的眼睛,驪歌心中明白,這兩個小郎跟她一樣,都有趁機逃離的想法,但是,做兵奴的身份又讓他們前路充滿了危機,無論遇到什麼,默念著聖人之言,總會增添一份活下去的勇氣。
想到這裡,驪歌伸手左手伸出來,攬著阿泰,右手撫上阿恭沒有血痕的臉頰,繼續壓低了聲音說道:「阿恭雖傷,容貌俊美異常,阿泰心性機敏,有異族風華,阿九又引起蕭將軍興趣,如若我們三人不得自由,不願細細為己籌謀出路,只怕在兵營之中也難保性命。」
驪歌沒有看到阿泰的嘴角上翹,也沒有看到阿恭眼眸中的溫和,她感慨地說到這裡,便收回了手,陷入了沉思中。。